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后几步的师徒二人未曾踏进去,就听得婴孩的声音,接着是云挽苏的喊叫。
他几乎被吓得连滚带爬出来,神情复杂,“丑玩意儿在吃人,呕……场面实在难看,先别进去。”
余羡哪听他的,闻此变故大步迈了进去。这地方他走时分明布了一道阵,现在一府上下无声无息落了难,除非饕餮闯进来时他在幻境中未曾出来,否则不能没所察觉。
一路进来,庭院的白雪星星点点的小窟窿沾了血红,看不见完整的尸首。零星几片碎肉和血污躺在一起,还有骨头的碎渣。
孩子的啼叫不见了。
院落一片寂静,浓重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余羡感受到了扑面的血热,屠杀就在不久前。
他们来晚了。
余羡问云挽苏:“你见到的可是羊身人面的怪物?”
“不清楚,见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后背,四个爪子像人手,正抓着一颗脑袋啃...呕...”云挽苏说:“它吓着我,我也吓着它了。”
白尽泽淡淡看着地上的狼藉,未曾出声。他对狍€€这种上古凶兽算不上了解,方才的婴孩啼哭就是它的叫声。
思索之际,二楼的窗嘭的一声被撞开了。
狍€€从上一跃而下,虎齿上除了血迹便是黏稠的唾液。他一落地,满地雪沫荡起几尺高,地面晃动。
余羡站不稳,白尽泽自后扶住他的腰,“小心。”
余羡偏头看他,随即召出了锁魂链,“是它对不对,悬棺审判要审的是它?”
饕餮的人面有点神似张府那位送布帛的家丁。
“不错。”白尽泽也感应到了悬棺反馈的波动。
兜兜转转一圈,狍€€有了意识。它心知不是余羡的对手,所以将其引开。
原是知道十里荷境有危险,想就此困住碍事的审判者。现在吃人吃上了瘾,即便觉得敌不过,也想拼死一搏解解馋。
余羡说:“白尽泽,让我来,我可以。”
“好,”
一旁的云挽苏见狍€€近乎人爪子上的手,还拿着半只人掌,不仅面上嫌弃,动作更为嫌弃。在余羡预备对付这丑东西的时候已经退到了最外围,生怕血溅脏了衣袍。
“白大人,你说它偷我的花苞做什么,难道肉荤吃多了,来点素的?”
“它不食素。”白尽泽问:“你说的小公主岭在哪座山还记得吗?”
“嘶...”云挽苏一下子竟叫不出名字了,“什么吾还是什么山来着?”
“钩吾山?”
云挽苏合上的扇子敲了敲额,“对对对,就是钩吾山。”
余羡的链子捆住了狍€€,但他的力道不足以和上古凶兽抗衡,捏着锁链的手勒出一道血印子。
白尽泽眼锋一转,手心蓄起一团淡蓝色的气流,对着狍€€的方向推了出去。
缠斗的狍€€意识到了这股危险,生生咬断被锁魂链纠缠住的后腿,一跃上了围墙,转眼消失在雪雾中。
余羡蹙眉,追了几步。
白尽泽出白凌将人带回来,他道:“不用追,在小公主岭。”
他拿起余羡血流不止的手掌,豁开的口子外围一圈布着焦黑,添了淡淡的绿色,是狍€€的血。
何时伤得他竟没注意到,白尽泽说:“狍€€的血沾不得。”白尽泽迅速帮他处理伤口,温热一瞬伤口不见了。
云挽苏表情亦是难琢磨,朝余羡笑着,重复白尽泽的话:“沾不得啊。”
余羡不明白,只道是自己武功练得不到位,捉不住这个吃饱了靠蛮力的凶兽。
他收回手藏在袖子里,黑袍的好处就是沾了血看不出来,他胸口不慎被狍€€踹了一脚,此刻火辣辣的疼。
白尽泽不许百行决用血来开,他偏不听,怕多站一会儿被白尽泽看出什么来,洒血开了阵,自己先过去了。
钩吾山距皇城十万八千里远,珍县最为接近,所以受创最为严重。云挽苏热得摇扇子,扒开了荒草,“当年小公主就是葬在这一处啊,怎么碑都不见了?”
白尽泽说:“试着找找你的荷花包是不是在此处。”
云挽苏闭眸探了探,“真的在!”他往反方向走了几仗,扒开草堆,新鲜的土地里正插着他心爱的荷花包,干巴巴插图里,已然奄奄一息。
他见不得花骨朵遭罪,拔下来变小了收在袖袋中。
“难不成我记错了,小公主的墓地竟在这?”云挽苏回过身,“狍€€确实在此处出没,但和小公主的坟有何关联?”
“狍€€吃了这位小公主的肉身,怨气冲昏了头有了自我意识。换句话说,狍€€此刻就是小公主。”白尽泽看了看松弛的泥地,罕见地皱了眉头。
云挽苏问:“那如何判?”
