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 第5章

“江合是我宫里最机灵的宫人。”萧鹤辞说。

遂钰接过萧鹤辞递来的温水,抿了口,道:“多谢太子殿下。”

江合跟在队尾,不情不愿地望着骑在马上缓慢晃悠出宫的遂钰,低声道:“太子殿下也太过纵容此子,他如今在陛下宫里当差,怎么还能在我们东宫要人。”

“江公公还是少说几句吧。”粉衣宫女回头说:“遂钰大人是太子殿下的伴读,自然是当得起的,如今又在御书房当差,我们太子殿下还是皇子的时候便格外信任这位大人,两人常常进出廷尉府。再说遂钰大人待我们也是极好的,从前在皇子府还经常给大家带好吃的。”

太子入东宫,但之前居住的皇子府也得有人洒扫,因此萧鹤辞只带了部分人进宫,江合是从地方王府被引荐进宫的,后而在董贵妃处当差,董贵妃觉得他用着还算趁手,便将他指派给太子。

得知太子将遂钰送给皇帝的宫人已经没几个还活着。

这对父子默契地将所有经手过这件事的人统统处理掉,现在留在太极殿的宫人又口风极严,江合不知道也正常。

江合的话传至遂钰耳边,遂钰眯眼远眺晚霞一笑而过。

那么多人瞧不起自己,却还是羡慕自己能够待在皇帝身边,因为能猜得出他和潮景帝的关系,所以不敢忤逆他,但打心底肯定是看不起的吧。

不过江合有一点说得很对,他是皇帝宫里的人,皇帝宫里朝太子伸手要人,本来就是对东宫的轻蔑。

太子无限接近于皇帝,是未来的国君,理应拥有更多选择与自由。

老子向儿子要人倒还算合情合理,可玄极殿里的人朝太子要人,还要的是东宫统领太监,宫人做到这份上,除了伺候主子便不再侍候他人,江合抱怨是应当的,遂钰理解,但理解并不代表他能大度地放过他。

出城前,遂钰随便找了家顺眼的酒楼吃饭。

“气死我了!”越青检查四周环境是否安全后,气鼓鼓地带着遂钰喜欢的果子回到包厢。

遂钰莞尔:“怎么?带着你出宫还不开心?”

越青:“江合那个泼皮,竟然在背地里伙同那些不要脸的奴才诋毁主子。他是在贵妃宫里嚣张惯了,忘记自己是个没根的东西了吗!我们南荣王府家的公子,居然要遭这种腌€€货的奚落,看我不挑个时间拔下他的舌头!”

遂钰没见过父母,身边唯有越青是从鹿广郡来的。

在他十岁那年,南荣府将越青从鹿广郡送来大都,在越青的陪伴下,遂钰才觉得在宫里做质子的日子没那么难熬。

越青是王府战死将士的子女,王府将他们都接回鹿广郡悉心抚养。一部分选择成为普通人,活在市井中度过平淡而松快的一生。另外那些,例如越青之类的孩子,毅然决定继续效忠南荣王府。

有些人被培养成了以一敌百的将士,有些人被送进各个大臣家中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而越青则被带至南荣王府的小公子身边,代王爷王妃陪伴小公子。

越青经常将“王爷王妃看到公子如此定是要心疼的”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好让遂钰明白,家族将他留在大都只是因为无奈,而并非真的要放弃他。

遂钰将越青最喜欢吃的菜摆在她面前,说:“我本就如此,他说的没有错。”

“公子!”越青撂了碗筷,生气道:“我这就去把江合打一顿!”

遂钰哭笑不得,连忙拉住越青说:“好越青,千万别动他,贵妃宫里出来的人轻易动不得。”

“可是,可是……”

“京城人多眼杂,你现在打了他,不出一个时辰,宫里定然要来人查看。等我们出了大都,再算账也不迟。”

越青恍然大悟,连忙拿起筷子挑了点凉拌菜放进遂钰碗中,开心道:“还是公子聪明,越青怎么没想到这茬。”

遂钰无奈,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我看你根本没想现在打他,故意引我开口同意你乱来罢了。”

