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 第139章

萧韫扶着栏杆起身,披散的长发随肩膀垂落,居高临下道:“王爷曾为朕的师父,朕心中始终对南荣王府怀有几分情谊,当年并未放下兵权,如今告老还乡。”

南荣氏门生遍布朝野,萧韫冷笑:“南荣王当朕是傻子吗。”

没有功成身退,告老还乡权势仍在,明面上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朝廷凭什么给他台阶。

在其位谋其事,该享受的享受过了,便撒手不管作闲散游人,以为大都是什么地方,城东的菜市场吗?

“朕不准。”

萧韫满面春风,单手托住南荣明徽的奏折,眼底凝聚着一汪驱不散的寒潭。

……

不出半月,南荣王意欲告老还乡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那我们岂不是都得回老宅?”南荣臻近日闲来无事,总喜欢往遂钰这跑,一是图清净,外头那些人见着他便试图打探南荣王府动向。二来他对遂钰好奇得紧,实在想不通他怎么能看中皇帝。

遂钰用银叉挑了块瓜吃,甜津津的,这里日照时间比中原长,瓜果比蜜还甜。

他单手撑着下巴,眼见南荣臻如跳蚤般坐不住,动手碰碰这个,再敲一敲那个,道:“二哥若是喜欢这水缸,待会回去叫人一并扛着抬走。”

“敌人我还没杀够呢,爹怎么就要辞官。”

遂钰笑笑:“父王是在同陛下斗法,他不会放弃王位。”

想要得到一件东西或许不容易,但放弃某些被众望所归的东西更难。

南荣臻:“可我觉得这次爹是动真格了。”

“不会。”遂钰摇摇头,淡笑道:“他并不是一个人的南荣王,朝中南荣王府的门生,连带着大嫂母族褚家,即将同你联姻的琅琊王氏,母亲那边的亲眷,以及被南荣王府一手提拔至军衔颇高的将领,他们都不会允许父王擅自罢官。”

牵一发而动全身,南荣王想做的未必能办到。

“二哥,家中除了我是陛下提拔,并无任何一人直接与朝廷有干系。”

也就是说,南荣王自请回乡,这些人的官职必定深受影响。

南荣臻:“那个时候这些人恐怕会恨爹。”

“恨他放弃鹿广郡,从而将南荣氏拉下神坛。”遂钰补充,旋即微笑道:“他现在想要一个说法,只是逼迫陛下将我留在鹿广郡,并非待他伤势好转,跟随御驾回大都。”

“陛下会答应吗,毕竟你手里还有顶。”南荣臻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呸呸两声住口。

皇帝不会冒险拿“将来”博弈,他若是拒绝,南荣王真发起狠来,以现在的朝廷根本招架不住再来个军阀落寞。

南荣王府连接大都与西洲,是商路纽带,也是抵御外敌的铜墙铁壁,如此要塞需当小心翼翼,只要有一个人豁得出去,将名利权势置若罔闻,另外那个必定慌乱。

南荣王先发制人,根本不是冲动而为,正相反,他高明至极。

“你呢。”南荣臻翻身跨越石台,跳过连接着两岸的小桥,他来到遂钰身旁俯身问道:“你想回去,还是……留下。”

遂钰扬眉,缓慢道:“二哥觉得呢。”

“无所谓。”

南荣臻倒真没父兄想得多,难不成分隔南北便不是家人了吗,何必在意许多徒增烦恼,他对遂钰说:“去哪都不重要。”

“母亲惦念你,无非是希望你能过得松快,如果鹿广郡不适合生活,去大都也无妨。”

“说起这个。”南荣臻话锋一转,神采飞扬道:“你回来还没去过我们鹿广郡的校场吧,既然现下身子并无大碍,出去散心如何?总闷在院子里,人都要长蘑菇了。”

长蘑菇似乎已经成为南荣臻的口头禅,在他眼中,恐怕只要原地停留半个时辰,便得郁郁葱葱地长出许多“树般的蘑菇”。

奈何遂钰是个不好动的性子,南荣臻几次想把他带出去玩,遂钰均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

