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嵬带着于观真到四处去查漏补缺,洗石山虽大,但他对渡灵阵十分熟悉,有无缺漏一眼就知,根本没花多少时辰。
等到回归原处,于观真见着崔嵬摆开阵势,下意识问道:“你要不要再见他一眼?”
崔嵬身体微微一僵,很快就摇头道:“不必,他已经死了。”
他无剑在手,便捏剑指做诀,身体已悬浮空中,口中念诵咒令,只见得洗石山上无数灵光乍起,不知多少咒令自地上涌出,化作无形的囚牢一般笼罩住整个山头。
阵法之外,退回的鬼雾被阻断去路,当即在晨曦之下被烈焰焚烧得呲呲作响,化作一缕青烟。
而阵法之内,万鬼旗中涌出无数怨魂野鬼,阴郁戾气浓得形成实体,咒文犹如收紧的口袋一般越发逼近,它们左右退缩,终至避无可避的状态。霎时间犹如滚油里泼入冷水,黑雾翻腾跳跃,却怎么跳不出阵法之外去,崔嵬额上已经流汗,再催灵力,灵光顿时大盛,牢牢往下压去。
谢长源不受渡灵阵影响,一柄锈铁舞得虎虎生风,万鬼旗之中无数凶魂戾魄齐齐哭嚎,却是上脱不得渡灵咒印,下逃不开锈铁剑威,两人虽无言语合计,但配合起来颇为默契。
时光荏苒,没想到再度联手竟是这等场景,崔嵬心中是何等滋味,连自己都难以说清。
万鬼旗之中无数魂魄,有人有兽,有开罢灵识,也有懵懂无知的,有炼化残缺,也有侥幸完好的。
黑雾翻腾滚滚,最终不敌阵法强大,渐渐于空中消散,许多魂魄却于黑雾后慢慢显出形来,众魂魄先是对谢长源行了一礼,又对空中的崔嵬行礼,这才慢慢消散身形,想必是轮回投胎去了。
只是毕竟时日长久,这类魂魄到底稀少,不多时阵内既不听怨魂咆哮哭嚎,也不听任何人声言语。
本在空中旋转腾飞的万鬼旗气焰顿消,颓靡地坠落于地,叫谢长源一把抓住,撕成粉碎。
崔嵬这才缓缓落地,他一人操控这等大阵,灵力已被抽得净空,可此刻仍是勉强自己提气赶步,重新往山巅奔去。
于观真带着醒转的小黑豆跟随在后,小黑豆茫然道:“这是去哪儿?”
于观真随口应付道:“你不是要见尸体哥哥?”
两人几乎都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飞奔到山巅之上,谢长源伫立在原地,阳光此刻终于照耀到他青白的面容上,无数魂灵化为光点萦绕着他,如同饯行一般。
“师兄。”
谢长源循声转过头来,他的神情没变,仍是那副不死不活的模样,只是渐渐走上前来,崔嵬不忍,仍是并指为剑,暗下决心。
小黑豆望着谢长源,仍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呼唤道:“尸体哥哥!你记得小黑豆吗?”
谢长源站定在崔嵬的面前,众人本已做好防御,万没想到他竟然扬起手中长刃,自左往右一刎,顿时叫头颅与锈铁一道坠在了地上。
尸早已无血,头与脖处断口平整,肉如枯萎的残花,朽败化泥,那头却是微微笑着,显出慈悲的欢喜来,正对着他们。
于观真下意识捂住了小黑豆的眼睛,他的心如擂鼓般剧烈跳动着,脑海里有个声音嗡嗡作响着。
他自刎而死!他果然……
崔嵬显然同样发现这一点,他脸色变作铁灰色,比尸更像尸,一时间跪倒在地,血冲上大脑,发出野兽般愤怒的咆哮声来。
“啊€€€€!”
