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绝色,所诞育的两个孩子都随她,而怀中的南荣隋更是粉雕玉琢。南荣隋抓住母亲的手指,王妃用指腹贴着儿子的脸颊轻轻揉了揉。
南荣隋哭的突然,笑起来也如骤然云散天光乍现般迅速。
他好奇地观察四周,最终一眨不眨地望着母亲。
钦天监曾告诉萧韫,他夜观星象发现一危星欲落大都,所指皆向南荣王府去,而南荣王府如今诞育三子,此子必定对萧氏不利,倘若能将南荣隋留在大都,或可避免此劫。
萧韫心中微动,思及钦天监的推测,他微笑道:“这孩子生在大都,想必是与大都有缘的。王爷不日便要出征讨伐西洲,王妃向来是随军前行。征战带着孩子多不方便,大都的风水养人,不如就将四公子先留于大都,在宫里精心养着总比塞外风沙更妥当。”
话音刚落,王妃面色划过一丝慌乱,旋即回头望向南荣王。
这是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意思,皇帝要南荣氏将孩子留在大都作为质子。
萧韫甚至没找更合适的借口,就这么直白地向鹿广郡索要嫡幼子。
没等南荣王开口,王妃抱紧南荣隋的瞬间似乎是做了个决定。片刻,她强忍声音中的颤抖,道:“陛下,陛下还没抱过小孩子吧,阿隋很乖,谁抱了都会笑。”
皇帝从王妃手中接过南荣隋时,王妃强撑着露出笑容,说:“看,阿隋多乖。他随我与王爷行军定不会哭闹。”
“我家里两个孩子都是在军营出生,如今世子也已进军中历练,大约是自小长在军营,身强体健从未生过病。我想……我想阿隋也……”
“王爷为朕平定西北,朕远在大都想帮王爷也有心无力。南荣隋这名字起的有些随意,不如由朕赐名加以封赏,方可彰显朕对南荣氏的嘉奖。”
萧韫像是没听到王妃带着哭腔的声音,仍旧面上带着笑,打断王妃的话时,眼睛盯着王妃身后不为所动的南荣王。
南荣王惯常不喜形于色,萧韫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到任何破绽。
城外无遮蔽之所,风沙比城内大些,来去匆匆的百姓因皇帝的驾临而暂时被封锁去路,他们得等皇帝离开方可通行。
萧韫抱着南荣隋,气定神闲地等待南荣王回应。他的姿势并不是能让婴儿舒服的抱姿,因此,南荣隋在皇帝怀中反复折腾,最终因为手腕被皇帝拇指的扳指膈疼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王妃看着孩子在皇帝怀中受罪,心疼的眼眶通红,却只能捂着嘴不敢多说一句。
王妃也是从大都长大的世家女,但由于朝中局势变动,父兄决定辞官归乡隐居,举家搬离大都那年她才十二岁。
即使只是十二岁,她也异常清楚大都是个何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
表面粉饰太平,内里暗潮涌动,稍有不慎便被株连九族。
她见皇帝留意已决,只能回头去看一言不发的夫君,企图从他那里得到拒绝皇帝的决定。
随君伴驾的宫人们排着长队,竟足足有几十米远,他们站在皇帝身后,像是一条蜿蜒曲折的路,通向深幽静谧不可闻的宫殿。
南荣隋哭累了,伏在皇帝肩头大口喘息。
南荣王终于开口说:“陛下赐名臣感激不尽,不知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王妃最后一丝希冀被浇灭,她两腿一软险些摔倒,被侍女扶住的瞬间,她听到皇帝无情道。
“不如取名南荣遂钰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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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经年,繁忙的政务几乎让萧韫遗忘这个留在大都的质子,即使偶尔记起,也只是随口问陶五陈,那个南荣家的孩子是否活着。
南荣遂钰在太子面前很乖,但面对萧韫时,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欺君主意。
他很聪明,知道怎样做不会被严厉惩罚。
遂钰的武功不强,是成为御前行走后才跟着大内高手学了几个把式。他的体质太弱了,让萧韫几乎以为他会某日死在床上。
喜欢折腾自己的人,自然得有个强健的体魄才不至于夭折。
萧韫用手指碰了碰遂钰的脸,叹道:“南荣遂钰,倘若你现在醒着,朕该判你个办事不利,将你关进诏狱中好好住几日。”
南荣府确实心狠,舍得将孩子扔在大都不闻不问。
翌日,遂钰睁眼便看到越青趴在床头打瞌睡。
厚重的被子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正欲将被子掀起时,越青突然醒了。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越青随即大声道:“来人!太医快来!公子醒了!”
