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之中,盖了雪的朱墙之中寒意更是逼人,檐角的兽头都森严了几分。
司马平之父司马菽乃是给事中,他直入宫廷弹劾百官,司马平给抬回了司马府不一会儿,司马菽就拿着折子进宫了。
司马菽年事已高,仿佛是失子之痛椎骨痛心,那已有沟壑的面容上悲伤欲绝,他颤着手让内宦递了折子上去,“陛下……您可要为老臣做主啊……”
当着白烬的面,司马菽语气激动,跪地直言:“臣要弹劾羽林军将军白烬滥用职权、刑罚过甚,他还因一己私怨行凶杀人……伤我儿性命!”
“陛下……前有动机,后有证据……”司马菽一头磕在地上,“老臣……老臣……”
司马菽鸣泣不已。
宫殿中灯火通明,那磕地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慈父之心不假,司马菽的悲愤之言听得建昭帝眉间深锁,他坐在椅上手拿折子,脸上已是不怒自威。
“白烬。”建昭帝放下手里的折子,“你有什么要说?”
白烬微敛着神色,他后退一步跪在地上,却是面无表情地道:“臣,不曾为之。”
司马菽一声喝道:“欺君乃是死罪!”
“陛下……臣见着犬子之时,早已是面目全非啊……”司马菽想着司马平死后的模样,语气悲怆:“小儿在羽林军中呆了多年,向来不与人结仇,白小将军因着何事要打他如此重的军棍,刑部口供未曾传上,我家中下人却是亲耳听到有人指控,是白烬推他进了沟渠,如此人证俱全,岂能有假!”
“刑部主事。”建昭帝目光往后一落,“情况可同司马所言?”雁陕汀
那今日在场的刑部主事跪在后面,他从前见不着皇帝,这会儿紧张地有些过了,脸上憋得通红,“确……确如司马大人所言,不,不过……”
“不过什么?”
刑部主事把头磕在地上,不自觉地加快语速,“不过那个在场之人乃是个乞丐,神志有些不清,所言有些胡言乱语的征兆,不敢随意呈上供词玷污了陛下的耳朵,才……”
“乞丐如何?”司马菽言辞锐利,“乞丐所言就当不得真了?”
“这……”刑部主事磕头不语。
“陛下……”片刻间隙殿中噤声,白烬跪地时目光落在身前几步冰冷的地板上,“司马大人所言乃欲加之罪,臣实难认。”
“但为堵悠悠之口……”跪在老臣之中,白小将军的面目更显得青涩几分,他没有唯诺之举,也不严辞辩解,“臣自请停职,听凭宣调,直至归还清白之身……”
白烬委身叩了个头,“望陛下允诺。”
司马菽没料到白烬这退一步的举动,人人都把权力攥在手里,白小将军没有将军之职,没有家中倚靠,那就是徒有虚名。
建昭帝眼见地眉眼一皱,他脸色有些不好,沉思了须臾,“司马卿,令郎之事朕感遗憾,但此事拿到御前,未有大理寺与刑部审理,半日之中因果不辨,此刻朕念你失子之痛,收了折子,可这罪过就此定下,也非明君之举,此言可是有理?”
今日司马菽得以连夜上谏,是因为他给事中的身份,但京中命案自有刑部和大理寺审理,就算是六品司阶的司马平出了事,也是要先交由下面查案,没有皇帝亲下定论的道理。
司马菽也知今日不可能就此拉下白烬,他掩面抹了把老泪,“陛下所言甚是。”
“这样……”建昭帝意味深长地往下边跪着的人一一扫了一眼,他揉了揉眉心,“此事朕亲交大理寺卿审理,一干人等细细查验,水落石出之前,白烬就先赋闲在家,先不必去羽林军,也不用来上朝了。”
白烬仿佛是不计较得失,他俯身道:“谢陛下。”
“朕累了。”建昭帝挥退左右,“你们退下吧。”
出门时已是夜里,皇宫里的烛火照得这一片天天然亮了几分,夜里雪又下大了起来,寒冬凛冽地将门户掩盖,京城里的严寒就此一场大雪奔袭而来。
作话:
写暖锅其实是因为……那段时间我好想吃火锅呀,现在也很想吃(暂时吃不着)
明天就要过年啦!!!吃饺砸!!!
