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手里一顿,“公子于前线受了重伤,如今尚且病中不便出门,还请严大人担待。”
见严牧犹豫,陈玄面无表情地添道:“如今大人在朝中已经无须忌惮他人,又是青天白日,还有府中下人跟随,何必犹豫。”
严牧想了会儿,跟着陈玄进了府里。
明亲王府还同从前一样修得气派,但其中的人却少了许多,孟瑶失踪、孟隐已亡,连孟阳也被北朝抓了去,受了伤病的孟凛还住在偏院。
从前线回来,孟凛一路奔波,即便路上已经小心谨慎,刚入京的一场秋雨,他依旧是不可避免地又生了场病。
江桓骂他,为了不让白烬为难,他就真要再回南朝一趟吗?他能替孟凛拦住跟前的刀剑,却拦不住这要折腾他的恶疾。
孟凛捧着药碗一言不发,南朝的事情几近尾声,他不可半途而废。
等到陈玄来报,孟凛把药碗递出去,然后直起身靠在床上,他略微按了下自己身上的伤口,一场奔波,又在隐隐发疼了。
严牧进来的时候江桓藏在了屏风后面,严牧只看见孟凛一个人坐在床上,他见到孟凛的时候也有些惊讶,“你竟在前线受了这么重的伤?”
孟凛苦笑了下,“旁人都难以活着回来,我如今可还是能与严大人在此处说话。”
严牧在陈玄移过来的凳子上坐下,“你那手下这些日子尽忠职守,想必如今长乐城中是什么情况你都知晓,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不会还要留一手吧?”
孟凛看着自己尝试动作的右手,“严大人可否告诉我,陛下如今还能活多少时日?”
“长则一月,少则十日。”严牧严肃地盯着孟凛,“算着日子,孟瑶也该到了临产的时候,你如今应当把她接到朝中来,如果她在你手里出了岔子,到时候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唔……”孟凛思量了道:“严大人说得有理,但是如果大人再过河拆桥,以我如今这孱弱之身,怕是难以与大人再分得应得的一杯羹。”
“你……”严牧手里握着座椅,他脸上有些怒色,“孟凛,你莫不是在这里跟我玩闹,如若不是你握着孟瑶,我会跟你一个不见经传的庶子合作?哦,我倒是忘了,如今王府里的儿女被你弄得支离破碎,你的身份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你带着大军回来,没了主帅,那么些人肯听你调遣,你如今也算是身份尊贵,我就是想动你,也得看看明亲王爷的面子。”严牧后仰了下身子,“明亲王爷……你所行之事,他可曾过问?”
“孟明枢盘踞朝堂多年,就是这整个朝廷也有他从前的一份功劳,我想做什么,怎么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孟凛按着胸口咳了两声,顺了气道:“正是因为我野心勃勃,要图谋朝中的权势,他觉得我与当年的他很是相似,他才默许了我所做的事情。”
严牧从孟凛的轮廓里找着孟明枢的影子,终于发现了孟明枢众多儿子中,孟凛才更像他这个事实,他松口了一些,“孟家王府多年势力,不是如今的几月就可以动摇,你放心,你身位王府的公子,答应你的事情,我不会食言,你也记得你的承诺。”
“好说。”孟凛苍白的脸偏过首来,“陛下殡天当日,我绝对会把孟瑶交出来。”
孟凛如今油盐不进,严牧没有办法,只好带了几分气恼出了王府。
两日之后,夜里,明亲王府偏院。
夜里起了凉意,院门吱哑响了一声,好似惊动了树梢上的一片落叶。
孟凛坐在床上闭目养神,他似乎听到了动静,在那声门响中睁开了眼。
门口的脚步声近了,随后伴随着推门的动作,有人冷冷道:“你倒是好大的架子,如今要我来亲自找你。”
“父亲莫怪。”孟凛说话声音中气不足,“我如今重伤难以出门,但对父亲想之又想,只好让父亲亲自上门了。”
孟明枢走进房门,入眼就是孟凛无害地靠在床边,那样子柔弱极了,仿佛是个心思单纯的伤者,他还对孟明枢清浅地笑着。
“你说的事,我已经让庄阙去办了。”孟明枢走到床边。
“有劳父亲。”孟凛略微点头,“如今父亲,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孟明枢皱起了眉,他想起了前些日子由孟凛送过来的孟隐的头颅,由北向南,那铺满鲜血的盒子已经开始生蛆,孟隐已经死了好些时日了,是孟凛杀了他。
“这场比试是你赢了。”孟明枢的一个儿子死了,但他眼里毫无情绪,“今后我这个位子,由你来坐,你今天这个要求,就算是贺礼。”
“那父亲还真是大方。”孟凛平静地抬起视线,“用手足相残来当彩头,父亲还真是教了我好些道理。”
“立于朝堂,要想谋得权力,唯有心狠才能走到最后,孟凛,你其实早懂得这个道理吧。”孟明枢伸出两指点在孟凛的脖颈边,好像是探着他的心脉,“如果你没有如此野心,不心狠手辣,我不会留你到现在。”
“父亲原来是看准了我并非好人。”孟凛喉间起伏,他似乎有一刻的心率加快,“那父亲不妨猜一猜我今日求父亲的事情,是什么目的?”
