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一边拿出碗碟给修云布菜,一边禀报今日护卫营的成果:“公子,派去调查玄青观的人也回来了,从观里发现的账册属实。”
修云一手放在桌面上,手指轻叩,那是他思索时习惯做的动作。
那本账册是血洗玄青观当夜,简寻离开之后,修云派人搜查时找到的东西,上面将玄青观观主这些年与江城权贵勾结犯下的累累罪行记录在册。
合作贪墨、侵吞良田、垄断行市,这些放在大启律法之中会被处斩的罪状甚至都轻如鸿毛,至少只是为了钱权。
但另一项,却是一笔如何也偿还不清的血债。
账册里有一份祈福名单,除了醉风楼送去的清倌,还有世家大族送去的下人,甚至从周边县城骗来的孤女。
玄青观观主会说他们被神佛选中,入山修行,随后杳无音讯。
实际上所有人无一例外,都被玄青观观主伙同一群衣冠禽兽,以祭祀的名义,虐杀在观内的地牢中。
账册上甚至将活生生的人比做活羊,仿佛屠夫买卖一般记下了那一部分被何人买走祭祀天神。
护卫营的人打开地牢大门时,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里面的砖石甚至被陈年的血迹染成暗红。
账册里轻描淡写的一笔,是玄青观下含冤而死的可怜人。
简寻或许只知道最表面的一茬,知道那些送去玄青观的人死于非命,却不知是以何种方式惨死,如何在生前死后都遭人凌/辱。
修云长叹一声。
看不见也好,那人一颗赤子之心,一个被骚扰的少年都能得到他的同情,知道这种事,怕不是又要难过许久。
修云攥紧了手,指骨发白,半响才问:“收尾工作做好了吗?前去调查的官兵有没有发现异样?”
修云在发现玄青观私隐的时候,就知道江城官官相护,前来调查的人必然不是来揭发上头的罪行,而是要将罪证毁尸灭迹。
沈三布完菜,在修云身边跪地俯首:“所有已故者都被妥善安置在后山桃林,护卫营有特殊办法保存,殿下不必担心。”
玄青观后院内几颗桃树下,护卫营劳作几天,挖出整整四十多具遗骸。
白骨森森,饶是护卫营里这些见过市面的,清点过数目之后也震惊不已。
这些都是江城权贵犯下的血债,名册上有一个算一个,叫出名字都是在江城响当当的富贵主。
以无辜者鲜血染就的富贵。
修云见后山风景秀丽,比那小小一方院落广阔太多,才让护卫营将尸骨暂时安置在那里,希望大仇得报的可怜人们,魂归故里,早登极乐。
真相虽然暂时不能昭告天下,但也算是给生者聊以慰藉。
“恕属下直言,若是没有护卫营的人扫尾,那位公子恐怕还会留下蛛丝马迹。”沈三看不出修云对那人究竟是什么心思,但这不耽误他想试探几分。
大启朝男风盛行,皇室之中,有龙阳之好的人也不少,但都是养在宅里当个玩物,无名无分,从大启开国至今,还没有男子成婚的先例。
太子从前向来奉行生人勿进的准则,河畔一夜之后,甚至连宽衣都拒绝侍女服侍,怎么会想起和一个男子一度春宵,就为了玄青观惊鸿一瞥?
沈三的确好奇,那位几次出入雅间的男人,在太子心中究竟几斤几两,这也方便他们日后做事,让他们这些做下属的知道些轻重。
修云抬眼看他,似笑非笑:“他毕竟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哪比得上你们经历过千锤百炼,护卫营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干脆解甲归田吧。”
修云会在上元夜以“莽夫”评价他的萧郎,原因正在于此了。
那人赤诚,心怀善意,愤世嫉俗,行事却有一种天真的残忍,并不会怜悯自己刀下的恶人,下手也足够果断,只是还不够细心而已。
没关系,他很有耐心,总会看到对方成
长到让他满意的样子。
八个月,还是太长了,若是没有个顺眼的人在身侧,修云想不出要怎么度过这漫漫长夜。
沈三低声下气地“唉”了一声,道:“公子说的是,是我糊涂了。”
心下已经把这个趁虚而入的男人记在了小本子上。
太子无欲无求的模样见多了,乍然听到这般护短的话,沈三竟无端有些欣慰。
这位不知名的公子,怎么说,也得是个太子侧妃的地位吧?
沈三揣摩着主子的心思,又问:“是否需要属下派人去调查那位公子的身份、家世背景?”
“还用调查?”修云一挑眉,指尖在桌上的腰牌上敲打几下,说:“江城权贵出身,母家姓萧,本家从前名声很响不过如今没落,还能得傅如深看重……皇商曲家,将门钟家,还有……敬宣侯。无外乎这三种出身,虽说他是何出身我都不在意,但这傻瓜也一点都不会遮掩。”
他的萧郎恐怕到现在还在纠结,该不该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这个身份卑微的小倌呢。
殊不知修云哪里在乎这个,他只想要这个人,其他的都不重要。
沈三怔愣片刻,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公子怎么确定是这三家?”