第29章 太子
长安城西。
夜里少见烛火,尤其是雪天,城西是一片的破落宅院与低矮屋瓦,在护城河岸建得密密麻麻。
有个人提了把昏黄的灯笼,撑着伞往河边的巷子走。
灯笼光只照出了那人衣服的颜色,暗红色的袍子上暗纹流动,他腰际佩了把凛凛的刀,打伞遮住了脸,步步走得谨慎又缓慢。
“一、二、三……八、九,第九条路。”那人嘴里轻声数着,在第九条暗巷前停下了,这巷子离护城河不远,位置很偏,他犹豫了会儿,一脚踏了进去。
起初里面静静的,落雪的巷道除了雪中反射的光,再无明火,像个死寂的巷子,可才走了几步,他踩雪发出清脆的声音似乎惊动了里面,那灯笼仿佛成了众矢之的,数声急促的脚步声从四面传来。
一只手猝然地往他脚上伸了过去,那手触到靴子,打伞人猛地一惊,全身立刻起了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就是一脚踢了出去,手里的伞晃动时一抬,灯笼瞬时遇风明亮,照出了一张年轻的脸€€€€是楼少将军。
楼远晃动着灯笼往四下一看,漆黑里伸出手来实在太过€€人,他全身的寒毛都随着冷风刮得竖起,随即他听到了断断续续的一声呻吟。
“给……给我……”
那声音仿佛是羊群里一只羊的喊叫,立马便有无数声又从四周传了过来,那有气无力的声音被冬雪冻得发颤,其中带着渴求的欲望,让人听了头皮发麻,楼远的脚仿佛被定住了,他进退两难,直到他看到一个冒起来的人头。
还好,是人。
这城西一片都是乞丐流民,冬日严寒,往后冻死人会是时常有的事,像楼远这样出身的人极少到这种地方来,而他此刻站在这里,仿佛是站在中间被人膜拜,周围的人并不围上来,反而是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向他伸手渴求。
楼远早先因为惊恐而忘了呼吸,这时定下神来,他呼了一口冷气,仿佛能把空气里的冰碴都吸进去,这巷中湿气很重,草木的味道被冰雪盖过了,他却在其中闻见了一股清香的苦味。
这是……楼远脑海中浮现出白烬的脸,那时他嘴中正正念出了三个字,同楼远嘴中惊讶的语气混作一道:“阿芙蓉。”
阿芙蓉……
楼远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物,这是他今日特意换的,司马平落水穿的衣物正是这个颜色,而身前这些乞丐,好像是认出了他的这身衣服。
楼远忽然有些脚软了,他闻着这个味道有些发慌,“我不是……我不是。”
他赶紧抽开脚来往外面逃,他并非不知何为阿芙蓉,阿芙蓉产自于南朝,早年曾用来入药,当称奇效,却是致人上瘾之物,京中早已禁用,私底下黑市中有没有流通他不知道,可今日他闻到这味道,楼少将军家教甚严,他平时大多循规蹈矩,心底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抬腿离开。
灯笼一撤暗巷里又黑成一片,只剩了此起彼伏的呼嚎。
可楼远走到巷口,脚下又忽然停了,他想起了他对白烬的许诺,大丈夫理当一言九鼎。
楼远咬了咬牙,他一把将手里的伞扔下了,冰凉的雪花飘在脸上,他脑子清醒,他一手握着刀柄,又提着灯笼转过了身去。
……
白日雪停,大理寺内,新雪落得寺中宁静,一点也看不出其中肃杀。
“殿下这边请。”寺中的小吏正引着方向,他语气恭敬,长廊上站着的是当今太子齐恂。
齐恂已经而立之年,华服之下,他轮廓是消瘦中带着英气,眉眼又生得和缓极了,他其实是个和颜悦色的样貌。
齐恂回过头去,往庭院远处看了一眼,细声地问着那个小吏,“今日都已是晌午,寺中当已休息,那边那位是谁过来了?”
小吏顺着方向看了一眼,“哦€€€€回禀殿下,昨日陛下将司马大人家的事情交代下来,您也知道……”
他放低了声音:“事情涉及到白小将军,这位好像是住在将军府上的,被少卿大人传来问话,本来应该是午时之前就要到的,却因积雪路上耽搁了,所以现在才到。”
齐恂下颌微紧,他沉目往那长廊尽头看着€€€€孟凛穿着大氅走在雪地里,那衣服边上雪白的绒毛衬着他惨淡的面色,他像是雪堆成的,脆弱又精致一般。
“走吧。”齐恂回过头来,和缓地露了笑:“你们大人也等我许久,本只是归档些前段时间的案卷,却还让他亲自来了。”
小吏低头应着,“殿下请。”
孟凛在雪地里仿佛察觉到了目光,他偏头往长廊尽头看了一眼,正见着齐恂远去的背影,他略微一笑,正如同山水有相逢,他又见着了这位太子殿下。
大理寺少卿刘尚义正翻案卷等着,他几经琢磨,还是谨慎地把孟凛宣到了大理寺,除了口供,并没有旁的证据指向白小将军,不能给朝中的新贵添了嫌疑,也不能草率地把案子结了,大理寺对此有些苦恼。
“孟凛。”刘尚义握着案卷,因为白烬的关系,还是没让孟凛一直在下边跪着,此刻问话也是在内堂问的,“你同白小将军,是什么关系?”