他方才一人支撑渡灵,又勉强自己赶来,已是气尽力竭,忍不住大口大口喘息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头晕目眩之际连身子都有些摇晃,将手按在了谢长源的胸膛处。
那里的心脏已有二十三年不跳,可是时至今日,才终于能够安息,得到解脱。
崔嵬俯首下去,几乎将头磕入泥土,激荡起些许尘土,手中紧紧攥着衣物,简直要渗出血来,那隆起的脊背如同一条被弯折的断刃。
“师兄……师兄……”
崔嵬声音啼血,牙关紧咬,握紧的拳头慢慢放松开来,他从自己下摆撕开一片布,将头与剑一道包起来背在身上,又用火咒将尸体焚烧成灰:“你曾想遨游四海,如今就随风而去,等到师父见过你最后一面,我们再让你彻底自由。”
于观真喃喃道:“如此就结束了吗?”
崔嵬道:“结束了。”
小黑豆小小的手指抓着于观真,对方心不在焉,并未注意到,他便睁着自己的眼睛仔仔细细地将这件事看得一清二楚。
“尸体哥哥也死了吗?”
小黑豆很轻地问道。
于观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就“嗯”了一声,哪知道小黑豆十分冷静,很快又说道:“他笑了,他跟娘死的时候一样,活着太痛苦,死了才高兴吗?”
崔嵬答道:“不错。”
也许是小黑豆特别不同,又或者是孩子对生死本就不那么敏感,他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解释,又问道:“那也很好,我能再看看他吗?”
于是崔嵬解下背上的包袱给他,小黑豆将谢长源含笑的头捧在手中,也微微笑起来,满怀希望地抬头看着两个大人:“还有村子里的坏人。”
崔嵬将头重新包起背好,牵住小黑豆道:“走吧。”
被落在后面的于观真不动声色地站着,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说方才的场景到底是温馨还是恐怖亦或者悲伤。
第37章
于观真拎着谢长源的头颅走进村子。
头被布一层层地裹着,小黑豆跟崔嵬都紧紧地盯着于观真的背,像是要把他的背盯穿一般。
坏人几乎能够确定在村长身上了,可是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小黑豆的爹会说是村子对不起谢长源,他们至今仍然是一无所知。
杀人很简单,可想要知道当年的来龙去脉却很难。
于是于观真在路上对崔嵬说:“你要是想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就把谢长源的头给我。”
崔嵬就将头给了他。
于观真不禁觉得有些荣幸,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崔嵬的这个举动给予了多大的信任。
村子里的人正在劳作,由于鬼雾的缘故,他们并不敢离得太远,只是在村子附近做些小事。有人眼尖瞅见他们三人回来,立刻叫唤了起来,不消片刻,所有人都涌了上来道:“仙家回来了啊。”“仙家,那妖魔鬼怪的可没了?”“谢天谢地,仙家平安归来。”
于观真在人群里望了一圈,众人惧他威严,无不往后退去,正巧留出空来给原无哀,原无哀只是隔空对他点了点头,他这才微笑起来:“村长,请上前来。”
老村长叫人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行礼道:“小老儿在。不知仙家有何吩咐?”
于观真提起手中包袱:“你看这是什么?”
老村长眯着眼睛道:“哎呀,这……恕小老儿老眼昏花,实在看不透其中玄机,还请仙家明示。”
“这里面是一颗人头。”于观真的声音平静又冷淡,“在还没离开身体的时候亲口对我说了些事,我想听听你的说法,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说。”
布虽将头颅包得密不透风,但是这句话已经无形透露了头颅主人的身份。
老村长听出言下之意,顿时骇得腿软,众村民皆是迷惑不解,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脸色大变,一时间窃窃私语起来:“哎呀,什么内情啊?”“别多嘴……”
“昨夜我这两名小友留在村中,有一人出外查探,果不其然,这鬼雾哪里都不去,只将你们村子围住。我想这鬼雾来由,村长并不陌生吧,它们若非寻亲,就是有仇。”于观真冷冷道,“如果被我发现你撒谎,我可以等今夜看到底是谁先被吃个干净,那些怨魂已经失去主人管控,我保管是比那一夜更可怖的死法。”
这番话听得原无哀跟狄桐满头雾水,他们两人面面相觑,却都识相的没多说什么,见着村人下意识看来求证,原无哀只好点头,按照于观真的嘱咐说道:“不错,鬼雾确实环绕小石村不肯离去。”
乡下人多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被于观真一喝就吓住了,那天老李头他们被吃已经成了许多人的噩梦,更别提还要更恐怖的死法了。
村人当即劝说起来:“村长,当初有什么事,你倒是快些跟仙家说啊!”
