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心绪翻涌,狄桐更是脱口而出道:“这绝不可能!”
“他若活着,自然不可能。”崔嵬稍稍平复心情,又恢复到往常的平和冷静中去,“我已查探过,洗石山上是本该是渡灵阵,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他临时改成困灵阵,将整座山尽数封印至如今,我想,他已经迷失本性了。”
“师叔……你的意思是……”狄桐忽然惊恐起来,“是师伯他……”
崔嵬低沉的声音里,似乎含着无尽的悲哀:“如果我所料不错,大师兄恐怕是以为青魔已死,才布下渡灵阵准备超度亡魂。青魔性情狡诈,定是佯装假死,在阵成之时与大师兄同归于尽,因此他才在临死前匆匆扭转阵法,只可惜时过境迁,阵法被破,他……它们自然也就出来了……”
话说到此处,原无哀知晓师叔性子,已经明白崔嵬想要做什么了,他动了动嘴唇,下意识道:“师叔,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崔嵬摇摇头道:“咱们来得太晚了,他已业障缠身,若不除去,恐怕悔之晚矣。”
世间哪还有比这更凄凉的事,分明是斩妖除魔的仁士,如今却化为邪佞本身。
于观真低声道:“那……你要怎么做?”
他其实想的是:为了外头那些人做这些,值得吗?
崔嵬目光冷冽,他站定原地,全无半分动容,红艳的火中闪过那双翠色的眼,里头荡起的已非水波下的涟漪,而是一泓剑上未落的碧血。
他整个人本就是一把绝世的利刃。
“杀。”
第34章
鬼雾对崔嵬而言确实不过尔尔,可加上剑尊的首徒,自然大大不同了。
崔嵬回屋吐纳了两个时辰,总算将伤势缓解,这才得空提起之前的情况。
原来崔嵬担忧附近会有村落受害,甚至殃及山阴县,出村之后循着鬼雾查去,发觉所有雾气竟一股脑往小石村里淌来,仿佛村中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们。他不明所以,决定上山先补好阵法缺漏,哪知雾中忽然现出一员鬼将,阻住去路。
这鬼将修为高深,剑术亦是十分了得,崔嵬在鬼雾之中难以施展,竟节节败退,最终只抓下这片布料来。
奇怪的是,鬼将并未追过来,崔嵬担心久留生变,就先回村子来了,之后的事众人也都清楚了。
于观真沉吟片刻,居然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其他姑且不谈,我有个问题,你需老实答我。”
崔嵬点头应允:“你但问无妨。”
“你认为青魔的难缠之处在哪里?”于观真不太清楚原主人该不该认识青魔,便有意讲话说的模棱两可,给自己留下退路,“无须忌讳。”
崔嵬皱起眉来,他知眼前这人心细如发,便反问道:“你怀疑青魔没死?”
“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青魔的难缠之处,自然是他的邪法,饮血可愈合伤势,对手流血越多,他的凶性便越重。”崔嵬垂眸沉吟道,“手中的万鬼旗需生魂祭炼,沾着必伤,更是邪毒,然而这两者都并非是他最可怕的地方。我认为他视所有弱者为血食,又不惮利用他人善意来为自己寻找活路,更能蛰伏隐忍,这点最为可怖。”
于观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既是如此,我明白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我再问你,你觉得这位大师兄……”
原无哀跟狄桐面面相觑,心道:“我们俩可是什么都没明白。”
崔嵬补充道:“他叫谢长源。”
“好,谢长源他当真迷失本性了吗?”于观真缓缓道,“崔嵬,你得出这个结论,无非是他对你痛下杀手,我倒觉得不然,否则有一件事实在是说不通。”
崔嵬皱眉道:“什么事?”
“就是小黑豆的事。”于观真转向小黑豆,目光盈盈带笑,“你说是吗?”
小黑豆心神不由得一震,他目光对上于观真,仍是闭口不言。
狄桐很是疑惑:“前辈,我们在说师伯的事,怎么无端端又跟小黑豆有关起来了?”
“我告诉过你们,我遇到这小娃娃的时候,发现他练出了剑气。”于观真捧起小黑豆的手,上面有许多茧子,他细细碰了碰,目光一沉,缓慢道,“这村子里并没有武者,他这手本事是跟谁学来的?原本我还不确定,可是小黑豆看到布料时,目光骗不了人,答案清晰可见,他认识这位山神大人,也就是谢长源。”
“师伯若是二十三年前就战死,当然不可能教导小黑豆。”原无哀反应极快,他恍然大悟道,“在山上的鬼将很可能并不是师伯,或者说师伯并没有迷失本性!只是不曾认出师叔而已。”
这对崔嵬倒是新信息,现在所有的关键点都落在了小黑豆的身上,他却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说话么?也无妨。”于观真抬头看向崔嵬,问道,“崔嵬,我要是让你去试探那名鬼将,你有没有把握带着小黑豆全身而退?”
