付凌疑乌黑的瞳眸巨颤,心跳停了一瞬,心中的惊疑不定被徐应白吓飞了,整个人魂飞魄散,惊慌失措地伸出手把徐应白揽住。
徐应白长发披散,呼吸急促,心跳也极快。付凌疑接住他的那一瞬,被他滚烫的体温烫得一哆嗦。
“徐应白……”付凌疑着急地叫了他两声,“徐应白?!”
奈何徐应白毫无反应,只是有气无力地咳嗽了几声。
付凌疑手臂揽住徐应白的肩膀和膝弯,着急忙慌地将徐应白抱起来。
徐应白墨发披散,挡住半张脸,头虚虚靠在付凌疑的胸膛上。
看起来脆弱得厉害,完全看不出这人刚才还能稳稳拿剑,面不改色地指着别人的脖颈。
他也很轻,付凌疑几乎怀疑自己抱的是个稻草人。
平日里徐应白常穿着厚重的狐裘或是大氅,一层叠着一层看起来只比正常男子要瘦削一些,实际上却要单薄许多。
付凌疑小心翼翼地把徐应白放在榻上,找了两床软乎乎的被子给人盖上,又转身去谢静微的卧房,把人从被子里面拖了出来。
谢静微才睡没多久,就被人凶残地掀了被子,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听见付凌疑说自家师父发烧了。
小孩傻了一瞬,随后火急火燎地下了床,着急得满脸是泪,连鞋子都没穿就往徐应白的卧房跑。
等他到了卧房,没过半晌儿,付凌疑绑了个大夫回来。
大半夜被人从被子里面揪出来的大夫在付凌疑可怖的眼神下战战兢兢给徐应白把脉。
“公子是遭了风,又受了累,”大夫在付凌疑杀人的目光下对待徐应白的手比对待珍贵的瓷器还小心,“起了高热……”
过了一会儿,大夫眉头紧锁,转头问立在床头的谢静微和付凌疑:“公子是不是患有寒症?”
谢静微猛地点点头,磕磕巴巴道:“师、师父是很畏寒……”
“这可就凶险了……我先为你师父施一次针,”大夫十分谨慎,“再开一贴药,若是到第二日还不好,就得另请高明了。”
这个深夜过得兵荒马乱。
大夫给徐应白施针时,徐应白在昏睡中满头冷汗,一直发出吃痛的闷哼声,临到末尾还咳了一次血,一身白衣被染得血红。
付凌疑颤抖着手给徐应白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折腾到后半夜,又喝了药,烧还是没退下来。付凌疑打了一盆温水给徐应白擦拭、敷额。
谢静微困得两眼打颤,却不敢睡,吸着鼻子坐在床边,脑袋拱在徐应白手边。
付凌疑神色跟要出殡似的,难看得要命。
“你师父到底是什么病?”付凌疑一边小心地擦着徐应白的指节,一边问谢静微。
前世徐应白未曾向付凌疑透露过自己到底是什么病,和这一世一样,每当问起,他都只会波澜不惊地说:“只是旧疾。”
谢静微还小,没有徐应白那样的心眼,这会儿又困又担心徐应白,很容易就被撬了话:“师祖说师父是从娘胎带出来的病。”
他吸了吸鼻子,眼眶红得厉害,嗫嚅着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师祖说难治好,只能养着。”
“师父老是生病,”谢静微快哭出来了,为徐应白委屈,“冬天就更容易生病了,三天两头就要请大夫。以前在道观,一到冬日就不敢让师父随便出门,也不让他受累了。现在到了长安,为什么那么多事情没有人做,全都让师父来担……”
谢静微狠狠抹了一下眼睛:“不生病才怪呢!”
付凌疑闻言沉默下来,他死死抓着床边案几的一角,用力到指节青白,案几不堪重负的咔嚓一声,直接四分五裂散在了地上!
谢静微震惊地看向付凌疑。
付凌疑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在徐应白的面子上对谢静微有点聊胜于无的耐心:“没事……别害怕。”
谢静微眼泪汪汪地往徐应白的手边挪了一点。
挨到快天亮,徐应白的烧总算退了下去。
付凌疑坐在床边,眼底有不明显的青黑,他张开五指想要握住徐应白的手,但最后迟疑了一会儿,重重吐了一口气,将手收了回去。
另一边,谢静微窝成一团睡着,眼角还挂着泪。
他守到后面,实在撑不住睡着了。付凌疑拿了张毯子把人裹成粽子挪到了卧房里面的躺椅上。
付凌疑心乱如麻,心绪不知道飘浮在哪,好像什么都想了,又像是什么也没想。
另一边,徐应白半梦半醒的意识正游离着。
他觉得头疼得厉害,身上也疼,骨骼仿佛被人打碎又重组,每一块都摇摇欲坠。
天光刺眼,身上剧痛,徐应白分不清今夕何夕,却记得自己的奏折还没批完。他挣扎着睁开双眼,眼前有模模糊糊的人影,熟悉得很,还没等看清,帘布被人猛地放下,房间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
徐应白一头雾水,这是强迫他休息么?
“咳、我的……”徐应白声音轻得快听不见,“……我的奏折呢?”
