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即逝,很难捕捉。
潮景帝究竟在对遂钰怀着怎样的期待。
南荣栩自认阅人无数,却始终记得父王所说,即便历经千帆,以为自己洞察世事,也不要轻易去揣测一位帝王的,高高在上的心思。
遂钰试图寻找自己的声音,却因那些看不见的压力而无法张口,他只能顺着南荣栩的话,回身,艰难地弯腰,从大哥手中接过满得已经溢出来的酒。
酒液有一半都洒在他自己的手心里,指尖立即染上几分醉意,他毫不犹豫地仰头饮下。
潮景帝立即道:“燕将军可还满意?”
燕羽衣冷哼一声,扬声道:“南荣世子给的面子,本将军若不应,岂不显得强人所难,过分小气?”
“四公子,我并未生气,你这酒€€€€”
燕羽衣拉长音调,陡然笑出声,像是冰天雪地三尺坚冰,忽然裂开了个口子。
“若燕将军心生愧疚,也可自罚一杯。”遂钰也学着燕羽衣的笑容,毫不在意道。
时至今日,遂钰总算明白学会厚脸皮的重要,但他实在不愿在群臣间丢脸。以至于西洲太子又向皇帝说了些什么,萧韫怎么回答,遂钰都听不太清楚了,直至歌舞声环绕整座宫殿,他也没能缓过神。
南荣栩觉得羹汤不错,亲自舀了一碗,放在遂钰面前。
“别怕。”他说。
遂钰捧起碗喝了一大口,或许是羹汤太烫,氤氲的水气迷了眼睛,小声说:“给大哥丢脸了。”
“不怕。”南荣栩握住遂钰冰凉的手,“沙场征战多年的武将,学不会朝堂尔虞我诈步步惊心的手段。”
“你能在大都好好长大,已经比我们南荣府里的所有人都勇敢了。”
第43章
“你能在大都好好长大,已经比我们南荣府里的所有人都勇敢了。”
殿内一派歌舞升平,祥和喜气,丝竹声掩盖僵持与不快,舞女身子曼妙摇曳,群臣推杯换盏,很快有人端着酒杯活跃气氛,而萧鹤辞也带着酒盅来到遂钰面前。
他站得不端,遮挡住了遂钰面前的光线。
遂钰抬头,目光平稳地越过他,轻声说:“皇后回宫,陛下十分重视,若太子殿下再不行动,说不定某日一觉醒来,皇长子便已经进宫宣进玄极殿了。”
“方才西洲为难你,本宫定会帮你出气。”萧鹤辞没接遂钰的话。
遂钰:“下官小小行走,何况也不算屈辱。”
“倒是成老太师将成十公子带进宫,想必是想在宴上找个适龄闺阁,陛下最不喜世家多番联姻,太子妃既已入东宫,成家子嗣便得低调行事,况且当日搜查西洲使团藏身之处时,成十在冷凝香吃花酒,光这一条,也够御史台参几笔。”
“太子殿下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殚精竭力,小心翼翼,机关算尽又如何?”
“到头来被枕边人坑骗,难不成还要臣在陛下身边整日美言几句吗?”
“没有那么多机会送给殿下一步登天。”
遂钰声音凉薄,明显是生气了,刻薄的话似连环箭般齐发,倒叫萧鹤辞一时愣怔。
须臾,他笑了:“世子爷身体可好?”
“承蒙太子记挂,臣伤势已无大碍。”南荣栩沉声。
“小弟吃酒吃醉了,出言不逊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不必。”遂钰很少打断南荣栩,他面色冷硬地单手撑着桌案,缓缓站直了,与萧鹤辞平视。
“臣伴读太学,甚是感念殿下提携,如今登得朝堂更是不敢忘。”
萧鹤辞:“……你。”
“本宫喝多了,遂钰大人随本宫出去走走吧。”
…
云雾笼罩月色,萧鹤辞与遂钰一前一后,穿过后殿暖阁,行至曲径通幽之处,萧鹤辞的身影随着清风晃动,大片大片的树荫洒在宽大,绣着金蟒的袖袍之间。看久了,就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残肢,细长叶片犹如手指,紧紧抓着萧鹤辞。
“你觉得,我这个太子做的如何。”萧鹤辞出声。
遂钰:“臣不敢妄加议论主子。”
“主子?”
萧鹤辞笑了,回身道:“我记得我们是同袍。”
“……”遂钰沉默。
良久,他才对萧鹤辞说:“或许从前是。”
“皇族亦讲究先君臣后父子,臣承蒙殿下在太学时照拂,时刻谨记做臣子的本分,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陛下常说,入帝王霸业,必将成为孤家寡人,若臣能有幸为太子殿下分担些许,也不辱没当年提携。”
萧鹤辞:“陛下?”
