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修云沿着€€青石板路向前走,只觉得脚下的石砖都有些不太稳固了,也难为傅如深在这栋宅邸里十年€€如
一日案牍劳形。
宁修云来€€时无人€€通传,进到正堂时傅如深还在伏案查看书卷,上面字迹密密麻麻、深浅不一,应当不是同一时期写完的东西。
并不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了正在工作的人€€,傅如深一抬头就见太子带着€€随身侍卫站在了自己的眼前,一瞬间心脏都惊得停了半拍。
他连忙从桌案后走出,在宁修云面前行了个标准的稽首拜礼。
宁修云想€€着€€昨日傅如深步步相逼,便也坦然受之,等傅如深拜完才€€让他起身。
“臣不知殿下今日会来€€此,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傅如深恭敬道。
宁修云一摆手€€,说:“免了你那些繁文缛节,孤今日前来€€,只不过是想€€看看江城郡守府是什么样子。”
“殿下如今看到了,江城虽然赋税众多€€,但郡守一职俸禄都有定€€数,臣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在这郡守府上也就没多€€费心思,左不过是个办公的地方。”他说着€€从主位的台上走下来€€,迎着€€宁修云上前,把那把不知道修补了多€€少次的椅子让了出来€€。
宁修云侧眸看他一眼,并未推辞,到主位的椅子上坐下,低头一看,就见桌面上放着€€的书卷,字字句句都是对江成和的控告。
每一条下面记录着€€时间和报案之人€€,时间间隔或长€€或短,笔迹如一,应该都是傅如深自己写的。
看来€€傅如深早不是第一次接到关于江成和的诉状了,只是曾经总是因€€为各种缘由,无法将之问罪。
宁修云翻看了几€€页,询问道:“傅大人€€可是觉得这案子棘手€€?”
傅如深候在堂下,见太子如此问,他犹豫片刻,答道:“若是江成和蔑视皇室一案,不难,证据确凿,按律法走流程便是了。但若是江成和过往的罪行,难办。江成和行事一向是江家小€€辈里最为缜密的一个,在给自己的罪行扫尾上,很有天赋,微臣努力多€€年€€,收效甚微。”
宁修云说:“归根结底,傅大人€€是对这差事没有自信?”
他看着€€上面的诉状,底下还标着€€没能给江成和定€€罪的原因€€。
小€€部分是因€€为缺少罪证,大部分则是当事人€€放弃了诉状。
有钱能使鬼推磨,江家更是贯用权钱收买人€€心,一小€€箱金属疙瘩,便能比得上如此沉重的一条人€€命。
傅如深怎会要真的问斩江成和会有多€€困难,江行松必然会为了保自己长€€子一名多€€方斡旋,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从设计将木匠引至太子面前时,他就做好了和江家死磕的准备。
于是他道:“微臣定€€会竭尽全力。”
宁修云将翻开的书卷合上,随口道:“既然没有自信,那便不急着€€断案,按照大启律法,既然是和侯爵之家有关的案子,多€€斟酌些时日也是有的。”
傅如深顿时诧异地抬眸。
太子的意思是希望他将江成和的案子拖延一段时间?
可拖得越久,留给江行松的时间就越多€€,到时候惩办江成和只会难上加难。
傅如深心中疑窦丛生,似乎是看懂了他的困惑,主位上的太子轻笑一声,站起身,无可无不可地说:“孤也只是给傅大人€€一些建议,至于到底要如何断案,傅大人€€还是自己斟酌。”
傅如深:“微臣明白。”
宁修云把玩着€€折扇,离开那三尺明台,便要向着€€门外走去。
“傅大人€€的郡守府孤看过了,中书令会如实在记档中写明,傅大人€€不必担心。”
“谢殿下。”傅如深抬步恭敬地走在太子身后,准备亲自将人€€送出郡守府,走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件事来€€,便开口道:“微臣还有一事要禀明殿下。”
宁修云脚步一顿:“说。”
“按照江城惯例,几€€日后会有在城外举行围猎,这事情是江家老侯爷在时牵头,这么多€€年€€一直维持了下来€€,如今江家出了乱子,恐怕无心围猎之事,依照殿下的意思,该如何是好?”傅如深问道。
围猎?
