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诚?
萧韫发出一声嘲讽的笑,此话从越青口中说出来,怎么就显得那么有意思。
遂钰将什么都算好了,算好以死相逼,算好他会救他,也事先教越青如何在他昏迷后继续逼迫皇帝写下诏书。
他能算计任何人,只要他想。
大都风水好,养出来的世家公子们各个八百个曲折回肠,萧韫从他们之中挑选御前行走时,恰巧遂钰开口向他讨要差事。
他想,遂钰怎么傻乎乎地愿意将自己送进玄极殿,也想,老三究竟给了遂钰什么好处,让遂钰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伺候。
今日萧韫算是彻底明白了,此事无关太子,无关他和遂钰之间的感情,仅仅只是遂钰自己想在宫中获得权力活下去,为遥远的鹿广郡争得某种便利。
或许南荣氏并不需要遂钰为了鹿广郡做些什么,但天生的血缘与责任,将遂钰死死困在名叫南荣的牢笼中。
大都是他的第一道枷锁,鹿广郡是第二道。
萧韫一抖宽大的袖袍,淡道:“研墨。”
……
越青从遂钰这里得到计划,也不过是在进宫前的马车上。
遂钰从马车内的暗格中拖出一个箱子,箱内是从各处搜罗来的小型兵器,他将嵌满珠玉的匕首放进刀袋。
这把匕首越青认识,是遂钰前年与那些公子哥们一道斗蛐蛐赢来的彩头。
遂钰将写着旨意的诏书放在腿上,把空白的留给越青。
越青心头一惊,连忙问道:“公子,这是……”
“待会进宫我会求陛下降下圣旨,保证大嫂能够安全回到鹿广郡,腹中的孩子平安诞生。”
“交换的条件是由我规劝公主和亲。”
“可你说想送公主离开大都€€€€”
“这是唯一能够和萧韫交换的条件,越青,在我心里,只有大哥他们才是最重要的,为了他们,我可以做任何违背本心的事情。”
“我没有自由。”遂钰笑笑,语气略显无奈。
“用我永远留在大都之类的话,永远无法打动一个本就可以左右我人生的皇帝。”
“我要用死来逼迫萧韫写下这道诏书。”
萧韫喜欢用交易获取想要的东西,这似乎是一种特别的契约,萧韫会不由自主地陷入约定与承诺。
用死亡逼迫是一种方式,真正的筹码是萧韫是否在乎自己的生死。
看似是用自由交换世子妃回鹿广郡,实则以自杀加码和亲的条件,让萧韫短时间内找不到更好的办法糊弄,只能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应允。
遂钰进出宫不受限制,禁军从未查过他身上是否携带危险性武器,这是皇帝给遂钰的特权。
他一直将皇帝给他的东西运用得很好,堪称炉火纯青。
诏书在越青的仔细核对下盖上宝印,越青手捧诏书,将诏书举过头顶,大声道:“谢陛下恩典!”
皇帝以政务留御前行走随行侍候,越青回府藏好诏书,遂钰事先提醒过越青,须得藏到一个连他也找不到的地方,唯有知道的人越少,他才能挟制住萧韫。
遂钰流了不少血,所幸并未伤及要害,长时间的沉睡令绷紧多日的神经总算有松懈的机会,因此比太医预计的苏醒时间还要晚三日。
萧韫早朝结束,还未踏入寝殿时,听到殿内传来几声异常虚弱的询问。
“萧韫呢。”遂钰问。
越青:“公子刚醒,先喝点水润润喉。”
遂钰又说:“大哥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吧。”
他顿了顿,自嘲道:“什么都瞒不过洞察八方的世子,想必大哥只是不想深究,我根本骗过不过他。”
越青深深担忧道:“无论如何养好身体要紧,外臣不得传召不可进宫,公子的伤……”
“无妨。”遂钰苍白地笑笑。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只是徒劳,用匕首自伤,刺中的不是要害便还能继续苟延残喘。
目光轻轻扫过整个内殿,遂钰望着从窗外投射而来的光束,细微的尘埃在明亮中无可遁形,翩翩起舞。
“越青,你想回家吗。”
遂钰忽然问。
越青:“我……不知道。”
在越青的帮助下,遂钰缓慢地挪至床头,脊背陷进越青准备好的柔软靠垫中。
大都是个消磨人的地方,繁华富有像野兽般吞噬着无穷的欲望,将丑恶放大,没有一个穷人能在这里平安到老。
越青看着遂钰,苦涩道:“公子,其实自始至终你都没想过回鹿广郡。”
“对吗。”
遂钰哑然,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越青。
想回家吗,想,梦里都是鹿广郡。
但梦中的鹿广郡却浮现出与大都建筑差别无二的模样,甚至可以说,那就是大都。
“就连你也不记得鹿广郡究竟是什么样了,对吗。”遂钰温声,随后看着越青眼眶逐渐泛红,低声对越青说:“越青,以后替我多看看鹿广郡的风光,只要是大都之外的,都要好好记住,留在心里。”
“公子!”
