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钰沉默地磕头,甚至忽略了额前已被碎石割伤。
倘若他诚心,想必佛祖在百忙之中定能看顾他一二,至少让远在鹿广郡的家人平安无恙。
遂钰眼前模糊,眼泪大颗大颗顺着脸颊滑落,他背对着宫人,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唯恐他们听到后回宫议论。
遂钰不敢哭,哭了也不敢出声。
只要露出一丝破绽,那个吃人的皇宫便会立即张开深渊大口,将他整个人生吞活剥。
他在萧韫身边活的殚精竭虑,每日计算着活。
他得提前预判萧韫究竟盘算着什么,倘若他现在冲萧韫发个火,萧韫会不会包容他的脾气。
对皇帝生气是门需要钻研的功课,适当的别扭可以加深彼此之间的回忆,甚至增进感情。
只有萧韫的心思仍在他身上,他便能得一日安稳日子。
南荣遂钰一生最平静的日子,便是降生后在王妃身边停留的那三日,可惜刚降生的婴孩知道什么呢,只会吃喝睡哭而已。
南荣王携妻儿回鹿广郡,站在大都城外接受皇帝亲自相送时,皇帝突然提出塞外风沙大,恐不适宜幼儿成长,故将南荣家的嫡幼子留在皇宫养育。
遂钰听越青说,自己原本叫南荣隋,是母亲亲自为他起的名字。
可是皇帝偏当着南荣王王妃的面改名,说是听钦天监提及,隋这个字不吉利。他担忧南荣隋无法成长至及冠,便亲自为南荣隋起了个新名字€€€€
南荣遂钰。
南荣遂钰,南荣隋,只差两字天壤之别。
萧韫这是将南荣家警告的不能再着重强调了。
遂钰,谐音碎玉。
大抵真如萧韫所说,遂钰天生体弱,每至冬日便会受风寒侵袭,轻易下不得床。他的皮肤也不能长时间接受日照,晒太阳晒多了便会起红疹,潮湿更是痛痒难耐。
遂钰掌心通红,被石子硌的发疼。
倘若老天真的有眼,就该一道雷劈死萧韫。
遂钰心烦意乱,抓起石头抛向远处,他愣愣地盯着树梢层叠绿叶处洒下的金光,倘若他能像这些阳光般,侥幸逃脱桎梏该有多好。
他碌碌十几年,最难以平息的便是对父母的思念。因为是质子,所以处处受人挟制,父母为了尽量消匿他在大都的存在感,十几年忍耐,从未在前来大都汇报军务时提及他。
就好像南荣家根本没有南荣遂钰这个人。
南荣王府鞠躬尽瘁,毫无造反胁帝之意,却被朝廷如此防备。
真可笑,遂钰的心被回忆紧紧揪起,就像是写错字将宣纸捏成团丢掉那样,心脏一阵抽痛,他不由得发出爆笑,笑得嘶哑而激烈。
距离遂钰五米之外的宫人听到遂钰的笑声,先是面面相觑,而后小声交头接耳。
之前在宫里提醒江合的粉衣宫女担忧地望着遂钰,耳边传来江合不屑一顾的声音:“果然如贵妃所说,此人果真是个傻子。”
“江公公,遂钰大人是御前行走,官职在身的大人岂能诋毁。”粉衣宫女提醒道。
江合负手踱步至粉衣宫女身后,趁宫女不注意,抬腿将宫女踹了一脚。昨夜下过雨,台阶之中潮湿,四周土地更是泥泞,宫女失足摔进泥潭之中。
“你!”
江合得意道:“呀,姑娘怎么这么不小心,站着都能摔个狗啃泥。”
身后的哄闹自然落进遂钰耳边,遂钰咬着嘴唇没说话,只能任由江合欺侮那个为自己说话的宫女。
他没有任何筹码,至少是现在不能和太子闹得不可开交。
倘若萧鹤辞没有将他送给萧韫,那么他便是萧鹤辞一党最忠诚的心腹,但当他成为皇帝枕边人,立场便与萧鹤辞不太相同了。
即使他仍旧能以萧鹤辞为靠山,但倘若萧韫死了呢?