越青装作没听清的样子,扭头找了个小碗为遂钰盛豆汤。

遂钰的笑容如潮水般飞快退散,低头用筷子拨弄了下米粒。

现在萧韫也没派人前来将他堵回去,可见在温泉边说的并不是专为给他找不痛快的恼话,他是真要派他接皇后回宫。

遂钰以为萧韫只是要他生气,惩罚他在太子受封典礼中捣乱。现在看来,恐怕在册立典礼前,他便已经决定好迎皇后的人选。

世人皆知皇后是为国祈福而前往国寺清修,但实则是有后妃在皇后宫中被逼自尽而致中宫失德。

皇后母族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萧韫给足皇后母族面子,只将皇后送出宫外而不定罪。

御前行走代皇帝行此责,面子给了,里子却还空着,意为朕虽仍认你为皇后,却并未原谅皇后之前的所作所为。

敲打震慑一应俱全。

今日萧韫禁止遂钰打碎的那只花瓶,何尝不是在提醒遂钰,他也只是他掌心中随意拿捏,甚至比皇后还好摆布的棋子,他不允许他做的,他便一次都不能触碰。

帝王之威,轻而易举便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遂钰将酒杯倒满,浓厚芬芳的烈酒入喉,竟也冲不散他近日心中萦绕的不快。

国寺所在的凉麓山距离大都百里,光是在路上走,也要耗费两日有余。

更别提遂钰走走停停,还要在附近的镇子歇息游玩。

待他带着宫人们站在凉麓山下,仰头望着苍翠青山时,不由得感叹:“快乐的日子怎么总是这么短暂。”

越青也跟着说:“是啊,公子再迟些回宫,太子妃该直接住进东宫了。”

遂钰晃了晃身体表示赞同,马尾辫末梢的铃铛随着身体的摆动而清脆作响,惹得林间鸟鸣此起彼伏,像是得到了什么召唤一般。

遂钰觉得好玩,勾起铃铛又摇了几声,正欲说什么时,身着青灰禅服的中年女人从远处带着一队官兵走来。

官兵所着皆是大内禁军服制,遂钰抬脚上前道:“微臣前来迎皇后娘娘回宫,还请玉羌姑姑行个方便,带微臣进山面见皇后娘娘。”

玉羌冷道:“皇后娘娘正值斋戒之期,为国祈福乃大事,不如南荣大人隔几日再来。”

在来的路上,遂钰便已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倘若他空手而归,萧韫定会以办差不力责罚他,哪怕他知道皇后对他并非善类。

皇帝只看结果,并不在意过程,此行遂钰无论从皇后这里得多少苦头,都是要先咽下去日后再仔细计算的。

思及此,遂钰当着玉羌的面,直挺挺地朝着山顶国寺的方向跪下了去。

砰€€€€

膝盖与地面发出碰撞,遂钰毫不犹豫地磕了三个响头,跪拜并扬声道:“为表微臣迎皇后娘娘之决心,微臣愿陪皇后娘娘一道为国祈福!”

……

国寺正殿,女人认真抄录着晦涩难懂的佛经,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缓慢道:“他回去了?”

玉羌面色并不好看,沉声道:“娘娘,南荣遂钰在山下跪着,声称要陪娘娘一道完成祈福之责,为显诚心,他要……”

“他要什么?”皇后见玉羌迟疑,冷道:“他伙同贵妃又有了什么阴谋诡计企图陷害本宫。”

玉羌:“南荣遂钰说要每走一步,就向苍天磕一个响头,直至来到皇后娘娘所在的祈福正殿为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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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咔啦€€€€

皇后手中的狼毫笔被折成两半。

“南荣遂钰,南荣遂钰!”皇后将狼毫笔丢出门去,猛地起身将桌面所有经书推翻,怒吼道:“又是你,怎么又是你!南荣遂钰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和他们南荣家的那些站在尸山上的阎王一模一样!”

“娘娘三思!国寺人多眼杂,这种话千万不能说啊!”玉羌慌张地扑到皇后身旁,死死抱住皇后的腰身,并抓住皇后挥舞的双手,“皇后娘娘!南荣遂钰这不也还没上山来吗,我们还有机会赶他回去。”

赶他?

