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的崔嵬自然无法回答他:“……”
“真是现世报,之前才要你背我一段,现在你就这么马不停蹄地找回排场来。”于观真将崔嵬往身上托了托,只感觉到腰部湿润温暖,明白必然是伤口的血,一时也不敢妄动,“这山上不好久留,要是遇到谢长源,我可没办法跟他打一架,还是先下山吧。”
山路崎岖,于观真带着个伤患跟个孩子,联想到前世安宁的生活,不得不佩服自己强大的适应能力,一路上倒也没有闲着,边走边问:“对了,你是怎么跟谢长源……就是尸体哥哥认识的?”
小黑豆挂在于观真身上,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是我认识的,是我爹认识的。”
“你爹?”
“嗯,我爹小时候误跑到山上过,是尸体哥哥救了他,那时候尸体哥哥经常在月亮下练剑。”小黑豆歪着头回忆了下,“他练起剑来很厉害,树呀草呀一下子都没了,爹爹可以抽空捡到好多柴火,他就瞒着大家偷偷地上山,反正每次遇到危险,尸体哥哥都会来救他。”
于观真若有所思道:“后来呢?”
“可是等我出生后,爹就再也没有上山了。”小黑豆小声道,“他把尸体哥哥的动作画在家里,只是在家里练剑,想做个跟尸体哥哥一样的好人。我的剑法就是爹爹教的,不过他不准我张扬,说没练好之前,不要侮辱了尸体哥哥的名声。”
于观真不禁皱眉:“原来如此,对了,你为什么叫他尸体哥哥,我还以为你们村子会叫他山神大人。”
“爹说尸体哥哥也有自己的亲人朋友,为了我们村子才留在这里,不是山里蹦出来的神仙,也不是天生就该保护我们,所以不让我那么喊。”
“你爹倒是个有心的人。”于观真的声音变得有些低,他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连村子里的人都不说?”
小黑豆现在已对他十分信任,便一点也不隐瞒:“我娘生了场大病,爹爹每天都要去县城里买药,那天他回来的时候显得很不高兴。娘才喝了药睡下了,爹就说有事出门去,我不敢跟娘待在一起,看着她的脸害怕,就偷偷跟着爹走了。”
说着说着,小黑豆陷入回忆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明亮又冰冷的夜晚,呼啸的风还生疼地刮着耳朵。
“那时候山上没有这么多雾,只有野兽跟尸体哥哥,爹一边上山,一边大喊,月亮很大,像是饼一样圆。”小黑豆把头靠在了于观真的肩膀上,他喃喃道,“我看见爹跪在尸体哥哥的面前给他磕头,说了很多很多话,流了眼泪,然后大喊说对不起,是村子对不起你,我的命偿还给你!可是还没有等爹爹做什么,尸体哥哥就扬起了剑。”
小黑豆的爹一定是知道了当年的真相,谢长源之死果然跟村子逃不开关系。
“我看到爹的头飞了起来,我一下子就大哭起来,扑到爹的尸体上去。”
“尸体哥哥举着剑,就那么看着我,然后慢慢走开了。”
小黑豆永远记得那一剑,剑出如水,连月亮都骤然失去光辉。
他也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尸体身上爬出来,又是怎么借着月光回家去的。
于观真微微蹙眉道,“你当年遇到这样的事,一定很害怕吧。”
小黑豆的声音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是一种冰冷的死寂:“我并不感觉害怕,只是很愤怒,也很痛苦,跟别人打我的感觉不一样,要更疼。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娘,后来娘也死了,再没有人再记挂我了,我就跑来这里想要杀死尸体哥哥,可是这时候已经有雾了,我怎么也找不到路,就大喊大叫,让他把我也杀死。”
于观真道:“然后呢?”
“他从雾里走出来,我看着他又突然害怕了,就哭起来,拿出爹送我的小刀,冲上去扎了他好几下,他身上一点血都没有。”小黑豆竭力想将这件事说得清楚明白,“我一边哭一边叫,他就站在那里陪着我,等到我不哭了,他又走了,好像他还记得我一样。我一下子不想死了,就想起了爹说的话。”
于观真沉吟片刻,并没有说什么,心中长久以来的英雄化为厉鬼索走亲人的性命,又成为世界上最后记挂自己的存在,认识的长辈手上也许都沾着英雄的鲜血。
难以想象小黑豆经历这些时心里到底是如何煎熬。
于观真的心微微往下坠去:“那就没有人教你练剑,你是自己练出来的?”
“嗯,那天是第一次,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小黑豆点头道,“以前爹会教我,后来爹不在了,我就自己练。”
居然没有任何指导就能模仿剑招练出剑气,这小子是个练剑的天才。
于观真摸了摸小黑豆的头,忽然问道:“小黑豆,你恨不恨村里人那样打你骂你?”
小黑豆答道:“不恨。”
“真的不恨?还是害怕?”