他苦夏却觉得这次夏天过得太快,还未开始便要结束了。

南荣臻表情真挚,遂钰一时不忍,叹息道:“我去换身衣服。”

男子及冠通常会直接将长发扎起来,用发箍定型,一枚低调的发簪横穿发间加固。遂钰觉得那样绷头皮,不出去见人时编成麻花垂在胸前,要么就直接长发飞扬,热得脖颈全是汗。

银簪侍女将遂钰两鬓发丝细细编成几股麻花,把刘海也并入麻花辫中,露出光洁圆润的前额。她笑盈盈地指挥小侍女调整琉璃镜,南荣臻靠在窗边,咬了口苹果说:“确实比以前好看。”

“公子看起来精神不少呢。”银簪侍女说。

透过琉璃镜,遂钰望见镜中的自己,没觉得与从前相差太大。他抬了抬下巴,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会。

不过是完全露出了眉眼,轮廓更分明些,还显得有点凶。低眉顺眼惯了,现在这副模样倒有点嚣张跋扈的意味。

“不好。”遂钰评价。

南荣臻拔高声音:“不好吗?!”

“不好。”

“这多好!”南荣臻又说:“你才多大就学得讳莫如深,像是谁欠你银子似的。”

“只有别人会欠我钱。”遂钰面无表情道。

比起对南荣栩的板正,遂钰与南荣臻之间的相处便跳脱许多,二人从后院推搡至前院。银簪侍女与胡小海随行,其余众人通通留在院里看门,只是四人,南荣臻却闹出了几十人的动静。

路过前厅,恰巧逢上皇帝带人商议公务,南荣臻先遂钰一步瞧见皇帝,横跨一步挡住遂钰视线:“有东西落在院里,你陪我去取。”

“呦,二哥还没长大呐。”遂钰抱臂嘲讽。

……

“陛下,附近两个州的州府都到了,您是先见哪个。”陶五陈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道清澈爽朗,分外熟悉的声音。

“南荣臻!这是你家你找不到路?!”

“这也是你家你找不到路?”南荣臻反问。

萧韫循声找去,他许久未见的年轻公子正站在廊下迎光处,身着比火还热烈的绯红骑装,唇红齿白鼻梁高挺,没了额发遮挡,一双眼睛又明又亮,挑衅人的时候鼻子会不自觉地皱起来,装作十分吓人的模样。

遂钰神采飞扬,朗声道:“我要去母亲那里告状,说你欺负我。”

“你敢!”南荣臻威胁。”

有什么不敢,遂钰一字一句:“你,要,完,蛋,了!”

话罢,他趁南荣臻不注意,蹭地踩着走廊飞身跳下,南荣臻脸色微变,想抓住他的衣角,却只握了一缕自由的风在掌中。

遂钰回头乐不可支,正欲嘲笑,迎面便撞在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他被碰得头晕眼花,脱口道:“什么人敢挡我的路!”

“你在王妃那告他,王妃顶多说几句。”

萧韫笑意盈盈:“但朕却能削他的职。”

“他是我二哥,就这么削去做小旗有点不大好吧。”遂钰突然装模作样扭捏起来,扭身似乎是想挑衅南荣臻。

他正欲抬脚,却被皇帝叫住,萧韫凝视遂钰十指指尖发白,握成拳的手,沉声道:“你躲什么。”

第119章

遂钰较之从前天壤之别,身体明显舒展放松起来,只是在见萧韫后,又迅速回到从前那副戒备的态度。

他不知道该对萧韫说什么,甚至觉得他的脸在某个瞬间十分陌生,紧接着他听到萧韫又说:“你怕朕?”

