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烬立于高台,他俯瞰着大军练兵,前尘往事与今生交叠重复,热浪之下,刀光凛凛晃动出无数的光影,白烬历经战败与生死,此刻也会重新生出无限的期待来。
“白,白将军……”江桓刚走到白烬身后,他给自己洗脑了许多次,才改成喊白烬“将军”,他表情有些严肃似的,“事情跟你说料一样。”
白烬回过身来,他往后走了一步,在高台上避开了下面的目光,“他们是何时开始行动?”
“整整早了一个时辰。”江桓今日一早就从军营里出去了,他骑着快马上了附近一座高山,远远望见南朝的动作,他竟发现今日辰时,南朝的大军就集结起来,严阵以待似地把刀对准了江岸。
白烬看了下江桓的表情,“小桓觉得,他们这动作是何意?”
江桓别扭地皱着眉,“你别这么叫我……他们为何在此刻集结军士……我看他们光是集结了队伍,却没什么别的动作,好像是在防备……”
白烬就这么看着,等着江桓接下来的话。
“你莫不是觉得,他们是在防备我们?”江桓往下想着,表情愈发凝重了,“如果不是巧合的话……那时我军并未动手,连练兵也未开始,所以你的意思……”
“他们可能一早就知道我们的动作,所以才特意集结大军防备我们的动作,但这样一来……”江桓眼神一厉,“我们大军里面,就是有奸细了。”
白烬本是想点拨江桓,发现他正经时候脑子还是挺好使的,下一刻就听见他杀气腾腾地说:“白烬你说,你怀疑谁,我去给你杀了他。”
江桓的目光往下面扫了一眼,“如今还是在岭中,这下面哪一个人你要是没抓到把柄,我都可以卖你个情面把他杀了,我想你们皇帝也不敢这时候追究到我这里来。”
白烬眉头一皱,他摇了摇头,“杀人之事当然要讲求证据,况且如今,我也并非确定那人是谁。”
“你还不确定啊?”江桓收着目光想了会儿,“但也不算难,你昨日也说了,这事情今日辰时再告知众将士,也就是说,知道事情的就那么几个参将,包括,包括我……”
“你看着我做什么……我又不会做那么些见不得人的事。”江桓把眼睛别开,就不对上白烬的目光了。
“我自然知道江家主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白烬说话认真,就带了些诚恳在里面,他正色道:“的确是有迹可循,我早猜想军中可能有异,因而昨夜特意留了心眼。”
“夏夜多蛇,为了保证众将士的安全,昨夜我特意吩咐营门小将,在白石灰里掺了些雄黄洒在军营之外,这事是我亲自去说看着他们夜里办的,因而旁人都不知道,今日天一亮,那些白石灰被千人践踏,如今四处都能看到脚印,但昨夜不一样,午时之后军中不可擅出,是我定下的规矩,因而按理没人出去才是,可昨夜午时之后,我前去查探,那脚印偏偏就出现在了军营之中。”
江桓暗暗咂舌了下白烬的远虑,一边迫不及待地问:“是谁?”