“……”

皇后的情绪来得快取得也快,她深呼吸几秒,抬手整理自己凌乱的外袍以及散落的长发,冷道:“南荣遂钰既然敢来,说明他志在必行。”

“老奴看倒不见得。”玉羌松开皇后,后退半步帮皇后整理仪容,恭敬道:“娘娘受惊了,不如奴才为娘娘熬一碗百合莲子粥来。娘娘喝了好清清火气,我们再慢慢坐下从长计议。”

皇后斜睨着玉羌,用染着蔻色的指甲划过光滑的木质桌面,说:“他要跪着上山,无论跪到哪,这罪我们都受不起。”

“谁让皇帝现在宠着他,他在国寺受伤,到头来都得算在我们头上。”

皇后当即道:“着人快马加鞭回大都,务必要玄极殿里那位知道,是南荣遂钰自己要跪,并非本宫强迫他。”

一炷香后,玉羌重新回到正殿,方才那些经书已经重新回到原本存放的地方,皇后正用一支玉髓所制的笔描绘古籍中的丹青。

“娘娘喜爱这支笔喜欢得紧,怎么今日拿出来用了。”玉羌轻声问。

皇后将飞天神女的发髻勾勒完整,方才说道:“人走了?”

玉羌:“娘娘放心,是娘娘出阁后老爷送给娘娘的护卫,知根知底办事麻利,定能将消息传回皇宫。”

国寺庄严肃穆,历代皇帝登基时必会来此地静修数日,为的是以佛礼祛除周身污秽,达天子之位时方能为百姓在乱世中谋求生路。

比起青灯古佛中蕴含的经久不散的高香味,山间野林更具风味。

皇后双手合十,缓缓在金身大佛前的蒲团中跪倒,虔诚道:“佛祖保佑我儿在疆场所向披靡平安喜乐,早日回到信女身边。”

山下,遂钰跪了十个台阶便气喘吁吁,他仰头望向郁郁葱葱不见路途终末的台阶,忧愁道:“越青,这可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跪到明年才能上山。”

越青觉得自家公子有病,一面不想理他,一面又心疼。她蹲在遂钰身旁,说:“皇后娘娘素来不喜欢公子,公子这般行礼,都要赶上大皇子殿下的孝心了。”

遂钰笑了声,觉得越青说得有道理。

他只是为威胁皇后下山的话,只要在山脚等待即可,为什么非要亲自上阵跪拜呢。

遂钰接过越青递来地手帕,擦擦额前的汗说:“把我们从太子那带出来的大内高手分散开来,分别把守各个下山的通道,倘若有人想出山,无论男女立即拿下。”

越青虽跟遂钰许久,但还是很难猜到遂钰心中在想什么,不过她只要无条件相信遂钰即可,从鹿广郡来大都前,王妃王爷如此交待过她€€€€

小公子是个懂得隐忍的性子,亦继承我们南荣王府的才智,即使你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也没关系,只要跟着他做便好。

大内高手占队伍的三分之二,越青带人离开后便不剩多少了。

遂钰仍旧走一步磕一头。

他跟着太子在书院学习,每七日都有一日休息时间。萧鹤辞喜欢听曲子,遂钰觉得那地方吵,附和世家子弟也累,便时常离开萧鹤辞,独自前去京城中最大的那片湖附近吹风。

湖旁的小山上,有座小小的寺庙,城内百姓祈求平安便来这里。

遂钰坐在树梢盯着另外一棵树上的鸟窝,思考如何才能得到那颗鸟蛋时,听到树林间有人在哭。

女孩哭着问年长的男人,“爹爹,如果我们环绕着湖一路跪拜,直至寺庙门前,佛祖真的会听到我们的心愿,让娘的病好起来吗?”

男人笑道:“苍天看到了我们的诚心就会心软,没有什么比老天爷更心软的了,只要我们心意足够诚恳,娘的病一定会好。”

“真不知道那个小女孩的娘亲有没有痊愈。”

遂钰想,那时的自己觉得跪拜之举荒谬,相信世上并不存在鬼神,唯有当权者才是唯一主宰生杀的入侵方。

“佛祖,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声音,还请你保佑南荣王府平安顺遂。”遂钰默念,缓缓朝着国寺的方向跪拜,额头抵在石阶上,沾了还未消散的冰凉晨露,发梢也没入泥土染上深褐色。

他起身,向上一步。

跪下,弓身磕头。

“佛祖,我听酒楼说书先生讲南荣家的故事时,提及娘亲患有咳疾,还请您保佑娘亲平安。”

“父亲的近况我也是听朝中官员议论才得知,他又带着大哥二哥上战场了。我在萧韫身边曾看过他递来的奏章,好像被敌人射中肩膀,如今也不知好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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