孟凛站在少卿大人面前,适宜地放低了姿态,“回大人,小人不敢高攀,白小将军宽厚仁义,善待同乡,不过见在下初次进京囊中羞涩,便留我在将军府中暂且短住。”
“嗯。”刘尚义手中只有他的籍贯资料,翻不出什么来,知道他没什么特别的关系,身子就坐直了些,“那本官且问你,前日夜中,你可否知道白小将军是何时回府的?”
孟凛稍稍思虑了片刻,“前日……前日夜寒,小人入睡时辰有些早,这几日小将军军中事务繁忙,每日归家都已是深夜,因此……怕是说不出准确的时辰来。”
“这样啊……”刘尚义把案卷放下了,他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一边道:“将军府中的下人都只能算是白小将军身边的人,所说的当不了证言,但你只是借住府上,所以这话还能采纳一番。”
“孟凛……”刘尚义端杯喝了一口,“本官今日宣你所为何事你应当清楚,但你能否保证你所言不假?你初来京城可能不知,京城之地朝夕万变当算平常,今日的倚靠明日可能便成背刺,因此……”
他往杯中吐出片茶叶,严肃地抬眼问道:“你再思虑一番,那日你可曾见过白小将军何时归家?”
其实孟凛是真不知道白烬那天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这番能给白烬作出个洗清嫌疑的假证,或是坐实了他有时间行凶的嫌疑,可如此一来又实在太过刻意,他都未曾管过那作证的乞丐,当下也正是想把自己摘出来。
“大人明鉴。”孟凛微弯了腰,“此事事关重大,在下实在不敢胡诌了谎言,那日确实不知将军何时归来。”
刘尚义见他这样的态度,心里也琢磨着他同白烬关系确实一般了,他清了清嗓子,“如此说来,你便是作不了什么证了……”
他沉吟了会儿,“你早先说你和白小将军是同乡,那和他算是旧相识了,不知小将军从前……唔……”
刘尚义还在斟酌着措辞,孟凛知道他的意思,揖手道:“秦老将军家风严正,白小将军从前便是品行端正之人,若非遇上恶人,从来不与人结仇,此事四方邻里一向知晓。”
拿出秦老将军来说,刘尚义又谨慎地思索了会儿,“行吧……”
他拧起的眉头舒了舒,“稍后你去同下面写一份供词,确认无误,今日便可回去了。”
“多谢大人。”孟凛行了礼,却是在原地没动。
“怎么?”刘尚义站起身来,“你可是还有旁的事情?”
孟凛从前打交道的人多了,同这刘尚义也是认识的,他迎着雪来一次大理寺,特意让马车轮子半路卡了壳,堪堪到了午时才到,并非是单单为了来写个供词。
孟凛端着知礼的做派,又如此文弱的一张脸面,让人见了就难以发出什么火气来,“小人……还有一事相求。”
刘尚义是个性子不燥的文官,他合着掌,“你且说来。”
孟凛抚手对着拜了一拜,“在下一介布衣,得见大人实属有幸,虽知道当下谈及其他不合时宜,却还是斗胆请求一番……”
孟凛道:“早闻大人喜好下棋,棋术精湛,称得上当世第一国手。”
刘尚义喜好下棋不是个秘密,说起棋局就来了兴致,他略微带了点笑,“哦?你对棋也有见解?”
“见解不敢当。”孟凛姿态谦卑,“只是听闻大人曾出过一道棋局给天下棋手,早先远离京城难以有此机会,如今时机难得,还想……试上一试。”
刘尚义清朗地笑了声,他摸了把并不长的胡子,“棋局其实早已有人破了,这样……”他甩了甩衣袖,“如今时辰尚早,本官便亲自陪你对弈一局。”
“如此大幸……”孟凛立即又给他行了礼,“小人惶恐之至。”
刘尚义从内堂的柜子中取出了棋盘棋子,置在窗边的桌上摆开了棋局。
这位大理寺卿平日没有别的喜好,唯独偏爱下棋,他的棋艺当今圣上都曾夸赞,而太子齐恂学棋的时候,还曾师从过他一些时日,远离京城多年的孟凛应当不知道这些事情,可如今重生而来,他却是知道的。
棋盘上黑白纵横,冰凉的白色棋子在孟凛的手中摩挲了会儿,他端详着棋局思索了许久,却是将那棋子又投回了罐中,“在下认输了。”
刘尚义看着局势哈哈笑了两声,“孟公子追得老夫好苦,如此焦灼之势不过输了两目,难得难得。”
孟凛谦虚地低下头来,他刚要顺着开口,身后却是突然响起了声:“确实难得。”
这内堂门户大开,齐恂不知何时进来的,他竟在孟凛身后观摩了半晌了。
刘尚义早先就看见了,却被示意着没有惊动棋局,这时才起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孟凛赶忙跟着站起来往下跪了下去,他仿佛有些慌乱,“参见殿下……”
齐恂弯着眉眼和气地笑了,“不必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