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想看看你究竟会做出什么反应。”
“……”
少顷。
“疯子。”遂钰脸一阵青一阵白,艰难吐出几个字。
萧韫并非不是干不出这种事的人,他若真想得到什么,只要代价是他能够付得起的,他都愿意尝试。
眼前此人是真正的赌徒,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都不如铤而走险的回报来得更值得心动。
而他想得到什么呢?
崩溃中的痛哭?还是飞奔而下的同甘共苦。
遂钰咬紧后槽牙,气血瞬时上涌,眼前一阵发晕。他不清楚萧韫那时究竟听见多少,最好一个字都没听到,就让秀州发生的事情通通被掩盖,潮景帝带着他的伤离开鹿广郡。
萧韫原本只是逗逗遂钰,并不想惹他生气,谁知遂钰竟没再回他,气得双眼发红也未多说半句。
将所有不忿就这么忍下去了,没有半分犹豫。
“你€€€€”萧韫开口。
遂钰闭闭眼,强行令自己迅速冷静:“陛下,顶珠之事臣擅自做主,若是陛下要降下责罚,臣毫无怨言。”
“但作为南荣遂钰,我不能收下顶珠。”
萧韫愿意任何事都打哑谜,遂钰也差不多看出这是从南荣王那学来的本事了。
南荣臻平时身边也没南荣王派来的人,只是这次处理秀州特殊。南荣王怕南荣臻保护遂钰不当,因此派了些精锐跟随,也更好从他们口中了解遂钰的生活习惯,回家能住得更舒服。
本意是好的,但施行起来便变了味。
他们都是掌控欲极强的男人,潮景帝更甚。
“你听到了那句话,对吗。”
遂钰用只有他和萧韫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但这并不代表什么,你乐意和我在一起,所以我就该接受吗?”遂钰摇头,避开萧韫触碰自己的手,说:“我喜欢谁,不喜欢谁,这都并不影响我日后的去处。”
“我不是个会为谁留下的人,这些陛下不都明白吗,所以才竭力将我留在大都。”
“这就是你宁愿站在院中淋雨,也不愿进内厅见朕一面的原因吗。”萧韫反问。
“我以什么名分踏进门槛呢。”遂钰笑笑,用灿烂的笑容回以面前的男人,无奈道:“我没有呀。”
他不想再做那劳什子的御前行走,也不想在父王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帮助皇帝处理未待完成的公文。
南荣王现在只是知晓他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却并不晓得他连萧韫的所有本事都学走了,包括那一手足以诛九族的字。
与皇帝之间的爱恨,爱是真,恨是真。但若真爱一个人,心中哪里会存着无尽的恨意。恨与怨气相随,爱意应早被驱逐。
“天地鸿蒙初开,混沌之刻莫非如此。萧韫,你想让我留在大都。今日我便要问你一句,你会为了我而留在鹿广郡吗。”
很快,遂钰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同样冷静的萧韫,自然只会比遂钰的大脑转得更快,用平和的音调说:“不会。”
是了,现在的他们都不愿意放弃手中应得的权势,甚至根本没有选择“旷世爱情”的能力。
各自身后的家族,会为他们选择一条殊途同归的路。
争权夺势,相互制衡,直至生命的终结。
“南荣王没有为难你吧。”萧韫眼前的遂钰逐渐模糊起来,他掐住自己的虎口,让意识再度聚焦。
方才与南荣臻玩闹的遂钰,令萧韫想到了年少在南荣王身边学习的情景。
前往南荣王府拜访者络绎不绝,王府大多数会选择拒绝,只留几家关系要好的,每月月中举行诗会雅集相聚。
年轻的公子哥们谈天说地,脚步轻快地穿过抄手游廊,从这边折过去,再从另一边的假山中穿回来。
身为皇子的萧韫,并没有时间关心这些玩乐,只是羡慕地跟在南荣王身侧,路过园子时投去好奇的目光,偶尔分神听远处传来哄笑的同龄人们胡侃。
而遂钰的飞扬生动的神情,令萧韫不可避免地回忆从前。
遂钰本该拥有这样鲜活明亮的生活。
他忽地失声笑起来,笑得莫名其妙,令遂钰摸不着头脑,甚至有点觉得萧韫是不是被炸伤脑子了。
皇帝面色仍旧苍白,神态却难掩帝王威慑,一举一动都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做皇帝多年,萧韫早已习惯用举止给予对方压迫,很少真正放声大笑。
他忽地拥抱遂钰,下巴放在遂钰肩头,姿势小心翼翼。
扑面而来苦涩的药味侵占鼻翼,遂钰眼皮微颤。那股熟悉的茶香不存在,好像面前这个人也陌生起来。
潮景帝缓声:“朕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教给你的了。”
“遂钰,你学得很好。”
“若有长风,少年郎便该乘风而起九万里,鲲鹏亦难察其踪。”
“朕在大都与你隔川相望。”
“从此你便留在鹿广郡罢。”
遂钰呼吸凝滞,双眸骤缩。
“什……什么……”
第120章
明明他骗了自己那么多次,为何心脏仍旧会为之触动。