“也不知该不该算是巧合。” 白烬伸出几根手指头,比了个数,“昨夜有三人曾经外出。”
“三个人?”江桓眯着眼睛冷笑了声,“三个人也不算多,白将军,你把人交给我,半个时辰我就给你全问出来。”
“……”白烬也没真体会过江家的手段,但江桓的这身江湖气还是有些轻率了,“军中猜忌最乱人心,几位参将在朝中挂职为官,如若随意动了他们……”
白烬说到这里停顿了下,他忽而想起从前最厌恶那些特权勾结,如今自己竟然还纠结起这些来了,但他还是继续道:“此事不能打草惊蛇,况且如今知道了军中有这么个人,我们也不妨,以此来将计就计。”
……
三日之后。
夜里无月,江水波浪滚滚,望不着际地奔流而去,暗夜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而在那江水边上,几声波涛涌动,夹杂着刀剑摩擦与甲胄响动的声音,几艘北朝的船缓缓从江边动了。
若是举起火把,便能看见其上若隐若现的人影。
船悄无声息地驶到了江中,忽然那船上传出一声闷响,好似什么尖锐的东西没入木板,随即几声沉声之下,船上忽然响起一声惨叫。
那一声惨叫仿佛号令,紧接着江面倏然亮了似的,熊熊的火焰之下,一搜大船从大江南面驶来,燃起的火光一亮,立刻就有数支点了火的羽箭朝着对面北朝的船上飞了过去。
哗哗的火箭穿过江上迷雾,好似雨点般打在船上,北朝的船瞬间被点燃似的,数个立于船上的人影被当场照出,混乱的惨叫声下,一个个人影被火箭射中,熊熊燃烧的烈火好似火把,像是把人点着了,照得整只船像是灯火通明。
埋伏在大船上有备而来的南朝将士欢呼了声,那火箭停了,“扑通”的落水声从大船周侧响起,然后数艘撑起的小船愈来愈近地靠着北朝的船过来了。
南朝将士确信,只要登船杀了北朝将士,此战大捷。
南朝的小船靠上了满是火光的北朝船只,可他们仰头一看,却发现有些不对劲了,那不断燃烧的人影竟然在火下一动不动,肉体凡胎怎能被烈火炙烤而不为所动。
“中计了€€€€”第一个登上船只的南朝将士突然惊呼,那人立马被猛地掀翻下船,紧接着燃起的人影也从船上掉落下去,落在水上的小船上才惹人看清€€€€那竟然是个人形的稻草人!
一直潜伏在船底的北朝将士掀开船上铺过的木板,他们将燃起的火把拿手中刀剑往外一挑,那燃烧的稻草人夹杂着羽箭仿佛火球一般朝江上坠落,那些靠近的南朝将士返还不及,有的闪躲不开,被烈火砸了正着,惨叫着翻入了江里,有的直接放弃登船,“扑通”往江里跳了下去。
北朝的将士居高临下,看向下面被火光照得明亮的江面,那一个个游窜的南朝将士慌忙脱着厚重的铠甲,尽力地回头往大船上游。
刀光一闪,一个水中的南朝将士忽然传出哀嚎,一柄大刀穿透他的后背,捅进了他的五脏六腑,漂浮的血光被火照亮,江上瞬间红了一片。
北朝的将士将刀绑在长长的木棍上,从那船沿边刺鱼一样往下刺,那长刀锋利过刀叉,被火光照得明了的南朝将士几乎被人一刺一个准,他们像翻着肚皮的游鱼,被渔人从海里用刀叉穿刺了身体。
火光之中,这次换得南朝的人成了活靶子,混上了无尽的厮杀声与惨叫声。
这一夜江上火光四起,血腥蔓延在江水之上,又被奔腾的江水拍打,连同浮尸也一道往下游匆匆流去。
一战直接到了黎明,天边火烧一般的朝阳从江水流逝的方向出现,直到第一线日光洒上江水,波光粼粼让人难以分辨血色与日光,这一战才算是有了结果。
南北两朝多年不解的征战在这一夜里重新点燃战火,白日里铺开的北朝大宋旗帜在江上被风吹得猎猎,大捷的号角从江水上响起。
北朝的大军,在日头下渡过了大江。
这一战,北朝大捷。
第128章 威胁
一夜大战,南朝损失惨重,只好连日退居归州,紧闭城门,以此迎敌。
北朝的征南军渡过了大江,归州当初建城时城墙建得牢靠,南军退守城门,北朝一时难以攻下,因而就在渡江后重新扎起了军营,还需合计之后,才好下一步的动作。
没有通报,白烬的营帐就忽然被捅开了,这军营里也就只有江桓敢这么不知礼数。
白烬正伏案写着折子,他抬眼一望,就见江桓绑着个人直接一脚将他踢到了白烬跟前。
“白将军,人我可是给你绑来了。”江桓“哗”一声把腰间的刀拔了出来,直接比划着搭在了那跌倒在地的人的肩上,“何大人,我军行动前几夜,我可是亲眼见着你出去会见了旁人,没想到吧,这一战还是我军赢了。”