“别批了……”付凌疑的声音响在耳边,“你休息,我帮你批。”
熟悉的话语响在耳边,徐应白冷哼了一声,疲累的精神和身体让他的眼皮不自觉合上:“不行,你的字太难看了……去同阿珩要份字帖吧……”
话音落下,徐应白重新陷入了沉睡。
付凌疑却如遭雷击,神情空白,僵在了原地。
第21章 真假
付凌疑幼时并不喜欢读书写字,兴许是生在武将家中的缘故,他偏爱舞刀弄枪,比同龄孩子更能闹腾。
比他大八岁的兄长付凌云性子却和调皮的弟弟南辕北辙,稳重又懂事,并且十分有兄长的责任心。但在让付凌疑好好坐在桌案前读书写字这件事上还是屡遭挫败。
等到付凌疑九岁,飞来横祸,付家一朝寂灭,付凌疑在兄长和府兵的保护下仓惶出逃,最后兄长被杀,府兵也陆陆续续丢了性命。最后付凌疑彻底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就再不会有人教他读书写字了。
因此前世付凌疑一手毛笔字写得惨不忍睹,跟野鸡扒拉似的,难看得要命,一向写字被徐应白嫌弃的谢静微用毛笔一甩出来的字都比付凌疑写的好看。
起先也没人注意这件事。
毕竟付凌疑只要听话,会杀人就好,付凌疑也觉得徐应白似乎对他也没什么其他的指望。
再加上前世的付凌疑自然也不会想着要去练字,在他看来,拿刀利落地杀人放火比拿笔端端正正地写字容易。
直到南渡时,徐应白被累病了。
当时的魏璋什么琐事都推给徐应白,徐应白顶着顾命大臣的名号,又不能不干,再者徐应白当时是真的放心不下来朝堂政事和百姓,因而事事亲力亲为。
那日批奏折,付凌疑眼睁睁看着徐应白咳了血,整个人跟断线的风筝似的往下倒。
赶来诊治的陈岁说徐应白是旧疾在身,又劳力伤心,一下子将身上的病全扯了出来。
那时付凌疑已经待在徐应白身边两个来月。
一开始,他对徐应白嗤之以鼻,觉得这个人是皇帝的走狗,助纣为虐无恶不作,不肯与之为伍。奈何徐应白手里捏着他的小命,再加上南渡之前,留守长安的梅永出城送他们,拜托付凌疑照顾好徐应白€€€€梅永是武安侯旧友,也是付凌疑的恩人。故人嘱托,付凌疑再怎么不愿,也应了下来,等着南渡之事了结就走。
可是两月相处,付凌疑跟在徐应白身后,看着徐应白重病缠身,艰难地在一众朝臣之中周旋,给雪灾旱灾之下的百姓挣一线生机,给那些无故被污蔑的同僚求一条性命。
他不顾皇帝和太后猜忌怀疑的眼神,把年仅十四岁的魏珩护在身后,将自己能教的东西倾囊相授。
他甚至对付凌疑都不错,有什么东西,除了魏珩的份,还会留给付凌疑。
那时付凌疑总觉得……徐应白是不是把他当成和魏珩一样的孩子看了€€€€就是他不太听话。
付凌疑看着徐应白不计结果地做着这些事情。
好似没有什么事情能把他挺直地脊背弯折。
除了生病,他几乎没有流露出脆弱的时候。
有时病得厉害了,意识模糊,叫娘亲,叫师父师叔……说自己想回道观了。等病好了,清醒了,却没寄过一封说真话的信,每一张信纸里面写的都是安好勿念。
他明明那样年轻,才二十三岁,同自己一样大。却已经开始给自己准备后事。
明明如果他不管这些,可以好好的过一辈子的。
付凌疑记得徐应白曾叹息着对魏珩道:“尘世多艰,不如逍遥于外。”
那你为何不这么做呢,付凌疑心想,最终却没有问出口。
缘由几何,自在人心罢了。
日子久了,付凌疑不知不觉地就开始心疼起徐应白,到后来,心疼的情感变了一个味,变得甜又苦起来。
他想方设法想让徐应白轻松一点,奈何徐应白并不在意,毕竟那点聊胜于无的轻松,对比徐应白背负的苦与难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几乎感觉不到。
那次批奏折累到咳血,付凌疑照顾了人一整晚,结果徐应白刚醒,就伸手同他要奏折。
付凌疑气急败坏,同徐应白说自己帮他批奏折。
那会儿徐应白也是累到迷糊了,竟然也应了,看过奏折之后就口述让付凌疑写。
付凌疑记得那小山堆一样的奏折批了一个早上才批完。结果徐应白捡起批完的奏折一看,上面的蓝批字跟狗爬似的,没点猜字蒙字的水平还真看不懂。
徐应白无奈叹气,当即勒令付凌疑练字,还让付凌疑去同魏珩拿了本字帖。
付凌疑怕他气着,不敢不练。曾经被付家几代人追着读书写字都誓死不从的小公子,那段却时间天天抱着字帖毛笔,没事了就练几笔,练完了还要给徐应白检查,没写好还要和魏珩一样被打板子,然后垂头丧气地回去继续练。
就这样练了几个月,勉强把字练得能看了。
然后,徐应白死了。
这下真的没人再管束付凌疑了。
在徐应白死的第四个月,付凌疑到过徐应白从小长大的玄妙观,在道观烧毁的残骸里面找到了几页抄写的,残缺不全的道经,是徐应白的字迹。
那几页纸压在木板下面,在火烧风吹雨淋下保住了几行字
字迹很工整,应该是少年时的徐应白写的,结构同后来的徐应白写的字有些许不同,风骨却是相当的,很容易就被付凌疑认了出来。
他临了很久那些字,小心翼翼地保存着那几页被烧得残缺又泛黄的纸张,妄图留下一些徐应白的印记。但是后来,一场暴雨,这几张脆弱的纸被浇得稀烂,墨迹晕染,糊成一团,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字,终究写得与徐应白有三分相像了。
然而今生……
风雪拍打在窗。
付凌疑喉结滚动,徐应白没有见过他的字。
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即便付凌疑出去办事,也向来让暗卫传话,或是徐应白单向给他传信。
即便见过,他现今的字,不说漂亮到像徐应白那样千金难求,那也是端正工整,和难看沾不上边。
那为什么?
为什么徐应白会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