修云拿起汤羹喝了一口,解释道:“从江城县志上看,傅如深和江城各家来往都不少,毕竟当年他初来乍到,江城修路防洪筑城,哪一样不要银子,只能从这些人手里捞。不过这人手段了得,迎来送往,都只是表面关系,能得他看重的也就这三家了。”
沈三:“……属下受教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更偏重武艺的护卫营统领其实没能理解其中的关联。
可太子所提出的三家,的确是江城之中唯三和傅如深交情深厚的。
只不过,沈统领知道这些是得益于护卫营的暗中调查,太子则是,仅仅靠那点流水账一样的县志。
沈三暗自心惊,他原以为太子要了些江城县志只为了打发时间,没想到只凭一些文字记录,太子就已经将江城的势力看透了。
“除了那些县志,还有别的书简吗?”修云漫不经心地问。
江城县志数目颇大,但修云的阅读速度很快,几天功夫就见底了。
他记得自己和沈三讨要打发时间的读物,对方还带了其他的。
沈三点了点头,说:“县志是从江城衙门库房里偷的,剩下那箱,是离开车队时候带的……”
修云略一皱眉,问:“是什么东西?”
沈三答:“是圣上当年的南巡记档,随行的中书令刚刚走马上任,没什么经验,就抄录了一份做参考。”
南巡记档……
修云眯了眯眸子,他突然想到,这玄青观不仅仅是江城的一个香火旺盛的道观,还是得过嘉兴帝赐名的“洞天福地”。
“晚些时候送过来。”修云说道。
沈三:“是。”
修云这才拿起碗碟开始用膳。
沈三毕恭毕敬地站在边上,却发现修云的食量似乎比白日里还少了些。
等修云停了筷,他忍不住忧心忡忡地询问:“公子,可是饭食不合口味,还是身上不爽利?属下还是回车队找太医给您瞧瞧吧?”
怕不是昨夜伤到哪了?
修云“啪”地放下碗碟,睨他一眼,说:“滚出去。”
“是!”沈三一个激灵,带上残羹冷炙忙不迭地跑了,走到门边又突然回身请示:“那……屋顶上的护卫还要继续撤走吗?”
言下之意其实是想问,那个未来的太子侧妃还会不会来。
修云轻笑一声,说:“撤。”
他知道,那人一定还会来的,毕竟他说出了那样的请求。
因为萧郎的心啊,太软了。
*
简寻当然不知道修云给了他什么样的评价,这会儿他才刚刚抵达城外驻军校场。
校场不比城内,夜里十分寂静,只有巡逻士兵拖沓缓慢的脚步声。
简寻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向来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不成想刚进内院,就被守株待兔的傅景抓了个正着。
寻常主簿的舍院并不是两人同住,这是仅属于他们两个的优待。
简寻翻墙进门的时候,自己唯一的友人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桌上放着酒盏。
见他进来,傅景一拍桌面,说:“总算让我逮到你了。简寻,今夜你必须坦白,说,你今日入城又做什么大事去了。”
傅景衣衫凌乱,脸颊泛红,说话还有些口齿不清,明显是有些醉态了。
不过人还算清醒,还知道自己眼前的是谁。
“没什么。”简寻应了一声,略过这个醉鬼往里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件要紧事,回头问:“有人和我求一只秋海棠簪子,应当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江城哪里能买得到?”
简寻平日里要么练武要么琢磨着做大事去了,哪有时间逛江城的店铺,这会儿难免有些局促。
傅景掏了掏耳朵,一脸怀疑:“我说简公子,你不讳世事也要有个度啊,这东西随便哪个胭脂水粉店都能买到,你怕不是被人骗了吧?”
简寻一愣,回想起修云和自己说话时担忧的神情,总觉得不像做伪。
对方是真心请求他带一只簪子过去。
“不会,他说得很郑重,他不会骗我的。”
傅景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点,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简寻严肃的表情。
嘴唇轻抿,眉头微皱,显然是在为这个问题烦恼。
傅景无奈地发现,简寻是真的、正正经经地在向他询问这个问题。
有意思。
傅景撩了下长衫,面上醉态退了大半,一脸兴味盎然,“啧啧”几声,评价道:“不过也有一种可能,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哪里是真的想要东西,是想找借口见你。”
“稀奇啊,简公子这整日只知道练武的人,也能有这种境遇。”
“简公子,你知道秋海棠代表着什么吗?”
简寻被傅景的几句话震在了原地,脑海中杂乱的信息交缠在一起,却怎么也拼不成一个完整的原因。
他下意识伸手抓住了垂在腿侧的同心结,迟疑着问:“……什么?”
傅景摇头晃脑地说:“相思愁断肠。”
第9章
傅景一句话搅得简寻心神不宁。
如果不是对方喝得烂醉如泥,说完这番话又开始期期艾艾,吟一些拿腔捏调的酸文,简寻都快要怀疑这人是故意的。
傅景为人一向洒脱,饮酒作诗是雅趣,是流连风月场所的手段。
实际上简寻还没有见过傅景醉倒的模样,现在这幅姿态,定是遇见了什么糟心事。
简寻挥开脑海中的那些胡思乱想,把傅景面前的酒盏挪开,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