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钰眼神飘忽,心虚道:“我没踢到。”
“朕知道你没踢。”
萧韫倚着软枕衣衫不整,勾唇道:“东西放在里头,踢不着。”
遂钰:“……”
“看来臣还是回鹿广郡比较好,省得陛下口无遮拦,不似为君。”
既做将军,必定有些变化,板着脸生气的模样倒有些震慑。萧韫似笑非笑地看着遂钰,被丢被子蒙住头也不生气,两个人从床这头闹到那头,零碎地交流了些治军要略,遂钰突然喊了声糟糕,当即环顾四周寻自个的衣裳。
“去哪。”萧韫问。
遂钰拧眉道:“你不上早朝。”
“我爹在西郊大营。”
虽说父亲默认他与皇帝的关系,但若是真明目张胆摆在台面,遂钰还没那个胆反复惹父亲生气。
堂堂南荣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以前也真心对待过皇帝,现今除军务之外,有关萧韫的任何字眼都听不得,听见就生气。
遂钰趿拉着鞋跑去殿后温泉,没过多久便湿漉漉地又回来了,站在琉璃镜前扣着扣子,随口说:“陛下的审美竟也没变过,不觉得……寡淡得很吗。”
“你倒是顺手。”萧韫不由得笑骂,“也不怕衣柜里没有你穿的。”
遂钰耸肩,扭头冲萧韫做了个鬼脸,他换睡袍的时候早发现了,一水的浅色骑装,在校场跑马不出半个时辰铁定脏。
“穿这么鲜艳的衣服……战场上也很显眼吧。”萧韫光脚下地,慢条斯理地捡起遂钰丢在脚凳的脏衣服,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会。
绣有南荣王府族徽的外袍,用色是最深的牛血,以银掺着白玉绣几朵茉莉作装饰,张扬之中不失雅致,也就只有南荣遂钰敢这么干了。
萧韫:“大宸的南荣遂钰杀人如麻,现在也有了一口吃十几个小孩的名声。”
“朕可没教你这般打仗。”
遂钰扬起下巴系领口的扣子,眼皮自然垂下,反复检查衣饰,并指挥萧韫将手里衣裳间挂着的玉佩拿下来。
皇帝解开玉佩,亲自来到遂钰身后,低头将玉佩系于腰间,遂钰透过琉璃镜观察萧韫,对方的身量还是比自己大一圈。
“秀州之后我便在想,对敌人仁慈是否便是捅向自己人的利刃,萧韫……”
“玉罗绮死了。”遂钰抿唇,停顿许久继续说。
“秀州彻底解放的第二个月,她回秀州协同新任知府收拾残局,被宗祠余孽当街乱刀砍死。”
“南荣军不杀投降之人,就是因为不杀,才给余孽可乘之机。”
行军作战的两年内,遂钰无数次因战术与军中将士争执,甚至闹到南荣王与世子面前,在王府正厅大打出手。
不杀战俘,优待战俘,这是南荣军的弊病,遂钰接管军队后便提出整顿,但这已成为南荣军不可分割的部分,正是因此仁慈而受百姓爱戴。
就算受过损失,只要南荣王觉得可在接受范围内,那都不算是什么极为紧要的事。
遂钰理解,但并不赞同。
“父王觉得我不留活口太残忍,但我杀一百个恶人,便能令几名好人幸免于难,何乐而不为呢。”
遂钰淡道:“玉罗绮身死,便是因我对人性过于期待,认为宗祠中的某些畜生只要认错,定然是有悔意,可惜那只是我过于天真妄想。人性本恶,若背负杀戮的罪孽,能令百姓们过得更好,我不在乎手中流淌鲜血。”
他转身,发现萧韫蹙眉,于是微微偏头勾唇道:“父王虽嘴上不说,却担心我像你。”
“但现在他更害怕我青出于蓝,总是拉着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我凡事留有余地,不要将自己逼上一条绝路。”