那些得知太子将他送上龙塌的人,一个个离奇死去。
而被送给皇帝的那个人,也就是遂钰自己,在萧韫死后还能善终吗?
他得趁着萧韫还活着的时候回家,太子倒台对他没好处,而萧韫驾崩对他更不利。
只有回到父母身边,离开大都才是最好的选择。
遂钰跪地浑身发热,额前的汗渗进伤口处蜇得生疼。
他用帕子将额头擦了擦,继续默念对南荣府的祝福跪拜。
……
消息传回宫里,已经是五日后。
成怜樾已在贵妃处暂住十多日,即使与太子成亲还早,但遂钰迟迟无法迎皇后回宫,已令萧韫心中隐约产生几分疑虑。
皇后再怎么责难遂钰,碍着他的面子,也该给遂钰台阶下。
怎么€€€€
“陛下,陛下!公子身边的越青姑娘回来了。”陶五陈快步跑进玄极殿,身后的越青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的。
萧韫将注意力从奏折中抬起,看到越青的模样不由得皱皱眉,陶五陈立即高声说:“你这丫头,怎么面圣都不知道换身衣裳,想必是有什么消息向陛下汇报,御前失仪,待会回去自个领罚。”
越青扑通跪倒,用哭腔说:“陛下救救我们公子,公子晕倒在凉麓山里,至今高烧不退,奴婢下山时便已烧的谁都不认识了,如今怕是、怕是脑子都要烧坏了。那附近的大夫都说治不好,要靠公子自己扛过去。”
“奴婢想回宫请太医,谁知皇后娘娘却说公子只是寻常风寒,过几日便能好。可是陛下是知道的,我们公子之前落水落下梦魇的毛病,梦魇犯了便谁也叫不醒。”
越青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求陛下允准奴婢带太医去国寺。”
皇帝蹙眉,周身立即泛起一股肉眼不可见的寒意,玄极殿的气氛飞速下降,直至萧韫冷道:“你们公子去了这么久,走也该走回来了,怎么现在才回宫求朕。”
越青见过沙场杀伐果决的将士,却并未见过如萧韫这般戾气至深之人。
她深吸口气,让自己的声音没那么容易发抖,然而在开口的瞬间,她便被吓得声音劈叉,但好在仍能清晰地说话。
“我们公子是从山脚一路跪拜至国寺的,皇后娘娘不见他,说是为天下祈福的仪式没完不能下山。公子没法子,只能一步一拜,想替皇后娘娘分担辛劳,好及时接娘娘回宫。”
深夜,大内一队人马悄然离宫。
从大都快马加鞭至凉麓山,入夜赶路一刻不停,翌日中午便能抵达。
太医院多半太医被从家中秘密接走,全部送去凉麓山。太医们临走时尚在睡梦中,听陛下召见,急得连鞋子都穿反了。待提着药箱来到府门口,直接被禁军提溜着上马车,一路颠簸抵达国寺。
萧韫阴沉着脸坐在床边,眼见着太医从遂钰手指处逼出黑色淤血,冷道:“他什么时候能醒?”
