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寻怔然地看着修云脱离自己的怀抱,原本垂在他手腕处的长发也随着转身的动作毫不留情地溜走。
修云转身走近里间,从妆台上拿出了那枚腰牌,连同那个紫檀匣子,一起塞到了简寻的手中。
“腰牌和银簪,我完璧归赵。萧郎既然心意已决,今后便不必再来了。”
简寻无措地拿着自己的物件,这两样放在江城任何一处都会招致疯抢的东西,在修云眼中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
他脚下好像生了根,不愿离去,却不知该如何向修云解释,再耗下去也不过是无休止的沉默。
良久,修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挣扎和苦闷兼而有之。
他再回头时,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窗户大开着,月光跃进室内,秋夜的冷风让人遍体生寒。
*
沈三是在简寻走后进来的,他来给修云换一壶新茶。
他从退出雅间就一直在门外屏息躲着,什么“保护太子殿下”当然是搪塞管茂实的借口,实则是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到底这位太子侧妃是哪里得了殿下垂青。
可惜从头听到尾,还什么都没明白,里面两人就已经吵了一架,闹起了冷战。
沈三不由得扼腕叹息,看来今天也没办法学会太子侧妃的上位手段然后卖给管大人发家致富。
因着在门外听了墙角,此时还怕修云把怒火撒在他身上,做事都比往常麻利了不少。
但他不经意一抬头,却见修云正凝神看着手中书卷。
姿态轻松,面色如常,好像完全没有被方才的事情影响。
沈三一时间怀疑自己方才都是幻听。
修云对外人的视线非常敏锐,头也没抬,说:“看什么?”
“属下只是有一事不明,那位公子这般不识抬举,殿下竟一点也不生气?”沈三讷讷地问。
虽说对方并不知道自己面前的是尊贵的当朝太子,单说殿下在那位公子面前温柔的脾性,换做别人,千恩万宠也不为过。
那位公子在面对修云的时候却很矛盾,渴望和推拒兼而有之。
修云叹道:“只有在意,才会瞻前顾后,才会患得患失,才会思虑良多,才会怀疑真心错付……萧郎这么在意我,我为何要生气?萧郎看不懂自己的心,我须得帮帮他才行。
”
沈三哑然片刻,问:“那殿下怎么说了那么重的气话?竟叫那位……不必来了?”
修云似笑非笑:“我说不必来,便不会来吗?”
第12章
此时此刻,沈三心里只有一句话:“殿下英明。”
他这样想着,也这样说了,明白那位“太子侧妃”早就逃不出殿下的手掌心了。
太子病愈之后,对人心的揣摩和把控已经臻入化境,沈三总觉得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太子看透了。
但没关系,沈三自从前夜顺着修云的提示揪出一个试图向国都传递消息的内奸,对太子的敬畏之心已经到达巅峰。
护卫营上下一心,皆为太子犬马,这句话已经不仅仅是沈三随口就可以说出的奉承之语了。
这样智多近妖的人沈三以前也见过一个,但太子身上比那人更多了些人情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位“侧妃”的缘故。
沈三略有些唏嘘,他添好了新茶,就听修云询问:“醉风楼还有定时重选头牌的规矩?”
沈三点头,回想起相关情报,对修云解释道:“的确如此,云公子之前就有不少恩客,不仅是江城本地,周围几十城都有慕名前来自为听他琴曲的人,不过据说,这位云公子是出了名的清贵,从来没把这些撒钱的公子哥放在眼里。”
云公子以琴曲闻名江城,最初出现在大众视野时,甚至一直戴着帷帽示人,但仅靠琴曲,就能让不少男男女女为之倾倒,顺理成章地登上醉风楼头牌之位。
那时候云公子也被称为大启最有才情的清倌。
成为头牌之后应恩客们的愿望,摘下帷帽,又以美貌收割了不少人心,这才稳坐头牌之位直到近日。
但云公子却是在名声盛极一时的时候骤然跌落低谷,实在有些奇怪。
修云有些好奇:“那他是得罪了什么人被送到玄青观的?”
沈三面色陡然严肃起来,他说:“属下无能,没能调查清楚个中缘由。只听说他想给自己赎身,独自去见了醉风楼的幕后老板,回来后就被发落道玄青观去了。”
被醉风楼养大的人,只能在楼里生,若敢奢望不该奢望的,难逃一死。
云公子在醉风楼得到了常人艳羡的名声、财富,却贪心不足,想要更进一步,做第一个拿到自由身的人。
可惜,正如修云信口说的那些戏言,醉风楼不过是个饲养鸟雀玩物的地方,楼中之人根本没有脱身之日。
外界的繁华看得多了,就想飞出樊笼看看,却只能在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但云公子已经能算得上其中翘楚了,他聪明有心计,又懂得随机应变,给自己留了后手,这才能在前往玄青观的路上逃出生天。
如今进了驻军校场,只要修云一日需要借用他的身份,就一日也奈何不了他。
究竟是谁帮了他……
修云细细思索,向沈三招了招手,吩咐道:“我想看看那些恩客打赏的账册,能拿到吗?”
沈三沉吟一声,说:“可以试试。”
“不急。你先下去吧。”修云应声道,又翻看起了桌面上放着的书卷。
沈三带着差事走了。
修云本以为这事至少也需要筹谋个一两天,没想到当日深夜,沈三就带着账册回来了。
见到他进门,修云难得感到惊讶:“你近日武艺又有精进?”
