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若断胳膊断腿,这辈子便毁了。”
遂钰忍不住说:“那他现在在哪。”
“去城里了,城里做搬运,每月托人送银钱回来。”
萧韫环顾四周,开口:“朝廷每年都有拨款给各地方负伤残疾的将士,你家有没有拿到那笔银两。”
村长苦笑,见萧韫将遂钰的伤简单处理干净,连忙将手中的金疮药递来,浑浊的眼睛内,充满淳朴的担忧,以及突如其来的悲伤:“银子?从来没见过。”
“秀州这么大,哪能轮到我们呢。”
轮到?
“轮到是什么€€€€”
“我们可能要在您这里叨扰几日,这是五十两银子,若您不嫌弃还请收下。”萧韫打断遂钰,从腰间钱袋中取出白银。
村长连忙摆手拒绝:“我这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五十两太多了,家里来人我高兴,很多年都没这么热闹过了。”
无论如何,村长都不肯收下五十两,再三推拒,勉强收了五两,跑去厨房继续为遂钰煮粥。
“为什么不让我问下去。”
萧韫关门,沉声:“你不能像刑部审讯犯人时的态度,盘问膝下并无儿女在侧的老人。”
遂钰回忆自己的举止,觉得并无不妥:“只是在正常提问而已。”
“但这就是盘问。”萧韫见遂钰不服气,转而面向玉罗绮:“你说。”
玉罗绮这几日也逐渐不那么畏惧皇帝,也觉得遂钰方才的语气不大柔和:“既然这是对方最痛苦的事情,他救了我们,还收留我们在这里居住,应当令他高兴些才是。”
“南荣公子你的心意或许是好的,可是没人喜欢同刚见面的异乡人讨论自家痛处。”
玉罗绮想了想,继续说:“不过……这倒让我想到另外一个,朝廷恐怕不太清楚的事情。”
顾着逃难,也没空对皇帝诉苦,骤然放松,玉罗绮的话也逐渐多了起来。
她见皇帝有倾听的意思,于是清清嗓子:“咳咳。”
“其实也不是什么两三句话说不清楚的事。”
“秀州被宗祠管束,很多账面银子,看似时进了秀州知府的口袋里差遣,实则知府为了表面的和平,会将朝廷下发的银两,全部交给‘信任的宗祠’管理。”
秀州的安宁,用人血和泥,身体堆砌,数不清的金银玉器装饰,千年保持不变,杀戮中获得的永恒,百姓无法回顾过去,亦对未来怀抱绝望。
无家可归的人,自然能够去别处生活,但这里已经形成紧密的亲缘关系,无论谁走,家中亲长都会被宗祠立即处决,甚至没有反悔的时间。
玉罗绮裹进棉被,手指泛白:“没能杀了那个老家伙,也不知我的族人会不会……我是个不孝的人。”
“每年朝廷招兵买马,宗祠便会抓偏僻村落的百姓参军,生死战场,反正死的也不是自己人。”
“那些抚恤金顺理成章地落入他们的口袋,富人更富,穷人失去了健壮劳动力,困苦潦倒草草一生。”
“陛下,若朝廷再不救救秀州的百姓。”
“大家真的没有活路了。”
玉罗绮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仅凭她这些日与遂钰,皇帝相处,深知皇帝必然不是冲动之人,深知可能为了大宸安定,而选择无视秀州。
“……”
屋内沉寂许久,萧韫声音徐徐响起,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果断回以玉罗绮忐忑不安的仰望。
“秀州百姓皆为大宸子民,朕怎会置之不理。”
第106章
男女共处一室不妥,萧韫从玉罗绮口中得知不少有关于秀州的现状,见她面露困意,眼皮不住往下掉,便借故带着遂钰离开。
果然,门还没关,玉罗绮脑袋一歪,躺在床上不动了。
“村长这的药还算齐全,伤口等不到大夫来处理。”萧韫回头,问道:“就算有麻沸散,也不能保证完全无痛,能忍得住吗。”
遂钰顿了顿,没想到萧韫说的是这个,在他看来,伤口远远没有萧韫说的严重。
“你会吗。”
他问。
“怕你喊疼。”
遂钰低头看看掌心,若说怕疼,他也忍了这么些日,起初伤口有在药效的作用下逐渐转好,但后来又泡了河水……
村民有事便都来找村长,若是遇到个什么小毛小病,村长这里有常备药,自行服用痊愈即可,若仍不适,便得去附近镇子上找正儿八经的大夫,因此,麻沸散之类的伤药,村长的匣子里也备了几份。
院里草棚下,平展地铺着两块用以歇息的凉席,草席边缘用浅得发白的布条箍着,看得出主人十分爱惜物件,遂钰坐在席中,看着萧韫从院子另一角,将分量看起来并不轻的石凳般过来。
“过来。”
萧韫拍拍腿,遂钰挪了挪,靠近潮景帝后,胳膊搭在他腿面。
