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崔晏淡淡道,“太傅可是忘了孤已及冠, 喝点酒不算什么。”
温连默了默, 小声嘟哝了句, “及冠又怎样, 叛逆期没过,惯会犟嘴。”
他握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壶似乎在冰窖专门冰过, 沁冷的酒液入口, 苦辣中带着丝回甘,温连浑身都痛快了。
顾斐然开始还紧张地盯着温连和崔晏,生怕自己下错了药, 喝着喝着, 反倒比温连他们先醉了。
小丫头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抓住顾问然的衣角, 嘟哝着, “讨厌哥哥, 哥哥离我远点!”
顾问然知道她是个一杯倒,无奈地对温连他们笑笑, 道,“家妹见丑了。”
“无妨,令妹很有趣。”温连倒是很喜欢像顾斐然这样的人,性情直爽,比皇宫里那些一句话藏八百个心眼子的人要好相处得多。
对,说得就是崔晏。
小丫头迷蒙地睁开眼睛,目光落在了温连脸上,小声道,“江大人,你从小在京城长大吗?”
温连不知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点了点头。
“京城好看吗?”小丫头猛地凑上前来,眼睛亮津津地望着他,一连串地问起,“京城的房子是不是比幽州大,是不是有很多漂亮的花,有高耸入云的皇宫,一整条街的花楼?”
温连哪知道这些,自打这次穿来,太师府明德所清宁宫,三点一线,他天天跟上班没什么两样。
京城具体长什么样,他也不知道。
见顾斐然缠着温连,顾问然故意板起脸来,数落她道,“问那么多干什么,我们又不带你去。”
听到他的话,小丫头皱起脸来,那对大眼睛红彤彤的,仿佛要掉泪般,生气地道,“我果然还是最讨厌哥哥,偏不带我去京城,你都带温晏去了的!”
“你跟太子殿下能比吗?”顾问然扯住她的耳朵晃了晃,“不许去,就你这脑子,去了还不够给我们添乱的。”
顾斐然呜呜假哭了两声,耍起赖来,“我就要去京城,我要看花,我也要去皇宫里,我要看龙椅!”
顾问然揍了她一巴掌,小丫头这才消停了。
温连笑着看他们,能有这么开朗天真的性子,说明顾家上下都很宠溺顾斐然,虽然顾问然嘴上总是嫌弃,但暗地应该一直都在很仔细地保护着她的天真。
京城不是什么好地方,顾斐然的性子确实不适合。
他想了想,开口道,“斐然,京城一点也不好,到处都是灰,又脏又烂,不如幽州。”
小丫头抬眼看他,汪地一声又哭了,“你们都骗我,我不信,明明温晏可以去,人人都去得,偏我去不得!”
把人给惹哭了,温连一下子也阵脚大乱,只得和顾问然一起哄起她来。
酒桌上众人又是推杯换盏,温玉似乎也喝多了,端起酒杯饮尽,起身道,“既然大家都在,不如趁这个机会,咱们聊聊温晏及冠赐字的事……”
他还没说完,温家老爷立刻起身捂住了他的嘴,咬牙切齿地道,“小王八蛋,江大人还在听着,你不想要命了?”
温玉甩开他的手,眸光沉沉地落在崔晏身上,那模样,哪里像是喝醉的人,“太子殿下,草民可以继续说么?”
当年崔晏要去京城,只有温玉不同意。
他知道,幽州不比京城,温府不比皇宫,崔晏这一去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当初若没有温连,没有温家,哪来崔晏的现在。
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温连泉下有知,知道他把崔晏亲手送去了皇宫,定会担心的。
所以他千不愿万不愿,竭力阻止,最终却还是没能拦住。
崔晏就这样一走了之了。
温府上下,乃至整个幽州,可能都系在了他的身上。
温玉想知道,崔晏还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他还想知道,皇权富贵,究竟会不会改变一个人。
满堂皆静。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向崔晏和温玉。
崔晏轻轻叹息了声,执起酒杯,对着温玉缓缓喝尽,低声道,“什么字?”
见他喝光了酒,温玉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
他知道答案了。
“长庚。”温玉轻轻开口,“温长庚。”
崔晏笑了笑,“不太好听。”
“谁管你。”温玉切了声,撇开脸去,离桌而去,“我喝多了,睡觉去了,走时不必叫我。”
转身的刹那,泪水忍不住从眼眶滑落,温玉没出息地抹了抹眼睛,不敢让任何人看见。
当初那个小屁孩长大了,哥,你看见了么?