沈三挠了挠头,表情有些奇怪地说:“不曾,甚至因为久不和人对练,有些生疏了。能这么快拿到是因为账房外守卫并不森严,我起初只想尝试一下,没想到就这么……成功了。”
沈三虽然对自己的武艺很有自信心,曾经在国都就已难寻敌手,但自认也没到无敌的程度,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敌人太多他也应付不过来。
账房那种地方,怎么说都应该是重兵把守,连个苍蝇也飞不进去。
沈统领本以为自己要费好一番功夫,没想到守卫不但武艺不高,警惕心也一般,就这么让他一进一出,甚至翻找了一段时间,出来时守卫还在那目光炯炯地直视前方。
沈三把情况原原本本地和修云说了,语气还是有些疑惑。
修云沉吟一声,好像想到了什么,他开口解释道:“许是幕后之人知道,就算不派守卫,也没有人敢在醉风楼放肆,尤其是江城权贵。”
沈三不太理解,照太子这么一说,醉风楼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护佑,震慑着江城的所有地头蛇,没有人敢轻举妄动,甚至狂傲得连守卫都不用心安排。
修云从他手里接过账册,翻开查看。
沈三做事细心,这本账册是独属于云公子一个人的,只记录了超过百两的大宗赏钱,从云公子以琴曲出名开始,到半月前为止。
账册约莫三寸厚,每一页都是醉风楼借由云公子,从那些富商权贵身上榨出来的。
修云翻看的速度很快,沈三站在边上跟着看,眼睛都看花了,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能看得清的。
该不会只是随手翻翻?
沈三这个念头刚浮起来,就见修云将账册展开在了其中一页停住了。
上面的记录很有意思。
江城守军陈教头、江城守军吴教头、江城守军樊教头……
这一整页上清一色都是江城守军教头,给出的赏钱节节升高,很像是相约来醉风楼消遣,最后为了一个清倌攀比上了。
而名册的最后一页,是“江城守军孙教头”,赏钱是一千两。
修云手指点了点上面记录的数额,觉得有趣,他问:“江城守军,有这么多油水可捞?”
沈三一咧嘴,这种军营里的烂事他再清楚不过了,解释说:“底层兵卒自然是没有的,不但没有,还会被兵营长官压去不少,这压着压着呢,俸禄就没剩几个子儿了。都进了上面人的口袋,层层盘剥,获利者最多的,除了兵营主簿这种有机会修改账册的文官,就是管理兵卒的教头们了。”
“江城每年上缴的赋税都那么多,当地的守军……月钱比国都只会多不会少。”
修云说:“这个姓孙的教头,应该有别的钱财来源。”
沈三答:“殿下英明,这人母家有商贾背景,的确是这群人里最阔绰的,”
修云笑意渐深:“武功不低,年岁不大,长相周正,不是轻浮浪子。”
随着修云对这位孙教头的推测一一说出口,沈三下意识在脑海中模拟出了一个形象,并和记忆里的一个身影逐渐重合。
沈三目露震惊,迟疑道:“他就是……伪装成强盗,冲撞车队、趁乱劫走云公子的人?”
修云点了点头,不置可否:“这位云公子有些手段。他恐怕也知道若是赎身失败,自己会遭灭顶之灾,提前从自己的客人里选了一个合适的吊着,预备的就是这种时候。”
沈三感慨:“他向我们求救的时候估计也没想到我们的目的地也是玄青观。”
“可这江城哪里是什么安全的地方,驻军营里更是龙潭虎穴,他既然那么想自由地活一遭,那就暂时,让他跑吧。”修云悠悠地看了沈三一眼。
云公子一旦出了驻军营地,有机会回到江城,就会发现有人在假借他的身份,到时候修云的这一出戏可就唱不完了。
沈三立刻点头应是:“属下明白。”
*
另一边,简寻离了醉风楼,有些魂不守舍地回了驻军营。
傅景今日没有喝酒买醉,而是拿了笔墨纸砚摆在石桌上,泼墨挥毫,听见简寻跃入院中的声响,头也没抬,说:“呦,今夜回来得早啊。”
简寻闷闷应了一声,手里捏着紫檀匣子,一撩额发,在傅景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了。
“你何必这么麻烦,城里城外地两边跑,直接回侯府住不就行了?”傅景说着,在宣纸上又落下一笔。
简寻这每日来回往返,傅景看都看累了,也不知道这人怎么就那么有精力。
江城驻军常年待在城外驻地不挪窝,也很少征兵,每月除了既定的俸禄账册要统计,兵营主簿这些文官都要闲得发霉,和守军一起被迫吃空饷。
每日点不点卯也没人追究,简寻还不如常驻城内。
简寻眉毛一皱,说:“叔父旧疾复发,需要静养,我不便回去打扰。”
傅景语气凉飕飕地说:“是不想打扰还是不愿意相见?你前些年不愿回江城,除了为了精进武艺,也有这个原因吧?”
“我与叔父并无
亲缘关系,我所做之事逆天而行,叔父还是早日与我划清界限才好。”简寻语气越发冷淡,并不想在此时再提这件事。
傅景是个人精,见简寻不想提,他便住了嘴。
他今日也心情不佳,否则不会不知轻重地在简寻的痛处上踩。
傅景写着写着,心情逐渐烦躁起来,把手里的笔一扔,狼毫在雪白的宣纸上炸出一团黑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