“你说。”
“我该怎么做呢。”
南荣遂钰的名声伴随着场场胜仗消耗殆尽,已不再是鹿广郡百姓心目中的四公子,遂钰每次带兵回府,便可见父王的部下们眼中的恐惧更甚从前。
没人敢惹南荣四公子,甚至背后议论也讳莫如深。
“军士们在世子跟前犯错,有回旋的余地,那是因世子仁慈。我手里的兵没人敢喊疼,只要我踏入军帐,人声鼎沸瞬间烟消云散,我看得到他们的紧张不安。”
遂钰系好最后一颗云母扣,岔开话题道:“父王知道我在你这,再从小厮们口中听见彻夜未归,想必又得一同责怪。”
“唉,都是及冠的人了,还是会被父亲€€€€”
萧韫突然俯身拥抱遂钰,遂钰的话抵着喉咙戛然而止。
“怎么了。”遂钰拍拍萧韫的肩膀。
萧韫以为放手是最好的选择,无论对遂钰,还是对他自己。现在看来,倒不如继续将遂钰留在大都,至少不必面对刀枪剑戟,萧韫明白这种多少性命从眼前流逝的痛苦,它并不能像仇恨那般烟消云散,反倒会成为高原之上山巅常年不化的寒冰积雪。
“怪不得方才哭得那般可怜,原来是在外头受委屈了。”皇帝收紧手臂,低声说:“若不想留在军中,再回来做个御前行走,就在朕身边。”
遂钰以前对治军之策并不在意,可现在成了一军主将方才明白萧韫为何重用南荣王府。
虚假的繁荣隐藏在大都五光十色之下,皇帝贵为一国之君,手中可用的军将却并不多。
而可用之中的重用,即将信任完全交托的将军少之又少,徐仲辛并非偶然,而类如将军府的世家虎视眈眈。
骁骑将军是萧韫作为皇帝的奖赏,但南荣明徽还未成为南荣王之前,也做过骁骑将军。
再联想星也河前,父王对自己所说的话。
所有迹象都指向相同的路€€€€
王位。
沙场刀剑无眼,若南荣栩性命无虞,遂钰可一生辅佐兄长,若南荣栩有恙,偌大王府便会顷刻交由下一任家主。
“无论是你,还是父王兄长,你们都在将我往那个难以企及的位置推。”
“既如此我又怎能后退。”
“夺回失地一战便是臣送给陛下的生辰礼。”
遂钰轻声:“就像你每年都将产业送来作礼。”
因为萧韫知道遂钰喜欢钱财,而遂钰也明白萧韫心中所向。
“为什么不用回南荣隋这个名字。”萧韫思绪纷乱,这些年他有许多话想问遂钰,次次得到战胜的军情,其中却只字不提主将是否受伤,想来是遂钰不愿在军报中多言。
“南荣隋不懂的大都皇帝想要什么,鹿广郡长大的南荣隋,大约只是个纨绔的世家子弟,上有父兄庇佑,下有阿谀奉承不绝。”
“但南荣遂钰明白。”
遂钰一字一句,从萧韫怀中退出来,与潮景帝四目相对时,发现萧韫眼眶有不可差距的微红。
他扬眉朗声:“萧韫。”
“若你想要西洲,我便把西洲打下来送给你。”
萧韫愣怔片刻,旋即沉沉笑出声。
“好。”
第126章
南荣明徽才没空处理遂钰的一亩三分地,也不在意幼子是否夜不归宿,去了哪,干什么,这都不是他现在该关心的事情。
“宫元嘉那个王八蛋找你了是不是!”
是父王的声音。
遂钰站在门口环顾陌生的四周,大都里的南荣王府他还是初次来,之前只听闻王府在京城有产业,但因荒废许久鲜有人至,越青曾去瞧过一眼,荒草把大门都堵住了。
他冲门口士兵做了个嘘的手势,满心纳闷地快步进府。
“表哥听闻我们回京,自然是要去见见的,再说你我不也曾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
“那是一回事吗?”南荣明徽向来平稳的声线陡生裂纹。
游珑觉得南荣明徽莫名其妙:“不是吗?”