宁修云眯了眯眸子。
围猎这种事放在江城,左不过就是各家的护院、郡守府的守卫,以€€及驻军营的小€€将们一起,在彼此面前展现武力的时候。
比起友好地切磋武艺,这更像是一种威慑。
他可早就知道江城的驻军营里都是些什么酒囊饭袋,相必从前的围猎也是各家的护院大放异彩吧?
既然如此,宁修云正好借此机会,谈谈江城各家的底。
宁修云道:“那边交给傅大人€€操办,随意些便可,孤会带人€€亲自参加,对驻军营的巡视便也放在那日吧。”
“属下明白。”傅如深应道。
傅如深将太子送出了郡守府,看着€€那架不起眼的马车缓缓脱离视野,他在郡守府门前伫立片刻,招来€€身边的侍卫,吩咐道:“去敬宣侯府通传一声,晚些我要前去拜访。”
*
太子这次出门只带了沈三一个,沈统领一听说围猎的事立刻激动不已,想€€着€€自己这次总算能活动活动筋骨。
跟在裴三身边这些时日,沈统领都闲得快发霉了,总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生锈了。
他一边驾车一边问:“公子,这围猎,属下是不是也能跟着€€玩玩?”
宁修云笑道:“沈七教给你的伪装之法已经学会了?”
沈三顿时表情一跨,嗫嚅道:“属下愚笨……但也学了个七七八八了!再€€过些时日,一定€€能出师!”
“孤知道了,倒时候记得避着€€些人€€。”宁修云说。
“得嘞!”沈三愉悦地应了一声,坐在座位上€€瑟地抖起了腿。
但他想€€着€€围猎的事,思绪就又飘到了江家人€€身上,随即便想€€起沈七添油加醋跟自己说的接风宴上的惊变。
沈三当时为了避嫌不在正堂之中,没亲眼见证事情的始末,只知道傅如深行事无礼,用沈七的话就是“大逆不道”。
沈三于是开口问道:“属下还有一事不明,傅大人€€如此以€€下犯上,公子为何还对他如此礼遇。”
“究其根本,傅如深只是想€€将有罪者绳之以€€法,孤虽厌恶他的做法,却能理解他的不易,在江城这种地方隐忍生存这么多€€年€€,傅如深也算是难得的清官了。”宁修云语气平淡地说着€€。
“况且,你真的觉得……接风宴的计策,是傅如深一人€€所€€谋划?而且只是为了区区一个江成和?他在江城那么多€€年€€行事一贯圆滑,偏偏等孤入了江城之后,变得雷厉风行起来€€……”
沈三疑惑道:“难道不是吗?”
宁修云哼笑一声:“非也。”
沈三正竖起耳朵等着€€太子殿下给他剖析傅如深的心理状态,结果太子殿下说完这句就没了下文。
沈统领顿时急得抓心挠肝,十分理解茶楼里那些客人€€对说书人€€的恼怒。
然而太子殿下不肯开金口,沈三也毫无办法,那就只能€€€€等吧。
让沈三没想€€到的是,太子殿下一语成谶,傅如深当日在接风宴上所€€作所€€为,的确不仅仅是他自己设计的。
入夜,敬宣侯府。
傅如深提着€€一包花生米,在门房的接引下走进正院。
院子里的石桌前,敬宣侯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脸上的困倦之色难以€€遮掩,半眯着€€眼睛,看着€€随时都能昏睡过去。
深秋的夜里如此寒凉,他裹着€€一件白色狐裘,须发皆白,看着€€似乎随时要羽化登仙了。
傅如深脚步停下,隔着€€一段距离观察着€€他,若是这人€€睡过去,他今日还是打€€道回府得好。
然而敬宣侯已经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尽力睁大了眼睛,看向傅如深:“来€€了怎么还想€€走?若非你叫人€€通传,现在我已经在梦里了。”
傅如深这才€€走上前来€€,见敬宣侯面前的石桌上还放着€€一壶清酒,三个酒杯,皆是白瓷打€€造,和敬宣侯此时整个人€€的气质一样泛着€€冷意和暮气。