“你是说……杀严牧?”孟明枢冷笑了声,“这有何怪,你不想和他共分朝堂,等到阿瑶的孩子即位,你身位叔父,想要当个摄政王轻而易举,为何要和他继续合作,何况他如今收敛人心打了本王的主意,若不是你现今靠着他来上位,我早就杀了他了。”
杀人在孟明枢的嘴里轻巧地过分,这让孟凛轻轻摇了摇头,他继续道:“就是要辛苦庄护卫了。”
严府。
当朝首辅的院中护卫森严,来往巡逻的护卫在花园中放轻步子,不敢打扰了正于花园亭中看书的严牧。
亭中挂着灯笼,桌上放了灯盏,严牧靠在灯烛边拿着本书,另一只手从桌上倒着茶水,他看得会神,些微不注意,茶水就倒出了杯子。
严牧正埋怨地折好了书放下,准备喊来一个下人,忽而他听到周围一声轻响,紧接着花园里的灯笼好似一瞬间熄灭,连同院子里起了阵轻风,朝着严牧脸上吹了过去。烟山庭
院中的护卫紧张得四下张望,一个黑影好似从他们面前穿过,又是一声轻响,严牧忽然站起身,他桌上的那盏烛火,竟也熄了火光。
“护驾€€€€”严牧惊慌地喊了一声,可他转身后退之时,他忽而感觉自己眼前闪过了一道白光,紧接着脑中一滞,吹到他脸上的凉风好似全涌进了他的脖颈。
如坠冰窟的感觉立马席卷了严牧的脑海,他脖间鲜血直流,沉声地倒在了地上。
那黑影好似脚下无形,严府的护卫还未抓到他的踪迹,就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庄阙立于严府的屋檐上,他对着方才从乌云中露脸的月光擦了下自己刀刃上的鲜血,对着院中的混乱面无表情,可他忽然嗅到了一丝身后的冷意。
庄阙立刻横刀转身一拦,“锵”然一声对上了一柄暗刀,他回身的半分力道竟不足以拦下那人,他给逼得后退了几步。
庄阙身手够好才能呆在孟明枢身边,这一刀他试出了来者不善,他抬眼见到了一张有些骄傲的脸,他并不认识。
那人却还咋舌了声,“功夫不错,怪不得要我亲自出手。”
江桓挥舞着刀又朝庄阙逼近,孟凛说这人功夫很高,陈玄不是他的对手,故而今日他亲自过来。
秋风瑟瑟将刀尖染得满是凉意,两人的身影踩在屋瓦上,来来往往地踩出了声响。
江桓横刀砍过,闪亮的刀光擦着庄阙的衣角,他一击未中却在这空隙里微扬了嘴角,他长刀一转,切过去的刀快得庄阙未曾反应,那一刀惹得他赶紧后退。
可是晚了,江桓利落地在这一击里又挑起了庄阙的胳膊,惨叫之下,他一条断臂滚下了屋檐。
随后江桓直接了结了他的性命。
杀了庄阙,江桓看了看刀上的血,他并未擦拭,而是不管这屋顶上的尸体,又直接朝孟家王府的方向奔去。
孟凛在屋里安分地过分,孟明枢站了一会儿,“算着时间,也该是庄阙回来的时候了。”
“怎么,父亲这是要走了?”孟凛望着孟明枢,他忽而一脸的沮丧,“父亲可知道我这一行去前线,到底是有多凶险。”
“你的好儿子孟阳要将我置于敌手,若非我手上拿着圣旨,他们怕是连我的命也不要了,至于你默许的那个孟隐……”孟凛将自己的手摊开,他缓慢地伸展了下自己的右手手指,“他险些是直接杀了我,我这只右手被他挑断了手筋,如今还不得动作,我左肩琵琶骨上,至今还有钉子的痕迹,父亲方才摸过的喉间,还有我没有消失的刀痕。”
孟明枢注视孟凛的表情看了许久,“你说这些,是想说什么?”