游珑:“那年表兄病重,你偷偷带我回大都,还帮忙跑前跑后遍寻名医,怎么成亲后便对表兄如此警惕。”
她蹙眉凝视南荣明徽许久,直至南荣明徽险些绷不住表情,才说:“是表兄后来做了什么惹你恼怒的事情吗,都是一家人却见面便阴阳怪气。”
不待南荣明徽说什么,游珑起身捧着梅子汤从他身边飘过,道:“下午我去表兄那用饭,若王爷得空便跟我去罢,想必军务忙碌你也没空。”
“……”南荣明徽原地站了会,日头正好洒在他头顶,调转脚步正欲往书房走,一回头发现遂钰在树荫下若有所思。
“回来了。”南荣明徽说。
遂钰点点头,好奇道:“宫元嘉是谁?”
“父亲的情敌吗。”
南荣明徽又是一阵无语,本想就这么糊弄过去,但不知遂钰究竟听得多少。
堂堂南荣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被自个小儿子好奇且天真的目光逼得老脸都丢尽了。
见父王不语,遂钰便知自己猜对了:“为情敌寻医,没想到父亲如此大度。”
“……臭小子,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南荣明徽大跨步来到遂钰面前,伸出手使劲揉了把遂钰的头,威胁道:“别多问!”
“那我找母亲去。”遂钰了然,旋即作离开的动作。
下一秒,他便感受到后脊衣料的拉扯力道,南荣明徽无奈:“宫元嘉是你母亲母族的表兄。”
南荣王英明神武,戎马半生从未做过谁的手下败将,唯独年少时曾因一纸荒唐策马奔袭千里,追逐游氏小姐至大都,舔着脸在游家暂住半年整。
游珑与宫元嘉青梅竹马,当年宫元嘉也是大都盛极一时的公子哥,就算游珑随父母定居鹿广郡,也时常与宫元嘉书信往来。
按照南荣明徽这个“旁观者”的角度,说是郎情妾意也不为过。
某年秋天,游珑听闻宫元嘉生病,执意探望遭到父母阻拦后,跑去王府找南荣明徽商量办法。南荣明徽见游珑哭得伤心,一时鬼迷心窍从军中偷了两匹马,趁夜带着游珑跑回大都。
并非南荣明徽好心,实则从游珑口中听得太多次宫元嘉的名字,若真叫游珑独自回大都,路途艰险暂且不提,游珑若亲自照顾宫元嘉痊愈,南荣明徽只脑海里想想便受不了。
本就青梅竹马情谊深厚,病中难免有些亲密接触,郎情妾意春心萌动也就只隔着一扇窗而已。
遂钰啧声道:“父王是怕有人捷足先登,甘愿做马前卒。”
南荣明徽如鲠在喉,有时候他真的很想狠狠将遂钰暴打一顿,这幅嘲讽且了然的表情是该对长辈露出的吗。
“母亲性格柔软,若宫元嘉露出脆弱一面,总会抱得美人归,只有表现得比对方更处于弱势,才能博得关注。”遂钰耸肩,格外欠揍地语重心长道:“不愧是父王。”
他在军中也听说过不少南荣明徽的趣事,将士们打了胜仗,庆功宴上资历老些的酒醉,便喜欢搂着遂钰的肩膀嘀咕南荣王年少轻狂。
南荣明徽带游珑一声不吭,若不了解内情,几乎算得上私奔。
世家的女儿,王府即将继承世子的公子,任意将其中的身份拿出去,也足够令各族议论一番。
南荣明徽不仅鞍前马后照顾宫元嘉,还顶着老南荣王数道斥责前往西域求药,自然,求药也带着游珑,生怕游珑不知他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