他在敬宣侯对面的石凳上坐下,长€€叹一声:“本不想€€打€€扰你,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我一个人€€能定€€夺的了。”
“我听说了。寻儿的事恐怕江城如今人€€尽皆知。”敬宣侯说话有些气弱,对简寻目前的处境也并不觉得开心。
傅如深点€€了点€€头,说:“按照之前说好的计划,我已试探过太子,的确是个可以€€托付之人€€,至少比之那位,要有三分锐气。”
敬宣侯不以€€为然:“谁年€€少时还没有几€€分少年€€意气,
仅凭这一点€€无法说服我。”
傅如深却不这样觉得,他目光幽深,回想€€起太子几€€次的作为,竟让他有些捉摸不透。
他便从头讲起,将接风宴以€€及今日郡守府时,太子的言谈举止娓娓道来€€。
敬宣侯原本皱着€€眉,等傅如深一字一句地说完,他眉头略微舒展,开口道:“他倒是很有勇气,做事也算周全,若能一直如此,将事情一并向太子禀明也未尝不可。”
接风宴投毒,乃是傅如深和敬宣侯合谋,试探太子的计策。
江城之下,世€€家大族作威作福多€€年€€,压着€€的冤屈太多€€,仅凭傅如深和敬宣侯两人€€无力回天,只能借助太子之手€€。
接风宴上,众目睽睽,若是太子对投毒一事暂且按下,对江家小€€惩大诫,甚至不予追查,说明这人€€和其父嘉兴帝是同道中人€€,未必愿意对江城世€€家动手€€。
此为第一关。
若是太子当中追查实情,便会扯出木匠状告江成和一事,太子若在此事上避而不谈,也是其懦弱的表现。
此为第二关。
太子若盛怒之下意图惩处江成和,如何发落也是一个难题。
此为第三关。
敬宣侯精心设计的三道关卡,他要看看,当朝太子宁远,是否有剑斩江城的气魄。
这一计十分凶险,稍有不成很可能就会让傅如深陷入死局,但在了解过后,傅如深还是同意了实行计划。
傅如深长€€叹一声,说:“这么多€€年€€了,总算看到了一点€€希望。就算傅某人€€日后因€€此身死,也算值了。”
敬宣侯沉默片刻,道:“你我二人€€在简兄墓前发过誓,终有一人€€要让他沉冤昭雪。”
江家当年€€冒犯嘉兴帝,也得到了这位帝王的原谅,甚至后来€€简寻的父亲告了御状,江家的罪责也被嘉兴帝压下,致使一位少年€€英才€€郁郁而终。
宁修云不知道的是,原书的剧情只是冰山一角。
简寻父亲当年€€之事没有那么简单。
简家乃是将门之后,先祖是大启开国皇帝亲封的大将军,彻头彻尾的保皇党,多€€地征战,为大启开疆拓土,简家儿女世€€代在疆场拼杀,子嗣凋零,很快就再€€也没出过将才€€。
简家会和敬宣侯府这种将门成为世€€交,也是因€€为如此。
爵位三代承袭,简家到简寻太祖父时便已经成了一介白衣。
简家世€€代忠君,是大启皇室的忠实拥趸,即便已是平头百姓,也对君主有着€€狂热的追求,每一个简家后嗣此生唯一的追求便是功成名就,报君黄金台上意。
简寻的父亲带着€€这样的希冀前去面见嘉兴帝,却只被斥责心怀不轨,庭前杖责三十,没要了这位柔弱书生的命,却彻底击垮了他的灵魂。
多€€年€€的信念一朝崩塌,就像山呼海啸一般将他压垮。
久病床前,郁郁而终。
敬宣侯想€€到往事,心头涌上一股酸涩,他拿起酒瓶,将三个白瓷杯分别斟满。
傅如深拆开那包花生米,无需碗碟,直接将油纸平铺在桌上,他放的动作极稳,一粒也没有撒出来€€,好像对这个动作十分熟练。
“去面圣之前,简兄还想€€着€€当夜能与我们小€€聚,左不过是想€€吹嘘一下自己的功绩。”傅如深摸了摸胡须,打€€趣道。
敬宣侯闻言也轻笑了几€€声,长€€叹道:“往事不堪回首……只是苦了寻儿,独自一人€€面对这痛苦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