皇帝本以为遂钰得犹豫好一会,至少表达害怕疼痛,毕竟手边没有更好的……他发觉遂钰正用好奇的目光仰头望着他。
年轻公子的眼睛很亮,瞳仁仿若隐匿于山涧的水潭中,静静躺在潭底,未曾雕琢过的纯净晶石。
被他凝望,好像烦躁的心情也能被瞬间抚平。
萧韫不禁张开五指,在遂钰巴掌大的脸前晃了晃。
浑然天成,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四字。
遂钰略歪了歪头,以为萧韫是在试探视力有无影响,毕竟也有受伤之后导致双目失明的先例存在。
他好心提醒:“我没瞎。”
“……可能会很疼。”萧韫点燃油灯,将小刀放在火中炙烤消毒。
就连萧韫都未曾预料到,遂钰竟然如此能忍。宫里磕碰破皮都要大叫好几日,凭着即将愈合的伤,从他这里讨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好处。
林间一声不吭,若非每至夜晚微烧,甚至能忽略他已受伤的事实。
萧韫落刀并未犹豫,刃入腐肉,遂钰身体猛地一震,整个人绷在原地不得动弹,就连脚尖也在用力。
军营中待过的人,无一不是处理刀伤的好手。行军可敌千里之外,此言固然听着豪爽勇猛,大漠孤烟黄沙弥漫,其中孤寂与绝望却鲜有人知,而将士们也刻意选择遗忘困苦。
“除非要命的创伤,一般这种伤口,连轻伤都算不得,自己就能处理。”
遂钰意识空白,耳边落下的声音轻如羽毛,亦或者是萧韫故意吸引他的注意力。
砰€€€€
遂钰一头撞在萧韫腿面,额头正好挨着垫在掌下的木质托盘。
这种疼痛并未抵达极致,遂钰受过那么多伤,深知这种程度还在自己的忍耐内,但民间的麻沸散着实作用不大,不如太医院特制。
那时他被大哥打得皮开肉绽,也未像现在这般狼狈。
柔软的长发自脖颈分作两束滑落肩头,露出骨骼根根分明的脖颈,白皙皮肉下覆盖的骨骼凹凸可见。
第五刀抬起,萧韫手中已全是汗。
遂钰苦夏,每逢夏日都躲在殿中不曾频繁出入,乡野固然清凉,却也没到舒适的地步。
汗很快洇湿后脊,仿若阳光透过绿荫,留在肩胛的斑点状阴影。
“呼€€€€”
倏地,遂钰突然吐出口浊气,用另外那只完好的手抓住萧韫的手臂,逐渐收紧,力道自始至终如同他忍耐痛苦般竭力抑制。
但很快他便强硬地将手挪至石凳凸起的弧度中。
萧韫将刀倒换至左边,说:“我现在用左手,你可以继续抓着我的手臂。”
“还能忍得住吗。”
他又说。
此话说出来于此时略显苍白与无奈,遂钰肉眼可见地神情衰败,但事已进行大半,没有再停下来的理由,萧韫的判断是€€€€
即便遂钰今日拒绝,他仍会打晕他处理伤口。
不能再等。
离开皇宫,好像瞬间失去了某种对立的角度,让他们之间的每次正常都变得无疾而终,虽有头有尾,不再逃避,但比任何脆弱的事物更易碎。
遂钰眼睛微微动了下,听到金属与瓷瓶碰撞的声音。
叮€€€€
他的意识根本没办法支撑他再分神细数多少刀,只是觉得萧韫比平时更沉默。
皇帝本身便不是什么喜欢说话的性格,很少说废话。因此,遂钰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甚至认为萧韫不开口,远比他说话的时候更讨喜。
但现在……他更愿意萧韫说些什么
哪怕是朝堂要务也无妨。
但这样太奇怪了,至少对于遂钰来说很难开口。
他认为脆弱的心绪持续紧绷多年未曾断裂,却不知为何非强撑着一口气苟活至今。
若在后宫狭小院落生活,他或许还有寻死而毫无留恋的可能,但现在,他牵挂的,纪念的,未完成的,逐步将他的心脏填满。
毫无空隙可言。
“遂钰。”
“……嗯。”
“疼可以喊出来,或者咬着帕子分散注意力。”
萧韫语调平静,遂钰能感受得到他在刻意安抚。
强行令逐渐溃散的精神再度聚拢,眼前仿佛展开朵朵烟花,遂钰尽量让自己体面些,答:“……我……还好。”
潮景帝很清楚刀剑入骨的滋味,也徒手割肉,从腹部挖出埋在体内的箭镞,他已经准备好了安慰的词句,却未想遂钰比他想象中的更能忍耐。
他用银挑将药粉仔细洒进伤口,耐心等待遂钰紧绷的身体逐渐变得柔软,确定疼痛泛起的涟漪散去,才动手将伤口裹好,说:“明天我去镇上买更好的金疮药。”
“他们查到这里是迟早的事,不能暴露。”遂钰一身热汗,唇齿泛着莫名的铁锈味,他舔了舔干涸的下唇,盯着自己的手发了会呆。
“以前我经常担心的自己脸受伤。”
“哪里都行,只是脸不行。”
“没有权势,被人忽略,该有的我什么都没有,只能靠着这张脸吸引陌生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