老村长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满是沟壑的脸上流下两行泪水,痛不欲生道:“果然是他……他果然没有死,那日,那日的江湖人丧生,我就知道是他活过来了,他真的活过来了……”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老村长急忙跪下对于观真叩首道:“仙家,仙家,您行行好,这事儿都是我的错,求您保佑村子,其他人……其他人都是无辜的啊!”
于观真自上而下地俯瞰他,有种难以言喻的冷漠:“老村长,你说得清楚,我们愿意主持公道,无干人等自然无妨,要是说不清楚,我们只能当是同谋,你也休说我们见死不救。”
冬叔忍不住开口道:“仙家,一定是哪里误会了,二十多年前就是老村长带着我们避难!他不可能跟怪物同谋的。”
“住口!”老村长发声道,他望着包袱,脸上颓败之色已显,看起来更是老了几分,“仙家,是不是……是不是我说了,你就愿意救我们的村子。”
于观真挑眉道:“是我说得不够明白吗?你怎会以为自己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老村长眼睛霎时间暗了暗,他拄着拐杖将众人看了一圈,好像要把每个人都烙到心底去似的,忽然嘿嘿冷笑起来:“看来小老儿果真是死期将至,人家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我多活了二十三年,这报应到底还是来了……还是来了啊。”
他往常十分亲切和蔼,如今好似换了个人一般,冬叔顿时说不出话来,见鬼似地看着老村长。
几个年纪大的老人显然知道当年真相,此刻都忍不住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苦痛道:“造孽啊……”
老村长慈和的脸上已经布上戾气,他恶狠狠地看着于观真,活像一匹被打断腰的老狼,发不出威,只剩下狠:“说什么善恶公理,到头来,我还不是栽在你这恶人的手里头,你要是不来……你要是不跟着这群糊涂蛋来!”
他的喉咙里咕噜咕噜起来,显然是没什么办法,只剩下又恨又怕:“好嘛,你要真相,我就给你真相!二十三年前,二十三年前,那个吸血的怪物先来了,他受了重伤后倒在地上,我还当是个死人,见他衣着华美,就想贪些便宜,趁机发笔财。”
“谁知道他居然没死,偷盗是大罪,我怕得要命。”老村长的声音里既痛苦,又充满着贪婪,“他却给了我许多钱,让我去买些鸡鸭给他,他出手阔绰,又不是什么难事,我哪有放着便宜不占的道理!”
村子里的年轻一辈,是听着山神大人的传说长大的,将吸血怪物恨之入骨,如今听老村长居然曾经帮助那吸血怪物,不由得各个都瞪大了眼睛。
“我本还以为是遇到了财神爷,谁成想,居然是要命的阎罗王。”老村长紧紧咬着牙,“他起初要鸡鸭,后来要牛羊,银子没了,就给我金子,他给的多,胃口虽大,但我也尽力给他找来。”
说到此处,村长的脸上涌起一股古怪的欢喜:“就在这时候,他终于管我要人了。”
“我确实贪小便宜,却不至于害人。”老村长露出极恶毒的微笑,“我拼命逃下山去,想叫大伙儿把山封起来。可就在这时候,村子里的人嫉妒我发了横财,疑心我谋财害命,居然要抓我去见官!我救他们的命,他们却要来害我!人啊,人啊!嘿!”