树影微晃,闷热的空气寂几近凝固,遂钰僵硬地呆滞在原地,陶五陈主动驱散院中众人,就连南荣臻也未能幸免,被首领内监带人直接架走。

萧韫盯着遂钰后脑勺,发现他穿着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风格,眯眼语调不悦道:“你把顶珠入药了。”

“陛下危在旦夕,臣自然以陛下安危为重。”遂钰不知道萧韫要做什么,只能跟着他的话答。这是南荣王府,并非什么皇帝只手遮天的皇宫,若是萧韫现在当场失心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好收场。

“转过来。”皇帝命令道。

半晌,遂钰双脚似被地面黏住般,死活拔不动腿。身体远比意识更诚实,在安全的环境中生活,陡然猝不及防地恢复从前,着实令人难以接受。

“南荣王要辞官,你说他为何当年不提,非得你受过苦后才回心转意。”

“他是我的父亲,陛下挑拨离间没什么意思。”

事到如今,又何论谁对谁错。

秀州百姓深受宗祠迫害,边塞未及其半分安宁,千百年征战之地,活着何等艰辛。

遂钰低声:“争辩这些又有何意义。”

无非是两败俱伤,争论得头破血流,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只为了某些自私的念头。

“你怎么不看看朕。”

皇帝声音陡然降低,语调中含着刻意讨好的温和,他俯身牵起遂钰受伤的那只手细细检查。

“真是个没良心的,朕记挂着爱卿的伤,你却不肯多看朕一眼。”

若是从前,萧韫定不由分说将遂钰直接扛回内室,但他现在实在虚弱,再在这大太阳地底下站会,真要气血上涌两眼发白晕倒了。

现在的他只能对遂钰半带讨好,半威胁地说:“若是不抬头,朕便将王妃与王爷都叫来。”

遂钰唰地扬起下巴,皱眉冷道:“你最好不要在这个时候发疯。”

下一秒,男人露出得逞般的笑意,用拇指与食指扣住遂钰的下巴,勾唇道:“小没良心,朕为了你险些命丧战场,你却这般对待一个虚弱的病患。”

“陶五陈说怎么求你你都不来看朕,难不成朕在你眼里就是个一文不值,像顶珠那般随时可抛弃之物吗。”

遂钰眸光闪烁,刻意不去看萧韫的脸。

性命无虞即可,有更多的人比他南荣遂钰更在乎皇帝的生死,又何必计较如此多的是非黑白。再说在秀州,在遂钰认为可以撤退的时候,皇帝非要带兵往前冲,难不成是他指挥皇帝冲锋陷阵?

“军医说顶珠入药可以……”

遂钰有些生气,正欲下意识为自己辩解,话说一半意识到失言后戛然而止。紧接着,他便听到萧韫语气中含着浓郁不可散的笑意:“爱卿怎么不再说下去,是说不下去还是。”

“觉得自己说过实话,便落于下风不好拿捏朕了。”

“陛下未免也太善于给自己面上贴金。”遂钰甩开萧韫的手,毫不留情地嘲讽道。

顶珠这件事太复杂,无论是从其中含义还是别的什么,都不是遂钰能将其携带的理由。

这是中宫皇后的象征,更何况还是当朝皇后也未曾得到的,前朝聪妙皇后所有之物。

只有用在皇帝自己身上,才能杜绝某些被人抓住把柄的机会。遂钰时刻谨记此处并非皇宫,即便南荣军军纪严明,也难免会有什么暗探混入大营。

而萧韫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好像只想把顶珠送进遂钰手中。

遂钰不明白萧韫为何做这种,在他看来完全这是没必要的失心疯。

遂钰:“你和战士同生共死的时候,有想过倘若皇帝驾崩,朝政天翻地覆的时候,会有谁站出来力挽狂澜吗。”

萧鹤辞与萧季沉实力相当,前者占据太子之位,后者有显赫母族的支撑。若无皇帝在朝,太子顺理成章登基,第一个遭殃的便是皇后与皇长子。

无论南荣王府帮谁,辅佐谁成为君主,登基的那个必定将南荣氏视若猛虎,寻机扳倒方可平息多般猜忌。

谁知,萧韫竟莫名冲遂钰笑起来,笑得志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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