太医们鱼贯而入,他们挤走床边的越青,七手八脚地查看着遂钰的身体。遂钰从未被人这般大刺刺地观察过,竟红着脸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陶五陈乐呵呵地去隔壁请皇帝,皇帝来时恰巧看到遂钰尴尬地捂着上半身,却又顾不得被太医掀起裤腿的下半身。
萧韫站在屏风前怡然自得,颇有种看笑话的意味。
遂钰能感受的到这群老头的医家慈心,发火不是,不发火又觉得羞耻。他像个提线木偶般被摆弄来摆弄去,抬胳膊伸腿,更有太医提议他下地走一圈。
“走什么走,腿还要不要。”萧韫咳嗽几声,陶五陈心领神会,上前对着院首说了些什么,院首点点头,很快带着太医们离开。
室内重归寂静,遂钰趴在床头慢腾腾地将被子重新盖好,只露出一双仍含着红血丝的眼睛。
他愣了愣,看着萧韫来到自己面前,问:“你怎么来了。”
萧韫道:“太子妃在贵妃处不能再住,你这差事办得€€€€”
“很好。”皇帝从牙缝中吐出两个字。
平日里遂钰最讨厌反讽,萧韫本以为能刺激到他,谁成想遂钰心安理得地平躺,而后说:“我也这么觉得。”
皇帝亲自来接皇后,算是给足了皇后面子,这比皇后自己下山更好。
受皇后百般羞辱后仍带着笑脸将人迎回宫,这不是遂钰的作风,他并不喜欢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精神上的羞辱与肉体的痛苦,他更喜欢选择后者。
只是没想到萧韫竟会亲自来凉麓山。
按照太医的叮嘱,遂钰随意走动不得,须得每日换药伤口愈合后方能逐渐下地锻炼。
因此,他得在国寺住一段时日再回宫。
御前行走的差事并不重,平时为皇帝传递宫内外文书,只需在固定的时间取走奏折即可。
其实这个差事陶五陈就能做,之前遂钰没出现时也是陶五陈操办。后来遂钰被太子送给萧韫后,曾试着偷皇帝的令牌出宫逃跑,逃了几次均被抓回来,后来皇帝便想了这么个法子。
皇帝忙的时候顾不上找遂钰,自然忽略了遂钰私下的小动作,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日夜照看着,即使不将遂钰扯上床做些什么,他也能将人看得死死的。
遂钰觉得萧韫简直是天底下最光明正大的小人,没人比他更讨厌。
就像过街的老鼠,即使人人喊打也捉不住他一条尾巴。
啪!
遂钰猛地将书摔进身旁的匣子中,不悦道:“你怎么还不走。”
皇后车马已走两日,而皇帝却仍旧停留凉麓山。
遂钰:“萧韫,你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天下之大,各地官员政务呈报正是下月,但这几日便已经陆陆续续有书信抵达,大略是询问皇帝身体是否安康,他们的政要呈报之期最迟不过月末。
萧韫用沾满朱墨的笔在奏折中批注,气定神闲道:“按照律例,官员若是因病挂职在家,当月俸禄也是要扣掉一半的。”
“遂钰,光是用在你身上的名贵山参便不下百金,你得给朕办差百余年才可付清。”
堂堂一国之君,你掉钱眼了吧!
遂钰骂道:“我允许你给我治病了吗,别自作多情。”
“哦,下月的俸禄也因为刺伤太子而被扣掉了。”萧韫火上浇油。
遂钰闭眼深呼吸,在自己还不能自由来去时,智者不与无赖论长短。
刺伤太子这事,遂钰觉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太子既觉得他欠他的,那么他伤他又不理亏。
突然,遂钰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很重要的问题,他好像也给了萧韫一簪。
“……”遂钰抿唇,将靠枕从榻中扯过来垫在腰后,安静地将方才摔进匣子的书摆好,并整理床铺中其它散落的书籍。
须臾,他听到萧韫说:“那个叫江合的太监。”
“嗯。”遂钰点头,“我带来的。”
萧韫:“怎么没将他丢在荒郊?听陶五陈说你很讨厌他。”
“东宫的首领太监,又是董贵妃的人,我不敢。”遂钰垂眼,用手指挑起床幔,说:“你的伤怎么样了?”
萧韫受伤时便表现地不太在意,遂钰实在是捉摸不透他体质强度究竟抵达何种恐怖的程度。
皇帝笑了:“倘若你能像朕这般勤加锻炼,还能受风寒至此?”
遂钰:“萧韫,我问你只是怕日后被你翻旧账,并非关心,不必拐弯抹角觉得感动。”
萧韫停笔,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倏地,他起身走向遂钰,道:“倘若朕不来这一趟,你想怎么收场。”
怎么收场?
遂钰噗嗤笑出声,迎着萧韫的目光,坦然道:“惨淡收场。”
他并非没有设想过萧韫不来凉麓山的场景。
“我听过一个说法,虔诚地从山底跪至山巅,上天就能听到乞求之人的祷告。”
“我并不是为国祈福。”
换作别人,此话说出口便可得诛九族之罪,但遂钰不同。
鹿广郡南荣府世代为朝廷效命,没人敢抹去他们的功绩,遂钰的父兄一生埋在沙场,而他们卖命厮杀换来的是至亲分离。
遂钰安静道:“我想回家。”
回家是求而不得的奢望,在遂钰并未躺进龙塌前,或许能够实现这个愿望。当他成为萧韫枕边人的瞬间,便已经卷进皇宫中肉眼不可见的深渊。他被深渊裹挟着不断下沉,唯有紧紧抓住萧韫这根救命稻草才能存活。
多讽刺,骗你的,欺你的,竟也是唯一的求生大道。
他知道迎接他的是根本不可能得到回应的沉默,可遂钰仍旧想日日提醒萧韫。
我姓南荣,并非你日日所唤的遂钰。
萧韫的手掌落在遂钰的脸侧,顺着骨骼的弧度逐渐包裹遂钰的半张脸,而后移动至少年人脆弱的咽喉。
遂钰下意识深吸口气闭眼,逐渐感受到胸腔空气的流失,直至萧韫的声音落在耳边,他的衣襟被挑开,男人伏在他身前,冷道:“你只能留在大都。”
遂钰没力气挣扎,他偏头看着萧韫的长发与自己的纠缠在一起。萧韫来这里后并未用任何熏香,身上却沾着不知名的花香,遂钰发烧昏迷那晚,隐约在正殿闻到过这种味道。
他已经无法回忆那夜他挣扎着前去佛前祷告,只是觉得自己当时似乎伤心极了。
倘若或者的南荣遂钰无法离开大都,那么死去的南荣隋呢。
南荣隋能回到鹿广郡吗?
遂钰不敢想,他怕受伤却又无畏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