白烬停下笔,搁置在桌案上,他站起身来俯视脚边的何成,似乎在等他有什么反应。
何成被摔得胳膊一阵发疼,这江湖草莽出身的江桓下手还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他看着白烬一脸哭相,“白将军,属下,属下冤枉。”
“你还敢喊冤枉!”江桓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通敌叛国这等大事,我看你还想怎么喊冤。”
何成回头剜了一眼江桓,又仰头看着白烬,“白将军,属下,属下岂敢通敌叛国,他,他说我夜里外出,这不过是他一人空口白牙,也没有旁的证人,属下在军中多年,岂能做这种事情,将军可不能不信我啊。”
他这冤喊得似乎真情流露,仿佛还是江桓诬陷了他,江桓吃不了这个亏,他手里的长刀逐渐靠近何成的脖颈,那冷意立马就如同毒蛇一般爬上了何成的身体,他一个寒颤,立马就不敢说话了。
白烬这时才出口拦了江桓一下,“暂且先不杀他,何大人在军中许久,这事我心知肚明,我等虽是行军打仗之人,也不可视人命为草芥,但是还想请和大人给我解释一下,暂且不道渡江前夜,那日军中演练的前一天晚上,你又为何要从军营外出?”
何成一怔,但他一口咬死,“将军,那一夜属下也一样早早睡下,不曾,不曾外出。”
江桓冷哼了一声,“这人满嘴谎话,哪怕他不是奸细,我看也断不能留在军中。”
白烬也是失望地摇了摇头,“既然如此,那就交由江家主处置,还望能问出,是谁人在背后指使。”
经由了前世,白烬其实大抵能猜出是何人背叛,只是事情未曾发生,如今与前世又还有时间上的差别,白烬还想看看事情的发展可会不同,但如今看来,事情依旧是朝着固定的轨道倾轧而去。
“指使?”江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把搭在那人肩上的刀摩挲了两下,“也是,量他胆子也没这么大。”
这话一出,那何成好像忽然狠下心来,他低伏的头往肩上偏了偏,但他这动作太过轻微,以至于江桓还未曾反应,白烬却忽然喊了一声,“慢着€€€€”
但是晚了,与这一声几乎同时,何成整个身子突然偏身一倒,他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朝着江桓手上的长刀压了上去,喷溅出来的鲜血马上顺着江桓手里的刀流下,还染红了江桓脚上的鞋。
江桓反应过来松手的时候那人已经被割破了喉咙,他立即生气地踢了那人一脚,翻着他的身子让他躺在地上,那人凸起的眼睛好似死不瞑目,江桓探过去摸了下他的鼻息,然后对着白烬摇了摇头。
“这人……”江桓心里竟然有些不好受,他觉得又惊又气,“这人有毛病吧,我这都还没动手呢。”
“罢了。”白烬走到何成身边,他弯了下腰替他把眼睛合上了,“本来也,本来也猜到了。”
虽是各人选择不同,白烬只是想不通,通敌葬送的是全军数条性命,他出身北朝,为什么能抛却人命做出这样的事,何成本来还有所辩解,那就是还有贪生怕死的念头,可问到何人指使,他竟然可连命都不要了,如此看来,他心之所向不在朝廷,竟然只是为了那么一个人。
白烬也能猜到那个人是谁。
江桓还在心有芥蒂,“这人,这人是死在我的刀下,没能给你问出人来……”他一把把刀丢下了,“你要有什么罚的,也就招呼我吧。”
白烬对江桓的坦然还有些啼笑皆非,他挥了挥手,“算了,让人进来把人处理了,通敌的事就暂且先别传出去,就说他延误战机,已经自裁谢罪。”
“你不罚我啊。”江桓拉着眉眼心里一想:他人好像还怪好……
***
南朝京都长乐。
北朝渡江南朝败退的消息还未传到京城,但京城里已然出了旁的事情。
明亲王爷孟明枢正值生辰,大办生辰宴会,朝中几乎有名有姓的人都去了,可是献礼之时,孟明枢竟然当场晕倒,在场之人正有一个太医,因而立即让他过来给孟明枢诊治。
太医诊脉,众人站在几步之外围了几层,不敢打扰太医,一步也没敢上前。
可那太医看了半天也没说话,王府的世子孟阳有些坐不住了,“我说钟太医,我父亲到底如何了?你诊治了许久,怎的一句话也不说?”