原无哀的脸色冷若冰霜,手却禁不住攥了起来,他与狄桐面面相觑,两人都感觉到冷汗从背上淌过。
“他们不叫我好过,我当然也不会让他们好过。”老村长厉声大笑起来,眼中流露出鄙夷来,“我不能相信,我痛心愤怒,于是狠了狠心,在他们把我捆起来后,我故意说自己在山上挖到财宝,愿意带他们一起发财,他们果然上当,于是我就带着他们上山去,一个又一个,你说他们是不是活该!这不是我的错!是他们自己找死!”
“可是……那怪物突然就能下山了,他将附近村子的人全吃了,我……我没有想过,我没有想害他们的。”老村长忽然哆嗦了起来,他脸上的凶性、恶毒、狂妄似乎在这瞬间全部消退了,“山神大人就在这个时候来了。”
老村长说到这里,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他不停反复告诉众人:“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被迫的,我不这么做,他就杀了我啊……他就要杀了我啊。那天我不放心山神大人,就偷偷地上山,那怪物拿着一面旗子跟我说,要是山神大人死在山上,就没人知道我做的事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做的事了!否则山神那样的英雄豪杰,砍我的脑袋,比切豆腐还轻松。我要是不依从,他现在就把我吃了。”
村子里的人听得心惊胆战,谁也没想到平日里和蔼可亲的老村长竟然曾做出过这种事。
“我鬼迷心窍,听了他的话,可我有什么办法!”老村长怔怔地看着于观真手里的包袱皮,眼中流露出怨恨跟恐惧来,“而且山神大人也看见我了,他看着我……那眼神真让人害怕,我还看到那个魔头大笑起来,突然把一面旗子打破,说要让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崔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村长说着说着,眼睛里忽然闪出光芒来:“我吓得跑下山后,看着山上黑黝黝地笼着雾,怕大家都丧命在这儿,我就赶快喊啊,找啊,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那时候已经过了两天了,没有发生任何事,我就将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去县城里跟官老爷求情,这才……这才有了小石村,然后我又编造了山神大人的故事……好让大家安心。”
狄桐听得痛不欲生,怒吼道:“你怎么!你怎么能恩将仇报!”
“我有什么办法!”村长分明年迈体衰,可此刻目光之中燃烧的怒火却比狄桐更盛,“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家知道什么!你们……你们根本看不起我,眼里也从来看不见我,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可是我不做,我就要死了!”
狄桐怒不可遏:“你真是不可理喻,难道你做了这么多错事,一点也不愧疚吗?”
“我有愧疚,我有弥补。”老村长的手哆嗦起来,他沙哑着嗓音道,“我组建小石村,我告诉别人千万别上洗石山,我盼着有人来把洗石山的事解决掉,我盼啊盼啊,就盼来了你们。可他还是说出来了,他还是说出来了……我想活下去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你们只知道问我当年的事,那些鬼也一样!也一样!我拿出所有的钱,我没有顾着自己,我……我有努力弥补啊,我让大家有个地方住,有个地方休息,如果不是我!不是我的话!死的人会更多!”
老村长说到这里,已有几分浑浑噩噩,看上去几乎有几分神智错乱:“我没错!我没错!”
他声嘶力竭的嗓音在村子里久久回荡着。
众人已震撼在原地,一时间或是错愕,或是恐惧,或是不敢置信,皆都看向了老村长。
这时老村长忽然恨恨地看向于观真,准确来讲是他手中的头,嘴唇颤抖起来:“都是你!都是你!你为什么还要活过来,还要活过来€€€€你……你……你害了我一辈子!这世上的人都一样,你难道能否认!哪怕是山神大人,山神大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于观真开口道:“你难道从不奇怪为什么那个怪物说要你们寸草不生,结果却安然无恙吗?”
老村长的脸色苍白,惊恐地看向于观真:“你……你说什么?”
“山神本来可以离开,他也大可以杀了你。”于观真讥讽道,“可是他为了保护你们,战死在山上,死后还在为你们守着洗石山,直到前几日那些东西跑了出来。”
老村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体似筛糠,脸色变得更白,更绝望,眼中的光熄灭了。
于观真让开身体,听见身后石头上沉重的闷响,平静无澜地对崔嵬说道:“这才是真正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