温连死的那年正是及冠之年,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温连的表字,
就叫长庚。
温连怔怔地看着温玉的背影,心头莫名酸涩,温玉的确把崔晏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对于温玉来说,这是一桩好事么?
在温玉走后,众人又开始继续喝酒,唠起家常,像是想要掩盖过这个说不上愉快的插曲。
他偏头看向身旁人,崔晏低垂着眼睫,望着杯中的酒,在嘈杂人声里,轻声开口,“虽然不太好听,但是比起小红,似乎还不错?”
闻声,温连忍不住笑了笑,“是啊,比我起得要好听多了。”
“那便就叫长庚吧。”崔晏为他斟满酒,唇角弯了弯。
温连看着他的笑容,心头那点怅然若失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是好事吧,他想。
*
酒过三巡,温连不胜酒力,脑袋昏昏沉沉的。
他明明觉得自己酒量没有这么差,不知是幽州的酒太烈,还是他这具身子不能喝酒,才简单喝过几杯温连便涌上困意。
他在酒桌告辞,崔晏也紧跟着离席,搀扶着温连回厢房。
“温晏别走!”顾斐然还想留住崔晏,却被顾问然一把薅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崔晏和温连离开。
药,那酒里的药,到底是下在哪一杯里了?
顾斐然今夜注定得不到答案了。
温府厢房,崔晏托着温连,脚下踉踉跄跄地走进房内。
他把温连搁在软榻上,而后到桌边小心点燃烛火。
烛火刚明。
软榻上,倏忽传来一声呢喃。
“小红……”
崔晏心口怦然一动,他回过头,“我在。”
温连感觉浑身像着了火一样,又热又闷,难受得紧,他翻了身,小声嘟哝,“好热,开一下空调。”
闻言,崔晏缓缓走到榻边,执起床头小扇,半跪在他身旁,轻轻地扇风,“好些么?”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空调,但温连口中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字眼,他早已习惯。
大概也都是些天上的东西吧。
感受到面上有微风拂过,温连仍然不得缓解,反而在听到崔晏的声音后,更像被一团烈火烧着似的。
他难受地低低哽咽道,“还是热。”
好热,口也渴。
感觉像是快死了。
胸口燥得厉害,好像有千万只密密麻麻的小虫在爬。
温连转过身,朝崔晏伸出手去,立刻摸到了他冰凉的指尖。
身体里的火焰似乎被短暂浇熄了片刻,又很快熊熊燃烧起来,引得温连更加难受。
他忍不住抓住崔晏的手,搁到自己脸上,温连甚至已经分辨不清眼前人究竟是谁,只知道这只手很冰,很凉快。
好想再多碰碰。
察觉到他的异样,崔晏眉宇微蹙,低声道,“你吃了什么?”
温连哪里还有心思去回答他的话,捉住崔晏一只手还不够,又去找寻他另一只手。
不一会儿,崔晏不得不双手捧着他的脸,失笑道,“这是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声不清不楚的低低喘息。
“好热……”
月色透过窗子洒落,阴蓝的月光和灼灼的烛火,在崔晏眼底交错。
半晌,他鬼使神差般,俯下身子,问,“温连,看清楚,我是谁?”
温连无力地自榻边垂下头,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小声道,“……不知道。”
崔晏低低笑了,“不知道,你还敢乱蹭。”
“唔……”温连已经彻底没了力气,喉头干渴得连话都说不出。
崔晏搁下扇子,越过温连,躺在他身侧,将他扳过来,“我帮你?”
温连不知听是没听懂,委屈地哼哼了两声,主动往崔晏怀里钻进去。
“你放心,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崔晏替他撩开墨发,望着他额头的汗珠,仔细地擦拭干净,低叹了声,“至少现在不是,否则明日你定会恨死我。”
今日恐怕是没办法赶路了,只得明日寻一艘快船,争取能按原计划赶到吧。
他刚掀开温连的外衣,温连的脑袋便凑了过来,在他怀里漫无目的地蹭着。
崔晏倒吸了口冷气,按耐住心头的冲动,把温连轻手轻脚地按回榻上。
这次机会是上天赏赐给他的,他不贪心。
他不敢再看温连的神色,生怕多看一眼,今天就会闯下弥天大祸。
崔晏小心翼翼地帮助他抒解,像是对待一件不得磕碰的珍贵宝玉,轻柔而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