“找到小公主的骸骨便可。”
晌午已过,太阳高高悬在头顶,山下有村妇三五结伴到河边洗衣裳。
余羡立在树底下,鼻尖渐渐蓄起一层薄汗,不适的感觉愈来愈强烈,慢慢生出几分熟悉。
这是强行脱离云挽苏的幻境,引发的后遗症,发作得一次比一次强烈,这回他闷声不响怕是挨不过去了。
云挽苏说造幻境用的是天上取的万年灵石,一旦负伤需养上半月余才可彻底恢复,这期间就如同普通痨病一般虚弱,操劳不得。
只是站得久了些,余羡腿软,踉跄几步险些栽倒在地。
不远处的白尽泽迅速飞白绫接住了,送到身边又渡了些内力给他。
余羡即刻脱了力,被一种描述不出的暖流紧紧包裹,通过经脉流向四肢百骸。接着暖意被疼痛取代,像万只蚁虫一齐啃食心脏处的血肉,疼得不及呼吸。
“白尽泽,疼。”余羡喘不上气,一连咳嗽几声,抓着白尽泽输送内力的手不让他再继续。
身上半点力气都没了,软软地靠着他。
白尽泽探他的脉搏并未发现异常,想起十里荷境的事,抱起人预备寻个临时住处。
余羡稍有不痛快云挽苏也慌张,连忙张罗着找个落脚地。
方才来河边洗衣裳的村妇早注意到他三人。从穿着样貌来看,十里八乡只怕也难挑出这样谪仙般的人。
妇人洗完衣裳,端着木盆过来,热心道:“外乡人吧,路经此地寻住处?若不介意可去我家,有空房。”
白尽泽点头:“多谢,有劳带路。”
云挽苏再次起疑,“住在钩吾山底下?狍€€竟也放过了他们...”
“自是有小公主不愿伤他们的原因,问问便知。”
睡房简陋也算整洁,白尽泽入乡随俗便没什么好讲究,给妇人一些银两请她烧盆热水端来。
余羡的状况不算好,额上的发汗湿了。奈何孩子脾气犟,只在开始喊疼,现在忍着不肯再出口。
白尽泽顿时想,云挽苏那破幻境找个时间还是毁了的好。
热帕贴额,余羡的感官比平日敏感几倍,烫得哼了一声,拒绝推开:“我不要。”
白尽泽问他,“你同我说,除了头疼还有哪处不好受?”
余羡哪儿都不好受,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个白尽泽,越想心越痛得厉害,头就快要被这无形的力道撕扯裂开。
他轻喘着气,蜷缩在床榻上,下一刻将头埋进被褥里藏着,小声呜咽。
白尽泽去解余羡的腰带,先脱了外袍,到亵衣的时候余羡有所察觉,捂着领口摇头,“不可。”
“听话。”白尽泽容不得他拒绝。
白尽泽当年也曾入过十里荷境的幻境,虽困不住他,强行出来也遭受了这蚀骨锥心的痛。
那地方是云挽苏百年炼化来自保的,白尽泽念他不作恶便没毁。
回极之渊后放了点血才有所缓解。
他没记错的话,会在身上留下两颗类似朱砂的红点,将那处破开放点血便可。
白尽泽擦了余羡额上的汗,劳烦村妇去取针和蜡烛。
余羡浑浑噩噩间不让人碰,白尽泽边哄着将他上衣彻底扒干净。少年肤白胜雪,看着单薄,加之面上的痛色,增了无尽怜意。
胸口上的爪印被他瞧见了。
白尽泽并未说什么,轻声叹气,道:“听话,马上好了。”
余羡糊涂地看不清人,听到白尽泽的声音便乖了,咬着唇‘嗯’了声。
二人还在说话,云挽苏询问姗姗来迟,边说边推门:“二位大人,我知道了,当初小……”
‘嘭’的一声,打开一半的房门猛地撞上,差点砸着云挽苏的鼻尖,他退后几步,甚是不解,“又怎么了?”
深色床幔散下,将光着身子的余羡和白尽泽遮得干净。
白尽泽一手扶着坐不稳的人,烛火烤热银针,接着慢慢没入余羡后腰处的朱砂红点。
余羡疼得发抖,无处可抓的手环住白尽泽的脖颈,粗重的呼吸暴露他此时的紧张,一遍遍喊白尽泽的名字,饱含了描述不清的渴求。
约莫一炷香时间,瓷碗中放了半碗污血。余羡面上血色渐显,等不适褪去,他第一时间扯衣服套在身上。
白尽泽不语,慢条斯理将针擦净别回皮囊中。
余羡次次都熬不过白尽泽,主动道:“我有错……”
“何错之有?”
不该随意使性子归还锁魂链。但余羡张嘴多说不出一个字。
白尽泽处理完污血,坐到他身侧,“你只说,今日哪里不痛快,别的我不问。”
“没有,”余羡垂眸,“倘若有一天要忘了极之渊,我会义无反顾选择辜负你。白尽泽,我当不了审判者。你可以杀了我,命本该是你的。”
白尽泽越听,皱眉越深,“忘?从何说起?”
“审判者当无情无欲无求,方能公平公正,我做不到了。”余羡吐出一口热气,坚定道:“云挽苏说的那碗酒,你从未提过,但无论如何我咽不下,你若觉得失望,现在想将我的命要回去,余羡无半点怨言。”
云挽苏听到声响,推门的手顿在半空,恰好听到‘酒’字,惊得脸色一变。
白尽泽的视线已经锁定门缝里的他,容不得他逃,白绫捆了送到余羡跟前,问:“是他这么和你说的?”
余羡不点头也不摇头。
云挽苏挥了挥袖子,白绫越收越紧,一丝一毫也动不了,反抗不得只有干巴巴笑,“逗逗他而已,余羡还真是心思纯没城府,这么容易就当真了……余羡,那些话我收回肚子里,快叫师父放人,我要被勒死了。 ”
余羡眉目染了凉意:“你骗我?”
如此一来,他今日的举动和刚才说的那番话,在白尽泽听来无头无尾,莫名其妙。
余羡此刻羞得想逃回极之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