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勺子塞进遂钰口中,汤药顺着遂钰的唇角尽数淌进衣领。萧韫用帕子将他的下巴垫着,捏住遂钰的下巴,强迫他开口吞药。
然而下一秒遂钰被呛得险些背过气去,他伏在萧韫膝边紧闭双眼却咳嗽的像是要将肺也咳出来。
陶五陈终于看不下去了,小公子没被病折腾死,也得让皇帝陛下呛死。
他连忙捧住药碗道:“陛下不善做这些,还是老奴来吧。”
萧韫难得觉得陶五陈说得有道理,便起身道:“务必让遂钰将汤药喝干净。”
汤药喂得艰难,但总算是一丝不落地喝光了。
汤药入肚不过半个时辰,遂钰的呼吸便肉眼可见地舒缓起来,频率也逐渐符合正常人。
太医又来了一趟,说是继续用汤药吊着,不出三日便能退烧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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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禅房纷纷点灯。
国寺的禅房并非普通寺庙所能比,皆是为了招待皇族贵人所建,只比皇后居所档次低了那么一点。
皇后亲自打开窗户,迎面而来的凉风瞬间令她打了个喷嚏。原本收拾床铺的玉羌连忙从一旁的架子上拿出披风,快步来到皇后身旁。
皇后拢住披风,笑道:“我不冷,这几日下了几场雨,夜间景色甚是好看。”
潮气自山涧逐渐蔓延至山顶,云顶奔腾如江河湖海,雨幕之间萦绕的雾气给天地披上一层隐约可见的纱幔,土腥味与青草的香气交错,比花香更沁人心脾。
万籁俱寂之中,唯有皇帝所在的那间屋子显得热闹非凡。
玉羌见皇后心思不在此处,道:“听说那位似乎又烧起来了,太医没法子,只能用烈酒擦拭身体降温。”
“陛下呢?”皇后问,她又笑道:“定是陪着的。”
“娘娘别伤心,一个男宠而已,待陛下烦了厌倦了,始终是要与皇后娘娘一道,毕竟普天之下唯有娘娘是明媒正娶,是这天底下唯一的国母。”玉羌见皇后面露黯然,连忙安慰道。
皇后摇头,手掌放在玉羌手腕处,玉羌双手托着皇后的手。
“你真觉得他是男宠吗?”
皇后说:“他姓南荣,鹿广郡的南荣并非善类。”
皇后自小与皇帝定亲,见过南荣府行事。
南荣位极人臣,普天之下三分之二的兵权皆握于他手。先帝在时便对鹿广郡极其忌惮,当今陛下曾与南荣王共收失地。
“你和我都随军伴驾过,知道那南荣军杀人的模样。像从地狱而来的阎王,这地面上的活人见了他们,就只能抻着脖子等他们砍。”
即使南荣遂钰自小生长在皇宫,可他身上流淌着南荣氏的血。
南荣王府为了这个孩子,不惜残忍地断绝与他的来往,而这孩子也聪明地不主动去寻找家人,唯有被太子献给皇帝后,才逐渐露出锋利的獠牙。
即使只是成为皇帝枕边人,他便有如此能力,更何况皇帝似乎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纵容南荣遂钰。
“我只是觉得。”皇后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在廊下的躺椅中坐定,玉羌正要动手帮皇后揉白日里跪的乌青的膝盖时,皇后摇头说:“不必。”
“当时我向陛下建议处死南荣遂钰,如今回宫依旧不改。”
“只是现在看着这孩子,他也是该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的年龄,如今却要成为皇宫里如同后宫嫔妃般,一辈子困至死的命。”