越青哭出声,心碎道:“我哪也不去,我陪你在大都,我们一起留在大都。”
遂钰想抬手拍一拍越青的后背,但他太虚弱了,根本没有力气再安慰一个哭得像是要立刻心碎的女孩。
明明他和越青年龄相差不大,却总是被越青照顾得分外妥当。越青从鹿广郡来,遂钰便打定主意要保护她,也要让她过无虑的日子,他所遭受的自当由自己吞下,不必叫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承担。
身在大都数年,仍有亲人挂念,这就已经很好了。
“抽空我会告诉大哥,我在大都很好,如果有机会,你也跟着他们回去吧,就跟着世子妃一起。”
南荣四公子决定的事,没人能撬动其半分,越青抽噎着平静了半晌,又猛地抱着遂钰的手臂大哭。
外人皆觉得南荣遂钰苦,遂钰想,自己未曾遇见萧韫前的确是苦的。那年太学认识萧韫,又得萧鹤辞这等挚友,虽说后来与成为太子的萧鹤辞逐渐走远,但于遂钰而言,他仍然感谢萧鹤辞将自己从泥潭中拉出来。
如今的路是他自己选择的,即便料峭难走,世事难料,朝局风云变迁,不还是活下来了那么多人吗。
送走越青,遂钰终于注意到站在屏风下的萧韫。
他不知道他究竟偷听了多少,此刻他的精神已是疲惫至极,没有兴趣再去对皇帝假以辞色。
萧韫缓步来到床头,瞥见小几中未饮尽的汤药,正欲开口传唤时,遂钰自顾自将药碗端起仰头喝得一干二净。
“你怎么知道朕不会答应你。”
第24章
遂钰:“因为……”
他顿了顿,找不到什么修饰的词语表达,只好干巴巴地说:“今日的药我已经喝完了,既然目的已经达成,陛下也写下了那封诏书,微臣自然不会再无端寻死。”
“早朝世子向朕提及你,朕说你去了城外办差。既不想让世子知道你受伤,就好好安心待在玄极殿休养。”
说着,萧韫俯身将遂钰散落在眼前的额发捋至耳后,那一小捋发丝一半老老实实挂在耳朵上,另外几根仍在萧韫收手前重新回到遂钰眼角。
萧韫将指腹贴在遂钰侧脸。
遂钰敛眉,下垂的眼角连着狭长睫毛,如蝶翼般扑闪半秒,说:“微臣重伤未愈神色憔悴,恐难以面圣,陛下如此看着臣,让臣好生惶恐。”
“惶恐朕不再宠爱你吗。”萧韫说。
遂钰:“君恩浩荡,无论陛下责罚或是赏赐,臣定铭记于心。”
话罢,遂钰感受到萧韫扣住自己下巴的手逐渐加重,待他以为他又要生气时,萧韫却出乎意料地抱住遂钰,将遂钰包裹在厚重的龙袍中。
就如帝王的感情般,萧韫身上的味道也是寡淡的檀香,遂钰记得自己说过不喜欢龙涎香,萧韫便将龙涎香统统撤掉。后来不知哪次吵架,遂钰又骂萧韫熏香,说自己根本不喜欢带香味的东西。
“你喝酒了。”遂钰道。
萧韫沉沉地笑起来,遂钰紧贴着他的胸膛,在细微的胸腔震颤中,继续说:“怎么不醒酒。”
在他看来,萧韫的自律接近于变态,唯有休沐那日才会小酌一杯,每逢佳节阖宫宴请都没能让他破戒。
“是啊,喝了醒酒药也不管用。”萧韫将遂钰的脸露出来,用被子将遂钰严丝合缝地裹住。
这张苍白却仍旧难掩姿色的脸,恐怕只有南荣遂钰才当得起惊艳二字,萧韫边喟叹,边吻了吻遂钰的嘴唇。
怀中人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他略微低头,滚烫的鼻息洒在潮景帝掌心中,萧韫温声:“只要你说的,朕都会去做,遂钰,你信吗。”
遂钰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们极难有互相平静对话的时候,此刻遂钰没力气争吵,萧韫亦见遂钰心生怜爱。
天气并不好,浓厚的云层遮天蔽日地压下来,空气中的阴寒刺激着骨髓,除非必要出门,人们都愿意在家躲着寒冷。
遂钰提出想去院子里散步,萧韫想也不想便否决道:“冻出个好歹,是让朕赔你一条命吗。”
“人死便死了,赔命也只不过多带条人命。”遂钰用能用力的手臂缓缓勾住萧韫的腰,尽量放慢语气,让自己的声音柔软些,说:“你抱我出去看看梅花吧。”
皇帝抿唇不语,半晌,他脱了鞋子也进床榻里,道:“睡醒再带你去。”
“叫陶五陈带我出去就行。”
萧韫:“陶五陈不会伺候人。”
遂钰觉得好笑:“难不成你会?”
金尊玉贵的皇帝不给伺候他的人添麻烦便罢,怎么还舍得纡尊降贵伺候别人,看来是陶五陈把他伺候得太好了。
萧韫闭着眼显然不愿意再搭理,遂钰就那么坐着盯他。
“西洲使团下月初一正式抵达,随行护卫的是西洲燕氏少主燕羽衣。”
“西洲年轻一辈的天才,他跟你大哥也交过几次手。传闻此人长相异常俊美,比起他的战绩,似乎容貌更出名。”
容貌?
遂钰靠近萧韫,动手推了推他,说:“怎么像女人的名字。”
燕羽衣,燕羽衣,这名字翻来覆去也像是女人才用的名字。
“战场上的疯子。”萧韫评价。
皇帝好笑道:“听南荣大人的意思,此言倒像没听过西洲燕氏的名号。”
遂钰知道萧韫是在故意惹自己不痛快,他天天进出御书房,听取朝臣议论政事,哪能没听过燕羽衣的战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