“可以。”
于观真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终于与传闻中的缥缈主人重合在一块,原无哀与狄桐暗暗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这恐怕才是他的真面目。
原无哀忍不住道:“前辈,纵然师叔再厉害,让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到那样危险的地方去……”
于观真反问他:“你是不相信你师叔的本事?”
原无哀顿时摇头:“不,当然不是。”
“那就是了。”于观真抿着笑,他的神情十分柔和,握着小黑豆小手的力道也颇为轻柔,可心肠却胜钢铁三分坚硬,“既然你信任你的师叔,我当然也信任小黑豆会平安无事的回来,只要他能回来,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狄桐瞠目结舌,简直说不出话来。
崔嵬的手指点了点桌面,眼中有锋芒:“你在暗示什么?”
于观真抿唇微笑起来,看起来竟透出几分狠厉来,“我与你可不同,你可怜这群凡人,我却觉得诸事有因。这小娃娃非但不信任我们,他连村人也不相信,跟山神大人学习是多大的荣耀,他居然瞒着没有跟任何人说,要不是之前练出剑气被我抓住,恐怕谁也不知道这俗地藏着这样一颗明珠。”
崔嵬淡淡道:“所以?”
“我猜这村子有鬼。”
狄桐忍不住嘀咕一句:“可不是有鬼嘛,晚上好多呢。”
于观真悠悠地叹了口气,他柔声道:“狄桐,我有时候真的会很认真地考虑要不要毒哑你。”
狄桐冷汗直滴,吓得脸都变色了:“说真……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于观真摇摇头,半真半假道,“不过你再废话下去打断我说话,说不准哪天我心情不好,就变成真的了。”
狄桐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于观真继续接道:“所以,你说一个孩子藏住这样个能获利的秘密,忍着打骂过苦日子,除了他自己守信之外,还可能是什么原因?”
崔嵬的手一顿,神色剽悍而冰冷:“有人叮嘱他不准说出去,或是这村子里有不值得信任的人。”
“不错。”于观真轻轻捏了捏小黑豆瘦巴巴的小手,他轻柔地笑起来,“小家伙,你说是不是这样?”
小黑豆惊惧地瞪着于观真,只觉得这位高贵而温柔的仙人忽然就变得神秘又可憎起来,他才这样小,并没有见过什么真正难缠的人,只觉得那双漂亮的眼睛似乎能看穿自己的心,一时间竟很想哭出来,却只是咬着牙,绝不肯跟眼前人求饶认输。
“你不说,也不要紧。”于观真摸摸他的小脑袋,慢悠悠道,“天底下的事,也并不是全要说出来才算数。”
原无哀只觉得一阵寒意涌上来,无端庆幸起被于观真盯上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崔嵬看了一眼小黑豆,很快又转向于观真,开口道:“我忽然不知道救你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了。”
“就算不正确,你不也救了?”于观真笑吟吟地给他倒了碗茶水,“请,算是多谢你救命之恩了。”
崔嵬皱眉道:“我不明白,你之前分明兴致缺缺,怎么突然如此热心帮忙起来,难道真是为了还我救命之恩?”
此刻天色已经亮了,外头鸡啼不知反复多少回,于观真去熄桌上一星灯,垂首时竟显出几分柔软,他在灯下望向崔嵬,眼中藏着青山里的烟雨,沧海上的潮雾,匿藏了平静下的汹涌。
“我平生最讨厌别人要挟我。”
他的唇带着冷意,轻易就熄灭了烛上光,灯中火。
乡间人起得很早,于观真牵着小黑豆出门时,袅袅炊烟已经从院子里升起来了。
今天给他们准备早饭的恰好是方嫂,等于观真走过来后才发现她就住在老村长对门,昨夜实在太暗,他并没有瞧清楚。火还在灶里烧着,方嫂腰上系着条围裙,手脚利落地窜起来,她与于观真打招呼,笑得有些谄媚:“仙家,您找村长吗?”
“嗯。”
方嫂便用围裙擦了擦手,殷勤地跑来替他拍门,吵得震天响:“村长,开开门,仙家来找你有事呢。”
于观真低头仔细观察着这个孩子,对方却仍是没什么反应,既无惊吓,也无恐惧。
村长颤巍巍地出来开门,差点没被方嫂一巴掌扇到脸上去,他肩头还披着件外衣,显然才起没多久,眯着眼道:“是仙家呀,有什么吩咐吗?”
于观真笑道:“村长,我有件事要宣布,方便将全村人喊来吗?”
