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钰头疼得厉害,久病成医,他缓了缓大略意识到自己怕是没躲过,轻声说:“对不起。”
以前逃避习武,是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办法离开大都,在皇城根,谁有权谁是爷,习武耗费的时间,不如用来盘算怎样除去太子身边心腹。
他当做累赘的东西,最终也全部反馈给自己,不会武,倒成了累赘。
此话听得萧韫心中微紧,用水袋碰了碰遂钰嘴唇:“把药喝了。”
“陛下。”
遂钰并未立即服用,而是轻轻靠近萧韫的耳朵,滚烫的热气洒在男人脖颈,他略灰心道:“如果我走不出去,陛下能带玉罗绮离开吗。”
“我知道你不喜欢,也不在乎她死活。”
“但你能答应我把她带出去吗。”
还未高热,人却开始说胡话。萧韫沉声,重复道:“把药喝了。”
玉罗绮也附和:“是啊,先把药喝了才是最要紧的。”
“其实……能活到现在,我已经很高兴了。”遂钰用完好的那只手,抓住萧韫手腕。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这么对萧韫说,说那些他在大都时,都未曾启齿的,庆幸无比的事。
他以为这些话会在生死关头,以遗言的方式交托给对方,或是萧韫死的时候,他一句句全部告诉他,让他死得没那么安稳。
毕竟,世人皆知潮景帝一代贤君,但只有他知晓,萧韫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八蛋。
掌心的伤口疼得他想要流泪,鼻尖微酸,躲在眼眶中的眼泪却怎么都落不下来。
“在被送进玄极殿前,太子请我去他宫里品尝新茶,茶很苦。”
萧韫摸摸遂钰的脸:“你不喜欢喝茶。”
“不,从前喜欢。”
名贵的茶叶,只有大都们的世家才可享用。这种清新微苦的草植,早在千年前,便成为贵族桌上必不可少的待客之物。
自然,民间也有,不过多为花茶,即便有什么富贵人家拥有雨后龙井,白茶等的稀罕物,那也都是朝廷官员不要了的。
嬷嬷带遂钰偷偷出宫玩,玩累了坐在茶摊,喝的是最便宜的茶叶,那也不太能够称得上是茶叶,顶多算是茶沫。
遂钰很喜欢茶的香气,有股很奇异的,说不上来的宜人味道。
光是捧着茶杯多闻会,便觉神清气爽。
遂钰说:“太子知道我喜欢喝茶,送了我不少,诗会茶会也多带我参与,不同茶的味道,我都能喝得出来。”
萧鹤辞在将遂钰送去玄极殿前,邀请遂钰用膳,并亲自倒了杯浓茶给他。
即便苦涩,但遂钰仍能品味出其中微妙的变化。
他想看看太子究竟想做什么,毕竟萧鹤辞给予自己善意,他愿意倾尽所有帮助他。
萧韫表情并不自然。
雾里看花尚且迷茫,更何况是不愿坦露心思的南荣遂钰。
岁月总会逐渐磨平他们之间的隔阂,或许有那么一日,他能和遂钰心平气和地坦白,将所有的不可说变得明朗。
怨恨与永远的纠葛,萧韫都能接受,唯独当下,他忽然觉得遂钰是在交待后事。
他果断捂住遂钰嘴唇,警告道:“你需要休息。”
遂钰睁着眼睛,浑身使不上一丝力气,只能徒劳地眨眨眼,用指甲在萧韫的手背上划了划,示意自己有点生气。
他们互相伤害这么久,久到他觉得这几年的生活,比过往十几年的经历还要丰富,好像是……像是提前过完了并不圆满的一生。
明明我还这么年轻,遂钰想。
萧韫很忙,如果不是御前行走的差事,他几乎见不着他。
而这样一位殚精竭虑,勤政爱民的帝王,登基后最先做的竟是下令修建皇陵。
他似乎已经准备好了死亡,坦然地面对撒手人寰。
世人追逐长生如过江之鲫,而最该祈祷不老的君主,却提前看破红尘,不信神明,亦轻蔑来生。
聪妙皇后与萧骋的存在,已经分去他大半的情感,剩余的那部分,被他藏在充斥着毒瘴的角落。
他并非不会爱人,而是过早明白“爱”的珍贵,提前舍去了那部分生动的情感。
所以当他面对遂钰时,明明觉得已经将拥有的一切都交托给对方,遂钰仍认为他并非真心。
可这世上的山盟海誓匆匆如流水,又怎能料定,他日后不会变心呢。
遂钰想要的永恒,恰恰是帝王最不可能期许之物。
半梦半醒,遂钰耳旁的声音又模糊起来,断断续续听不大真切。即便身处险境,他也根本顾不得自己是否清醒,或者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扯着他的手,将他一步步往黑暗中牵引。
……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萧韫彻夜未眠,累了也只是略闭闭眼。
这几日他们一直靠使用野果饱腹,萧韫是行军打仗的惯手,这倒不算什么,但玉罗绮与遂钰却有些受不了。
遂钰胃口不佳,这是在宫中便有的毛病。
御膳房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地将膳食送来,遂钰也只是挑着清淡的吃几口,现在在山野没得挑,野果大多酸涩,便食得更少了。
反观玉罗绮,倒比遂钰更耐实些。
遂钰脾气上来,也和南荣王没什么区别,咬着牙不肯说难受,只是每次歇息,都蹙着眉蹲坐在一旁,不说话,只是望着地面出神。
得补充肉食,萧韫沉思片刻,唤玉罗绮来,将遂钰交给她照看。
玉罗绮撑不住遂钰的体重,便靠在石壁旁,由萧韫将遂钰的脑袋缓缓放在她肩膀,重量压上来,玉罗绮双手扶着遂钰的肩膀,怕他掉下去。
遂钰已是正常成年男子体型,平时站在萧韫身旁,觉不出个高。挨着玉罗绮倒显得分外高挑,玉罗绮身形小小,紧张地对萧韫说:“我会照顾好他!”