太医为宫中诸多贵人诊治,却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御前行走大人病得如此重。平时他们为皇帝请平安脉,都是南荣大人带他们进玄极殿,笑吟吟地问他们今日又研制了什么药,身上的药味又与以往不同。
太医恭敬道:“回陛下,南荣大人忧思过度且过于劳心操力,一时气血攻心晕了过去。”
“凉麓山内气候湿冷,即使是夏天也难免阴凉。”
他小心翼翼地掀起棉被,露出遂钰那双已经上过药,包扎整齐的双腿。
太医顿了顿,思考片刻才说:“南荣大人高烧不退,乃膝盖受伤所致。膝盖在山路之中不停跪拜,本就是极其损耗膝盖的姿势,再加上碎石碾压着皮肤,血肉与衣物已模糊为一体,伤口未错过了清理的最佳时间,这才€€€€”
太医说话磨磨唧唧,萧韫不耐烦地打断道:“说重点。”
太医:“可以治好,但需得仔细养着。”
此话一出,萧韫的脸色果然缓和不少,他挥退太医:“你且先下去亲自煎药。”
太医抹了把额前并不存在的汗,带着医童退下。这里是皇后在国寺修行时居住的房间,虽小了点,但装饰与宫内的格局并无二样。
吊顶的琉璃灯,整面翡翠制成的异形屏风,其中雕着凤翔于天的造型。屏风外跪着其余太医,他们见院首心有余悸脚底虚浮地被陶五陈送出来,连忙起身簇拥着院首一道离开。
诊治遂钰并非院首一人,他们比皇帝先到,皇帝来之前一群人围着遂钰好一顿处置。
这哪是陛下身边办差的人该有的身体。
先不说陈年的顽疾,光是现在那血肉模糊的腿伤便足以令人倒吸口凉气。
院首当机立断,先处理膝盖的伤口,倘若等陛下抵达,这腿才是真的药石无医。
然而皇帝还是比他们想象中更快抵达,赶至门前时,恰巧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这种声音萧韫只在行刑时听过。
少年的声音沙哑且带着向成人音色发展的青涩。
萧韫强行占有遂钰那晚,遂钰都没有这般呼痛过。亦或者说,遂钰从来都未曾将受伤的一面展现给萧韫。
他始终倔强地在萧韫面前保持强硬,宁折不弯。
倏地,萧韫在门前止步,他驻足许久,方才调转脚步将视线投向跪在院内,剃除发饰戴罪的皇后。
皇后一身素衣,即使不着粉黛也掩饰不了那张堪称国色的容颜。
萧韫淡道:“皇后不必在这跪着,回宫吧。”
“请陛下责罚臣妾。”皇后坦然道:“臣妾并未照顾好南荣大人,没能及时劝导南荣大人,还请陛下降罪。”
萧韫喉头滚动,正欲说什么时,房内传来太医们兴奋的声音。
“南荣大人,南荣大人你醒了!”
“大人觉得身体有何不适€€€€”
“南荣大人又晕过去了!”
“……”
萧韫揉了揉发紧的眉心,叹道:“皇后想跪,那便继续在这跪着,什么时候累了便回房休息。”
遂钰占着皇后的房间,皇后便只能去国寺禅房暂住。
皇后跪了两个时辰,也顶着毒辣的日光晕厥。皇后身旁的宫人立即慌张地跑去后厨找太医,太医们又匆匆忙忙分出一小波去应付皇后。在宫内行走当差的都是人精,自然知道此时谁更重要。
太医将汤药呈上来时,陶五陈站在门口接过,笑着说:“诸位大人舟车劳顿,先去禅房歇息片刻,今日之事€€€€”
“我等家中有人身体不适,故来国寺一起为家人祈福。”太医们拱手道:“有劳公公将汤药送进去。”
遂钰睡颜安静,往常清醒时萧韫不曾见过他这般柔软。
他碰了碰遂钰的卷翘的睫毛,遂钰的眼皮不自觉地动了下,没醒。
陶五陈端着汤药来到床前,小声道:“陛下,小公子该用药了。”
萧韫想了想,摸了下汤药的温度,命陶五陈扶起遂钰,在遂钰身后垫了几个垫子后,他端起药碗,轻轻拍了拍遂钰的脸说:“醒醒,起床喝药。”
从旁侍候的陶五陈欲言又止,心说陛下你怎么对待病号也似上朝命令那群大臣般。
遂钰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在叫自己,但也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的名字。耳边耳鸣得厉害,好像疾风从耳边扫过,除了嗡嗡声什么都不剩。
他只能稍微动了动手指,之后的事便不太清楚了。
在喂药方面,萧韫确实不是什么老手,他极少生病,自小身强体壮被号称第一勇士,后来上战场九死一生也并未丧命。
因此,他并不明白怎么只是磕了几个头,遂钰便能将身体搞得如此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