“方便,方便。”
村子就这么大,张罗一声非常简单,于观真抽空吃了早点,村长正好把人都聚到村子中心去,他家那个院子太小,之前就挤不下人。
村长很会来事,又差人搬了桌椅出来,勉强显得体面了些。
村民稀稀疏疏地站着,如同稻田里刚垂下头的麦秆,他们都见识过于观真的脾气,知道这人与其他几位仙家全然不同,一时间都有些紧张,生怕是自己不知哪里开罪了他。村长又将人挨个数过,这才上来对崔嵬跟于观真禀报:“两位仙家,大家都在这儿了。”
原无哀跟狄桐都不知道于观真要做什么,连崔嵬都是莫名其妙被拉来的,因而老村长疑惑地看过来时,三人不约而同地低垂下眉眼。
“诸位。”于观真倒是悠然自得地坐着,他脸上并没什么笑,声音却难得温和起来,叫一村人有几分受宠若惊,“我们已经查出了鬼雾的眉目,今天叫大家前来,是有一桩事要你们帮忙。那鬼雾很是狡猾,需要一个诱饵将它引出来,恐怕会有点危险,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或者你们商量一下。”
他话音一落,村子好似炸开了锅,吵吵嚷嚷了起来。不光他们,就连狄桐跟原无哀都皱起了眉头,不明白怎么才说好让小黑豆去,又变成让村里人选了,正要开口,却被崔嵬一个眼神压住。
崔嵬摇了摇头,两个晚辈只好憋住话。
村长咳嗽了声,压住众人喧哗,对着于观真赔笑道:“仙家,恕小老儿才疏学浅,不太明白,怎么还要人去引呢?我们这些都是庄稼汉,哪敢跟那些鬼鬼怪怪的东西纠缠,只怕是误了您的事啊。”
村人顿时一片响应:“是啊。”“村长说的对。”“我们哪有仙家的本事啊。”
于观真有意无意地按着小黑豆的肩膀,将这个孩子暴露在众人面前,如他所料,对方并没有说破:“我们四人倒是有心,可惜修为太高,这鬼雾闻风就逃,怎么也抓不住,之前你们也见着了,他们爱吃人,因此才要个诱饵。别怪我无情,办法已经给了,你们要是实在不愿意,倒也无妨,过两天我们就要离开了,这两日定然保你们平安无事。”
众人立刻惊慌起来,方嫂尖叫道:“那就让小黑豆陪仙家们去吧,他手脚轻快,人也灵活,绝碍不了事的。”
狄桐脸上顿时露出怒色来,原无哀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心,谁也没有说话。
村民都明白这事儿与送死并没什么差别,虽听着方嫂的话觉得不好,但也不敢贸然出头,生怕自己就被抓去当了这个诱饵。
这时人群里挤出一个小姑娘来,看着十分面善,于观真很快就想起来她就是那个被淋了一脑袋内脏的倒霉鬼阿杏,她爹冬叔拉不住人,一脸苦瓜相地跟在后头。
小姑娘年纪不大,气性不小,眉毛飞起,倒有几分煞气:“方婶!小孩子能对捉鬼有什么用,你这不是叫黑豆去送死吗?黑豆家里就他这么一条根了,你怎么说得出口!”
方嫂插着腰,不冷不热道:“有本事你替他去啊,小姑娘家家的,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谁家没个亲人,送他去死你乐意啊。别怪婶子说话难听,小黑豆家里已经没人记挂了,咱们村子这么多年也没短缺了他,是到报恩的时候了。”
阿杏气得双眼冒火,暴跳如雷道:“我替他去就我替他去!我比小黑豆多享八年的福,我这一走,他正好当我爹的儿子€€€€唔唔!”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冬叔捂住了嘴,冬叔冷汗潺潺,干巴巴笑道:“我这女儿脑子不大好使,满嘴都是疯话,仙家可千万别见怪,我这就带她走。”
阿杏到底只是个小姑娘,怎么挣扎也脱不出她爹的手掌心,吱吱呜呜地喊了会儿,眼睛里倏然洒下泪来,小黑豆也望着她,却没说一句话。
狄桐快要把原无哀的手揪成云片面了。
这场闹剧最终还是以小黑豆为结尾,众人各自散去,李大嫂埋在她丈夫身上伤心了会儿,却也不敢说话,只是走前忍不住看了看那孩子,捂着嘴再不敢回头了。
小黑豆倒仍是那样,反倒是老村长走上前来,有些颤巍巍地说道:“仙家啊,小老二斗胆问一问,这鬼雾到底是什么来头?”
于观真似笑非笑道:“老村长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老村长吃了一惊,他看看小黑豆,又看看于观真,失声道:“血食……是血食,那怪物又回来了!”
紧接着他很快又道:“那仙家,山神大人呢?”
“你说呢?”于观真反问道。
老村长悲痛欲绝,捶胸顿足起来:“天啊!老天爷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啊!怕只怕那怪物强大,伤了仙家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