钟太医年纪大了,他缓慢地回头,然后对着孟阳缓缓拜了一拜,“世子恕罪,王爷这病突然,老臣不敢随意诊断,所以,所以耗费的时间有些长了。”
就近之处只有孟明枢的护卫庄阙站着,他最会察言观色,揖手道:“钟太医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钟太医低了下头,他从那药箱里拿出一卷银针来,但又偏身道:“世子有所不知,有一法子可让王爷即刻醒来,就是用金针过穴,但……但老臣近日患了眼疾,这过穴……怕是有些凶险。”
“你……”孟阳不禁恼怒,“你身为太医,怎的连个针都扎不了,那现在……”孟阳从身边随便拉了个下人,“你去太医院再请一位太医过来。”
“世子且慢。”人群后忽然有个声音道:“我虽不才,但是若有太医在旁指点,扎个穴位,倒是可以一试。”
人群里让出个身位来,孟阳怀疑地定睛一看,“孟凛?你……你来捣什么乱。”
最近孟家四公子在朝廷里出尽了风头,但当着这么些宾客的面,孟阳对他的语气却不好,他是看到周围人的眼光,才把语气缓和了些,“你还懂这个?”
那太医睁大眼睛认了人,“是,是四公子啊,前几日四公子去太医院取药,那时正巧见识过四公子的医术,王爷这病来得凶,若是能让四公子代手,其实也是行的。”
“那万一他要不行呢?”孟阳和孟凛的梁子结得深,他反驳道:“父亲尊贵,万一他失了手……”
“世子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这一声有些威严,那站在一旁的老者突然开口,“既然有钟太医在旁指导,他又首肯了四公子的医术,老夫看来,倒是可以让他一试。”
孟阳忽然一哑,这声音出自如今的内阁首辅严牧,他曾为次辅,杨清誉死了,他就自然地坐上了内阁的头把交椅,在朝中地位一时升了许多,如今这场合孟阳攥了下拳,只好后退了步。
孟凛从容地走了上去,他朝钟太医揖手拜了一拜,“还望太医指教,父亲此刻,全系太医了。”
钟太医偏身让孟凛上前,他把银针摊开,朝孟凛做了个请的动作,又示意旁边的庄阙把孟明枢扶起身来坐好,他摸了把胡子,随后示意孟凛将孟明枢的手握起,他两指指向孟明枢的指尖,“第一穴,少商。”
孟凛看了眼孟明枢紧闭的双眼,他抽出一根银针,屏住呼吸般地将其刺进了孟明枢的少商井穴。
“第二穴,商阳。”
孟凛跟着将银针刺了进去。
“第三穴,合谷。”
……
时间缓缓过去,周遭静音之下,根根银针被缓缓地插进了孟明枢的穴位里,待钟太医指示下扎完最后一道穴,孟明枢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剧烈咳了几声,庄阙替其舒缓地拍了背,一口淤积的血块被孟明枢咳了出来。
“醒了醒了!”周遭的人也才舒了一口气。
孟凛因为聚精会神地施针,额角流了许多汗,他慢慢松了口气,然后自觉地避开众人的目光往旁边去了。
孟凛看着众人一股脑地聚上去,他冷漠地偏过了头,他“啧”了一声,原来只要有权有势,孟明枢这样的人也有这么些人关照。
孟凛一声不吭地往门外走了,人都进了屋里,这屋外反倒冷清,但他忽然被身后叫住:“四公子在这府上,似乎没有如今在朝中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