孟凛面露失望,“父亲还真是一点也不心疼我。”他停顿了片刻,“既然如此,还是实在一些比较妥当,父亲知道我为何会受伤吗?是因为我如今两手空空,旁人不会忌惮于我,因而不会顾及我的生死。”
“你还是两手空空?”孟明枢冷笑着摇头,“你前些日子筹谋了那么多,朝中愿意跟随你的官员一抓一把,前线一去,你连军权也有所涉及,你还想要什么?”
“不够。”孟凛抬眸与孟明枢对视,他好像将野心放在了眼里,“朝中的大臣犹如墙头草,即便今天严牧死了,他们倒戈来跟了我,那也不是长久,我身上并无军职,大军并不在我的手里,所以我想要的,是父亲手里的……”
孟凛一字一句:“城中近卫令牌。”
“你到底想做什么?”孟明枢眯眼看着面前这个儿子,他过去按住了孟凛的肩,“你怎么知道我手里有这个。”
孟凛就任他这样按着,“父亲当年和陛下一道打下江山,那是可以共分天下的功绩,如果单单只是个异姓亲王而无实权,怎么对得起父亲的付出,父亲既然愿意让我坐你这个位子,难道不愿意交予儿臣此物吗?”
“你……”孟明枢威严的视线落在孟凛身上,他看了许久竟然笑了,继而脸上好似是宽慰,又像是满意,“好,像我,孟家由你,来日朝中,该是我孟家的天下。”
孟明枢把手松开,他从袖中落出一块小小的令牌握在手里,“当年朱殷承诺的共分天下,我楚国征战沙场的大军在他手上,而这皇城中的近卫令牌,在我手里,有了此物,才算是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孟凛,你想好了你要此物?”
孟凛艰难地起了起身,“父亲若乐意赠此大礼,孟凛自然,永世难忘。”
孟明枢站在床边,他些微昂起的头好似高高在上,就这么俯视着孟凛的动作,孟凛身上的伤还没好,他独自爬起来的动作变得万分艰难,可孟明枢甚至后退了半步,他想看孟凛跪在他面前。
孟凛看懂了他的意图,但他一只手使不上力气,他把手搭在床边,因为许些日子不曾活动的双腿没有力气,他下床时就直接从床上摔下来了。
他的手还不小心在床边碰倒了放在上面的茶杯,伴随着他落地的动作,那茶杯也同他一道落地摔成了碎瓷。
孟明枢还是俯视着他。
可是忽然,一声机杼的声音在屋里极其微小,马上就有一根弩箭从屋里的暗处射了出来,那只弩箭精准地射中了孟明枢的肩膀,他一声惨叫不住趔趄了几步。
紧接着大门破开,一个人飞快地从外面冲了进来,江桓提着方才杀了庄阙的刀直接快步过来,那藏在屋里暗处的陈玄也随之射出了第二箭。
那道箭擦过孟明枢的身子,只让他闪躲之时离孟凛远了些,眨眼的瞬间,江桓的刀已经横上了孟明枢的脖颈。
江桓将刀锋略微偏转,警告着孟明枢道:“别动。”
“你……”孟明枢依旧用着俯视的视线看向孟凛,他冷语道:“你设计埋伏我?”