不知从何时起,遂钰口中越来越多的出现有关于潮景帝的事情,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话,遂钰想要攻击萧鹤辞的时候,总能信手拈来。
这让萧鹤辞感到十分不悦。
甚至是有些恼火。
遂钰:“殿下,该还的我已经还完了。”
萧鹤辞呼吸一窒。
从萧鹤辞成为太子,皇帝降下旨意起,遂钰便已不再欠萧鹤辞什么了。
他将他从鬼门关生死路拉回来,遂钰知道,总有那么一天,他得悉数归还萧鹤辞给予他的庇护。
萧鹤辞如愿以偿入主东宫,以将遂钰送去萧韫身边作为前提。
遂钰不敢说自己能够左右皇帝的决策,但始终是有些许作用的。
萧鹤辞兵行险招,将南荣氏嫡幼子送上龙床,他赌的是父皇是否会色令智昏。
遂钰艰难道:“萧鹤辞,有没有那么一瞬,你觉得,觉得我们应该成为史书中所著的,臣子尽心尽力辅佐皇子登基,相互扶持整顿朝局,令百姓安居乐业,成为一段佳话。”
少年时的萧鹤辞,在遂钰眼里善良温和,风度翩翩。
他拥有所有君子之风的品质,亲自跳入水中将即将溺死的遂钰托举上岸。
萧鹤辞脱下外袍,扬声呼喊宫女拿着他的腰牌去太医院请太医,来的人是院首,院首只为皇帝与诸位皇子诊治,即使是宠冠后宫的董贵妃,也只能找太医院内的普通太医。
“你说的或许能够实现,但在如今朝局之下,这不可能。”萧鹤辞道。
他缓步走到遂钰面前,抬手握住他的手臂,恳切道:“遂钰,你恨我,怨我,我都能承受,但能不能不要避开我。”
“臣没有回避殿下。”遂钰淡道,“臣只是选择了一条与殿下相悖的路而已。”
“殿下,你要荣登皇位,这没什么。”
“但我不同,我不是女子,即使住在后宫也不会成为嫔妃,没有位分的人,再受圣恩宠眷也如昙花一现。”
“待萧韫百年归去,我又该如何自处?”
遂钰目光灼灼,萧鹤辞脱口而出:“你也可以一直住在玄极€€€€”
“殿下吃酒吃醉了。”
遂钰无声叹息:“殿下,没有人总是能心想事成。”
皇后势必会找机会将皇长子从边塞召回,萧鹤辞的太子之位看似稳固,实则只在萧韫一念之间。萧韫立贤为重,因此,当下他选择了最合适的太子人选,替他稳固朝局。
当朝局再度动荡,萧鹤辞深陷其中,想伸出手摸索皇位之时,萧韫定不愿权柄下移,并立即挑选趁手的武器回以重击。
萧韫很擅长这个。
这些都是车轱辘话,遂钰无法与萧鹤辞争辩什么。而萧鹤辞也仅仅只是想要遂钰一句,“我不恨你”来慰藉心头的愧疚。
方才席上喝的那些酒,只是这么会功夫,醉意似藤蔓般缓缓顺着遂钰的思绪爬上心间。
他胸膛中笼罩着经久不散的郁结,大约只有酩酊大醉,才能略消化那份对萧鹤辞的失望。
脚底的花草也被踩的泥泞,汁液粘在鞋底,花香全部化作青草的味道。
“萧鹤辞,我从来都没跟你讲过,我的琵琶究竟是谁教的。”
遂钰安静道:“当今圣上虽在军营中摸爬滚打,戎马半生,却格外重视太学授以诗书。”
“他认为,唯有懂得圣贤之礼,方可使大宸绵延百年。但想要改革,必须从根部着手,皇帝也不能轻而易举地扭转局势。”
大宸危急之时,自然以武将为重,唯有夺回失去的疆土,守住祖宗基业,方可再论百家争鸣,才人辈出。
“萧韫并不是只会屠戮杀伐的武将。”
“我的琵琶,诗书,乃至于武艺,还有你所惊讶的那些礼仪,没发现吗,几乎是一夜之间全部都学会了。”
眼见萧鹤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遂钰知道,自己已经说得够多了,足够萧鹤辞思索许久。
他不希望萧鹤辞再怀抱着过去,那对他们已经没什么用了。
南荣遂钰可以是南荣家的四公子,也可以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却唯独不可能再度成为萧鹤辞身边,那个亦步亦趋,仰望着萧鹤辞的小孩。
萧鹤辞喉头滚动,他猛地逼近遂钰,遂钰后退不及,被萧鹤辞困在假山与臂弯之间。
“再重复一遍。”萧鹤辞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
“再给本宫重复一遍!”
“鹤辞哥哥,这没意思。”
遂钰用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声音,语气既轻又柔,甚至带着莫名的笑意,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失笑,但现在的萧鹤辞像一头战败了的狼。
“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意识到,原来太学所认识的先生,其实是九五之尊。”
“他不是一时兴起才敢接手鹿广郡的四公子。”
“是你,给了他机会。”
遂钰释然道:“即便我再恨萧韫,那也只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将南荣遂钰送给皇帝,一旦太子殿下抓住机会,将我与萧韫的事情捅出去,南荣王自然会揭竿而起,顺势与太子合作,既能杀了皇帝泄愤,也能将我接回鹿广郡。”
萧鹤辞冷道:“南荣王未必好说话,遂钰,我并没有想将你作为与南荣王交易的条件。”
“只要你安心待在宫中,待我登基,我一定许你像我现在这样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只要你能始终站在我身边。”
他们离得太近了,喷涌的鼻息交缠在一起,很快令遂钰感到不适。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什么潮湿阴暗之中,盘旋回绕的蟒蛇觊觎,稍有不慎便会被立即绞死。
“只要你能站在我这边,遂钰,我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