“南荣遂钰幼时不显容貌,恐怕是因为无人打理整日脏兮兮的像个疯子。白日他被身边的小宫女抱进禅房的时候,你看到了吗,那张脸,甚至比女人生得还要漂亮。”
“当年见南荣王妃,当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妙人。”皇后笑笑,摇头道:“我并非是想放过南荣遂钰,但为人母,看到这些孩子,总觉得可惜。”
她派去向皇宫报信的人通通被南荣遂钰拦截,并打得鼻青脸肿无法行动。
皇后右手紧紧揪住左手禅珠,掌心逐渐收紧。
啪啦€€€€
禅珠被外力扯断,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南荣遂钰是有备而来,他并非真准备好被本宫刁难。”皇后冷笑,“确实是个对手,董贵妃为太子找了一把好剑。”
皇后屋里的烛光很快熄灭,遂钰这边手忙脚乱至后半夜,好不容易安定了,萧韫只是打了个盹,再度醒来时,眼前床榻已空无一人。
被子还是温热的,萧韫松了口气,说明人没走远。
但膝盖受伤的人能走到哪里去。
遂钰清醒的迅速,他第一时间看到了萧韫那张在自己面前放大的脸,以及满室的药香,唇齿间是他最熟悉的苦涩味道。
他喝过不少药,似乎这次的最苦。
他望着屋内的陈设,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晕倒的,空气中弥漫的高香味道告诉他,他应该是抵达国寺了。
甚至还因为任务失败,导致萧韫亲自接皇后回宫。
遂钰小心翼翼地撑着身体,膝盖处发烫且涨得生疼,像是被什么撑开般难以忍耐。
他嘶嘶地倒吸几口冷气,挪至床边寻找鞋子。
好在鞋子整齐摆在脚凳之中,他顺利穿好,强撑病体走出卧房。只要不与萧韫共处一室,他整个人都是松快的。
遂钰并非初次来国寺,萧韫每年中秋都会来到国寺祈福。还是萧鹤辞身旁跟班的遂钰,跟着萧鹤辞来过两次,后来便是萧韫带他。
御前行走当真是好差事,做什么都能带在身边。
遂钰一瘸一拐地沿着青石墙向前,雨势渐大,丝丝湿润从院中飘来,遂钰摸了摸自己的脸,体温似乎因为气温降下来了一点。
最初在宫中生活,内务府指派了个年老的姑姑照顾遂钰,那姑姑对遂钰极好,小时候发烧太医院不给药,姑姑便偷偷从宫外辗转买药进来为遂钰治病。
遂钰记得姑姑喜欢酿制蜜饯,他每次吃药都十分积极,为的便是姑姑那罐极其珍贵的梅子。
姑姑说她出宫后便能与儿子相聚了,每次提起离宫后的生活,姑姑总是拉着遂钰说:到时候我去鹿广郡看你。
姑姑什么都好,就是神经有些问题。
她的孩子早在她入宫前便死了,她的神志虽与常人无异,但在儿子这件事上,似乎执着地令人感到可怕。
后来,后来姑姑因失足坠落枯井死了。
遂钰也不知道是被人故意推进去,还是她只是想提前去找儿子了。
姑姑已经自由,而遂钰还困在宫里。
他们生或死,似乎都没能逃离这个皇宫。
遂钰努力走到正殿,竭力挪动着步伐,脚底一软险些头着地。
他喘着粗气,尽量让自己的肺部保持呼吸量,不至于眼冒金星彻底晕过去。即使鼻腔与嘴中弥漫若有似无的铁锈味,他还是艰难地吞咽口水,将干涸的喉咙短暂湿润。
好不容易抓住蒲团时,遂钰已经大汗淋漓意识逐渐走远,离他不远的供奉台中,燃烧着数百盏长明灯,烛火随着风流涌动而摇曳,衬得那尊金身佛像愈发宏伟神秘。
遂钰眼神迷茫了半秒,很快低低笑出声。
看,怪不得在佛祖面前众生平等。
因为每个人看到佛祖,似乎脑海里会想到自己在乎的那些人。
他目光几乎呆滞,痴痴道:“佛祖,你能、能保佑我的家人平安吗。”
“我叫南荣遂钰,你能……你能代我告诉我的父王母妃,我想回家,他们能接我回家吗?”