孟凛被陈玄扶着坐回床上,他摸着胸口咳了两声,“承蒙父亲信任,替我支走了庄阙,还敢一个人来见我。”
“胆大包天……”但孟明枢立刻想明白了似的,他冷笑了声,“也是,这些天见你太过乖巧,忘了你是来杀我的。”
“的确,我回南朝就是冲着来与父亲再来殊死一战的。”孟凛脸上好似有些沮丧,“但是可惜这些日子次次都败在父亲手上,我做了什么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所以也忍不住要来给您使一使绊子。”
孟凛从陈玄手里接过一杯茶,稳住了自己声音,他像是要久谈一般坐正了,“父亲还记得这院子吧,当年是我母亲的宅院,当年大火毁了,父亲竟然修缮出来,给了我住。”
孟明枢皱了皱眉,“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遗憾,这么些年,我母亲死在一场大火里,可没人拉她出来,明亲王爷此等身份,竟然没有想过替她寻仇,我替我母亲惋惜。”孟凛朝屋子里四下望了几眼,“但我那日见到孟隐,从他口中听到他母亲的事情,我又怀疑过,你对我母亲是否还有几分真心。”
“你活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懂得何为去而不返?”孟明枢的眼底深沉,他面上依旧很是平静,“为死去之人惋惜都是徒劳,把目光放在来日才得长远,即便我曾对你母亲有过诸般许诺,但她已经死了,此事再也回不到从前,我何必要因此而劳心费神?”
“太过多情,太过优柔寡断,孟凛……”孟明枢说教似的,“如此实在难以堪当大任。”
“大任?”孟凛也平静地笑了笑,“父亲几乎算是无懈可击,唯独有个自信的毛病,你觉得我为何要堪当大任?”
“父亲信我野心勃勃,信我心狠手辣,这些都没错,可是父亲有一件事错了。”孟凛示意陈玄去夺走孟明枢手里的令牌,然后将那块令牌放在了手里,他略微带笑,“父亲弄错了我此行的真实目的。”
“孟明枢,你以为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可我从来不是如此。”孟凛颔首,他那带着锋芒的眼神仿佛把他脸上的苍白也掩去了,“我从来没想要权倾朝野,也没想过什么万人之上,你以为我抓孟瑶是因为要拿她肚子里的孩子当个傀儡吗?”
孟凛缓慢地摇了摇头,“我抓孟瑶起初的目的,就是她当年欺辱于我,我这人睚眦必报,当初的仇一定要讨回来,再者她是朱启元的枕边人,从她嘴里我能得到朱启元的把柄,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她的用处不止如此,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
“孟瑶的孩子,其实早就已经死了。”孟凛残忍地一字一句:“我不会,让朱家的血脉继续流下去。”
孟明枢忽而瞳孔一震,“你……”
他好像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孟瑶的孩子没了,孟凛其实一直都是用一个谎言把所有人骗得团团转,他其实根本没有想掺和朝政,他是要……
孟明枢眼中漫上血色,“你是要毁了我楚国的基业。”
“父亲这话可就错了。”孟凛阴沉着眼,“这世间哪里有楚国,父亲身在南朝听不到乱臣贼子的骂名,儿臣在北朝可是听了不少。”
他继续往下说着,“只要朱家的血脉一断,南朝就再也寻不到可以托付皇位的人选,等到北朝兵临城下,我自然会给这个朝廷一个交代。”
“我错看你了……”孟明枢温良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恨意,“你竟然会为了北朝办事,我当初舍命挣得的天下,你要拱手送给北朝!”
“没错。”孟凛轻飘飘道:“所以自然要多些父亲的赠礼。”
孟凛撑起身子来,陈玄赶忙过去将他扶住,孟凛慢慢走到了孟明枢的身边,江桓将手里的刀又凑近了一些,让孟明枢不得不微微仰着脖子。
孟凛伸出手,他握住了孟明枢肩上的那根弩箭,伴随着孟明枢的一声闷哼,孟凛直接将那箭拔出来了。
孟凛抬眼就见到了孟明枢对他满是恶意的眼神,“父亲其实大可不必这样,你的病无力回天,早死晚死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沉疴入骨我可是感受深刻,儿子自然不愿见你受此苦楚。”
“因而……”孟凛把那弩箭抵在了孟明枢心口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