遂钰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次和前几次不太一样,应答的语气相同,音调也一样,可他就是觉得萧韫好像真的……真的松手了。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吗。”
胸膛紧密相贴,萧韫能感受到遂钰跳动逐渐快速的心脏,其中也有他自己的。
原本压在身上的无形的重担于此刻突然松懈,他有说不出来的轻快,或许他几年前便意识到,永远无法留住一个根本留不住的人,而他却仍旧想将他攥在手心,想着能过一天就过一天吧,哪怕他恨我也没什么。
爱与恨之间选择了恨,恨往往比爱更长久。
做天下的皇帝简单,昏君与贤德只在一念之间,而成为某个人心中所仰望的身影,萧韫以失败告终,且路行此处并无圜转余地。
他想等待遂钰回抱他,但短暂等待后只有冰冷的反问。
“你有很多次机会,但偏偏选择这个时候,是觉得我说出来那句你愿意听见的话,现在会心软同你回宫吗。”遂钰说。
萧韫唇齿苦涩,唇角仍挂着笑意,摇头道:“不。”
只是我已不知我们该如何继续。
若说当初留南荣隋在大都,是为巩固帝位与约束南荣王府,萧韫确实也做到了长治久安,腾出手料理与邻国战后诸般事宜。
遂钰逐渐长大,心思较之从前愈发缜密,萧韫教无可教之余,亦发觉遂钰已经在用从他这里学来的本事反击。
就像是当初的他和南荣王。
皇帝也是人,也有人的情谊。萧韫始终未曾忘却在南荣王府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有聪妙皇后的疼爱,有师父师母的呵护,冷冰冰的殿下称谓换作阿韫,每个人真挚地期盼他登临九五,不遗余力地推着他一步步向前。
有人剥夺了他的年少,也有人送给他一份烂漫时光。
而遂钰本该得到的安宁,却被他残忍打碎搅得稀烂。
无论是遂钰妄想带走公主,还是假死离开大都,至少在某个瞬间,萧韫是真心想遂钰回家。
同时他也很清晰地明白,只要剪断风筝线,风筝乘风直上,便难以再次回到原地。
遂钰根本不会为了他而停下脚步。
遂钰永远眺望未来,而他却只能留在大都,就像遂钰口中描述的那般,抬头便是四方的天,想做房顶的五脊六兽。
孤家寡人不过如此,就算做了皇帝,也只能用区区权势压迫对方,狼狈披上体面,装作唾手可得。
彼此的疲惫至极,已经在秀州逃难中彻底迸发,历经生死之后竟然并非相拥而泣,而是徒劳地询问着朝政之事,话语间的试探昭然若揭。
既如此,那些故意维持的平衡究竟于谁有益处。
萧韫深知不是自己,而也并非遂钰,两败俱伤中没有赢家。
无话可说后的沉默,才是最令人难以忍受落寞,当萧韫脑海中倏地浮现放手的念头,他心中竟陡然轻松许多。
他以为遂钰会表现得欣喜,但遂钰却再次打乱他的预料之内。怀中的人没怎么说话,只是问了句“什么”便呆立在那。
萧韫无可奈何,松开后凝视遂钰,遂钰这次没躲,用掺满浓郁不解的表情,说:“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皇帝摊手:“怎么就不信呢。”
“好。”遂钰嗯了声,说:“我知道了。”
旋即他踮起脚尖拍拍萧韫头顶,认真道:“要好好吃饭照顾自己,夜晚不要喝太浓的茶水,还有……”
“还有什么。”萧韫问。
遂钰想了想,抿唇说:“日后我也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猎隼,驯服最烈的马,若有机会我会提着敌人的头颅邀功寻赏。”
“好。”
潮景帝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在此刻舒展开来,多年未曾感受过的放松的心情充盈胸腔:“届时朕封你为大将军。”
“祝……南荣将军百战不殆。”
处暑已过,皇帝在鹿广郡养伤的消息逐渐变了味,外头因着南荣王要辞官那句话流言纷纷,后而各地渐有鹿广郡挟天子倒逼皇权,意欲篡位之嫌。
皇帝对南荣王避而不见,反倒是该离皇帝十万八千里远的四公子,一日几次地在皇帝面前晃悠,各地文书一应交由他手,履行御前行走要务。
鹿广郡的夏天来得急,去得更快。夏日余韵消散,初秋凉爽纷至沓来,遂钰的精气神也逐渐恢复,活蹦乱跳看着不像是个体虚的。
“小弟,路行此处该何解。”
什么此处?遂钰忙得焦头烂额,反观南荣栩近日闲暇非常,瞧着着实令人可恨可气。
南荣栩勾唇,比对着棋局与书中注解,慢悠悠又落下一子才道:“现在只有陛下回京才能结束传闻,你说陛下该何时离开鹿广郡呢。”
“陛下月末回大都。”遂钰随口道。
房内顿时陷入寂静。
他见南荣栩面露诧异,纳闷道:“大哥不知道吗,陛下前几日告诉我的,我以为你和父王已经知晓了。”
南荣栩许久未找到自己的声音,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遂钰又道:“我不跟他走,就留在家里陪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