四下安静,只有遂钰急促的呼吸声显而易见,从玉罗绮的角度,能看到纤长的睫毛,薄如蝶翼,薄薄皮肤覆盖下的绯红,显得遂钰整个人更增艳丽。
比南荣遂钰还漂亮的人,玉罗绮还从未见过,她听说书的讲,南荣王府嫡系一脉姿容甚异,因此原先开府的祖宗,上战场恐不足为敌畏惧,便日日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出阵。
将相功勋,那么多人被杜撰为地狱恶鬼般的样貌,唯独南荣氏,除去那些原本便对鹿广郡厌恶的人,街边三岁小孩都要称一句南荣王府容貌无双。
这般声势显赫的世家,却并未有女儿入宫。
皇室忌惮其兵权,若南荣氏进宫诞育子女,怕是江山也得拱手别居,而鹿广郡也十分忌惮与皇室子弟联姻,竭力避免外戚干政的名头。
这几日相处,遂钰虽并未道明他与皇帝的关系,但玉罗绮已看得十分清楚,比起遂钰需要萧韫照顾,似乎这位皇帝陛下更需要南荣遂钰。
没过多久,萧韫便回来了,手中空空,显然并未成功捕到猎物。
男人快步来到玉罗绮面前,径直将遂钰背起,说:“他们开始搜山了,我们得立马离开。”
“搜山?”玉罗绮连忙将放在地面的瓶罐揽进布兜,“是宗祠的人?”
“马不能再用了。”萧韫解开缰绳,并卸下马鞍丢进泥沟,马鞍沾着他们的气味,必须立刻处理。
失去束缚的马,迅速奔入丛林,转眼消失不见。
玉罗绮甚至没来得及反应,现下便只能靠着双腿走路了。
她可惜地哎了声,手中被萧韫塞进一把长刀,很重,玉罗绮双手举都有些困难。
大概是萧韫觉得不合适,便将刀又拿走,重新塞了把锋利的匕首给她。
搜山是迟早的事,杀手能到的地方,宗祠自然如履平地,萧韫唤回天枢,仔细检查附近地形,选择较为艰险的路,沿途顺水而下。
“他们要追上来了!”
“水性如何。”
玉罗绮:“还行。”
什么水性?
遂钰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又或许是昏迷,耳边徐徐传来萧韫与玉罗绮的对话,还未来得及反应,萧韫将他的头往怀中按了按,紧接着,身体被寒意入侵。
透骨的冷冽令他迅速清醒,遂钰睁眼,萧韫正好用手擦了擦他脸颊的水渍。
“我们在哪。”
“在水里!”玉罗绮率先发现遂钰睁眼,小声说。
“我们已经被宗祠发现了,他们正在用猎狗寻找我们。”
遂钰觉得力气恢复不少,于是对萧韫说:“我可以自己走。”
现在正是雨季,他顺流而下,被河水推着走。四周河道不算很宽,水流却也湍急,萧韫用绳子将遂钰捆在身上,手臂缠绕的绳子正好连接着玉罗绮。
玉罗绮紧紧抓住遂钰的手,帮助萧韫不断向前。
遂钰闭了闭眼,问道:“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萧韫:“在你昏迷的时候。”
“嗯。”遂钰望了望对岸,期间不断有河水扑面,尽管只及胸口,却仍旧让他喘不上气。
他……
畏惧这种环境。
即便后来将皇后送去国寺,算是大获全胜,但仍难以接受周身环绕流水。
“他们在哪!!!”
“找到他们了!!”
“汪汪!”
先是狼犬狂吠,而后有人举着鱼叉从林中蹿出来,大声呼喊着同伴,并试图向萧韫这边投掷鱼叉。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原始丛林中,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萧韫见狼犬有渡河的势头,怒喝道:“天枢!!!”
猎隼呼啸俯冲,萧韫解开缠绕着遂钰的绳子,竭力游向对岸,几乎使用扔的姿势,将遂钰丢去岸边,遂钰被呛了好大一口水,顿时头脑发晕,摸索着从地面爬起:“萧韫!”
皇帝已经再入水向那群秀州人游去。
天枢撕扯着狼犬的脖颈,而萧韫在上岸的瞬间,迅速用手中刀划破两人咽喉,以更快的速度进攻,孤身闯入围剿。
玉罗绮早就没什么力气了,只是觉得萧韫更辛苦便没吱声,咬牙硬撑着,现在脚踏实地,累得根本直不起腰,那些人她认得,宗祠中一等一的高手。
似乎……还有什么生面孔。
遂钰简单判断自己状态,决定赶去帮助萧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