皇后住所通向的地方唯有国寺正殿,沿途并未有任何房间,萧韫顺着走廊一路找过去,正巧听到遂钰带着哭腔,躺在正殿之中说着什么。
他强忍怒意快步走进正殿,正欲开口,谁知道遂钰率先回头,用泪眼朦胧且委屈的表情望着他。
皇帝心中的不快瞬间被消散殆尽。
遂钰张了张嘴,望着眼前的高大身影。他看不清来人究竟长什么样,但好像他某年躲在御书房匆匆看到的父王的背影。
高大伟岸,是那么的令人感到安心。
于是萧韫听到遂钰用充满眷恋与撒娇的语气说。
“爹爹。”
萧韫:“……”
第5章
如果早知如此,萧韫恐怕不会立即来找遂钰,至少得等他拜完佛祖后自己晕过去,他再将他带回去。
遂钰坐在蒲团中,仰头安静地等待萧韫回答他。
萧韫顿了顿,俯身用掌心摸了摸遂钰的手,遂钰觉得他的手太烫,甩开嘟囔了句热,旋即舒服地将脑袋枕在蒲团边缘,双手抓住萧韫的衣角,小声说:“爹爹,别丢下我。”
殿内潮湿,水汽与香火的干燥融为一体,气味并不难闻但却不宜久留。萧韫站在遂钰身旁,高大的身影挡住绝大部分烛光,遂钰像是被他藏起来般,隐匿在他为他制造的黑暗中,不被光明发现。
南荣氏长房共生育三子,另有一女儿是南荣王战死副将的遗腹女。南荣王夫妇将女孩领养,是为南荣遂钰的三姐。
南荣遂钰作为南荣王府最小的孩子,倘若此刻身在鹿广郡。上有世子兄长为他遮风避雨,下有姐姐替他妥当安排生活,理应是家中最幸福最无忧无虑的孩子。
这并不是萧韫第一次从遂钰口中听到对家人的眷恋。
遂钰多梦,夜间总会突然惊醒,他满脸是泪连滚带爬地下床,慌张的在殿内寻找着什么。
梦魇并不只是将他扯进无尽的梦,还会让他清醒着发狂。
萧韫知道,遂钰是在寻找回家的方向,是在寻找鹿广郡。
他俯身将遂钰抱起,遂钰体重很轻,无需用力便能轻而易举地带着他四处行走。
遂钰呼吸又恢复白日时的滚烫,只是起伏并没有那么大,与健康时的张牙舞爪,萧韫自然更喜欢现在的温顺。
没有一丝攻击性,就连哭也真心实意。
南荣氏祖辈经商,后而跟随萧氏征战四方,萧氏推翻前朝建立新的秩序,南荣氏也因此获得嘉奖,成为屹立不倒延续百年的世家大族。
当年的南荣氏是股肱之臣,如今却是蛰伏在朝廷内的猛虎,一旦皇族对其忌惮松懈,便有可能被南荣氏反扑吞没。
而朝廷秩序的建立需要势力之间相互制衡,南荣氏却又是必不可少的定海神针,皇族需要南荣氏为朝廷卖命,镇守边境平安击退塞外来敌。
萧韫未称帝前,曾奉旨进南荣军中历练。南荣治军严格,军纪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所过之处百姓皆称赞军队纪律严整,不似别的军队搜刮民脂民膏。秋收春播时,南荣军甚至会下乡帮助百姓收割播种,保证百姓来年有粮食吃,人人富足丰满饿不死。
这般得民心的军队是百姓之幸,却也是萧氏的威胁。
他们的声望太高了,待有朝一日高过皇权时,萧氏将彻底失去对南荣氏的掌控。
萧韫登基初年,南荣王携家眷进京贺喜,南荣王妃于大都诞下一男婴,取名南荣隋。
夫妇回鹿广郡时,皇帝站在城门相送,笑吟吟地恭喜道:“朕还想多留王爷王妃住几日,不如今日就不走了,你我再畅饮几日如何?”
南荣王道:“军纪不可为,臣定下五月归期必得遵守,陛下止步吧。”
南荣王携王妃站在马车前行礼,怀中孩子突然毫无征兆地哇哇大哭,王妃连忙温声拍着孩子的背,轻声哼唱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