小黑豆垂着脸喃喃起来:“他们都不是我的亲人,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了尸体哥哥一个亲人,只有他还会记挂我,陪着我。我吃了他们的饭,他们要我干活,要我做事,打我骂我都是应该的,我要快快长大了,好好练武,保护尸体哥哥,不叫他杀死别人,也不让人家杀死他。”
于观真听得心中一惊:“你难道没有想过自己以后吗?”
“什么以后?”小黑豆疑惑地看着他。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呢?”
小黑豆摇摇头道:“我没有想过。”
于观真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小孩简直怪得要命,他又想到一件事:“你既然不恨他们,为什么故意捣乱?”
“我没有。”小黑豆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的手稍稍一松,全身似乎都紧绷起来,“我没有故意捣乱。”
于观真想起门后那个偷笑的孩子,心中一动:“是不是其他小孩子欺负你?”
小黑豆便沉默了,他靠在于观真的脖子里,并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才解释道:“也不全是,我怕被看见,就在晚上偷偷练剑,白天总是犯困,所以才会做坏事情的。”
谈话之间,于观真已经来到山脚处,他不知道鬼雾到底是怎么个走法,只是找个地方暂且休息,就寻个避风的所在,让崔嵬好好休息片刻。附近正好有条溪流,小黑豆用叶子捧了些水来,沾着布条给崔嵬擦了擦脸,有几分担忧:“他会不会死啊?”
“不至于。”于观真按了按自己的脖子,他的警戒心不够,这会儿生怕自己错漏什么,正在四处观瞧着,“你饿不饿,要吃些东西吗?”
小黑豆摇摇头道:“不饿,我早上吃得很饱了。”
崔嵬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月上中天,他苏醒过来时,只有一轮明月映照着脸庞,于是挣扎着坐起身,只听耳边有人说道:“感觉如何?”
“尚可,剑上尸气太重,我大意了。”崔嵬下意识循声望去,见小黑豆枕在于观真的膝头,对方正垂着头梳理那头漆黑柔顺的长发,不知为何,竟感到几分心慌意乱,便撇过头去,“你守我到如今么?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于观真正在打理自己的头发,之前巫月明给他别上的梳子派上大用场,这会儿不紧不慢地将梳子放回怀中,微微笑道:“事情没有,不过故事倒有一个,你想听么?”
“愿闻其详。”
于是于观真便将小黑豆的事告知了崔嵬,很快又道:“你也不必如此悲观,谁都不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事,他既然没杀小黑豆,就足以说明他并非完全丧失了理智。”
崔嵬沉着脸:“希望如此。”
为了缓解气氛,于观真开玩笑道:“对了,你现在还要我回答青魔为何已经死了吗?”
其实于情于理,青魔都不可能活着。
老村长说过当初青魔被困在山上后,野兽发狂出逃下山,却并未提到有人失踪,足见青魔被困在山上无计可施。
退一万步来讲,青魔纵然不死,也必定重伤被困在这山上,否则不会这么多年悄无声息。要是如此,现下阵法好不容易露出破绽,他为了恢复,必然操控鬼雾到处寻找血食,雾气怎会一连数日都只包围着无法入内的小石村,那岂不是等死。
这根本就不合常理。
崔嵬显然已经想到这层了,他皱了皱眉头:“师兄如果并不是为青魔化尸,那会是为了什么?”
这时乌云忽然掩住明月,宛如银河倾泻般,山头承接住月华,灰色的暗流从山上浩浩荡荡地奔涌下来,铺天盖地的大雾弥漫而来。
崔嵬眼疾手快,一把将小黑豆搂在怀中,呼啸的鬼雾在地面上呼啸奔涌着,似流淌的暗河,毫无阻碍地穿过他们两人,带来透骨的冷意。
两人面面相觑,忽然异口同声道:“是鬼雾!”
第36章
两人都不是拖拖拉拉之辈,一料定,便逆着鬼雾往上而去。
果不其然,谢长源正在山上与一面鬼旗缠斗,这么说倒也不准确,更准确的是这鬼雾之中涌出许多怨魂来围攻这具尸,打得竟是难舍难分。
谢长源虽是形单影只,但他此人站在原地,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倒显得这群怨魂愈发渺小起来,只听得战局之中连声鬼哭狼嚎,已被扫荡半数,不过魂体可以重聚,即便被打散,片刻就能重整归位,谢长源又不知疲倦,便如此无休无止地战斗下去。
于观真看着这场另类的战斗,一时间竟说不出半句话来,过了许久才发觉阵中的戾气似乎淡了些:“这二十三年来,他每一日都与这鬼旗重复今日的战斗吗?”
“不是青魔,是万鬼旗出了差错。”崔嵬怔怔道,“渡灵阵根本来不及完成,因而师兄改成困灵阵,将自己与万鬼旗一同囚禁在洗石山中,战至力竭而亡。万鬼旗之中聚集的戾气怨气何等惊人,他不能安心,不愿就此死去,因而化作尸,在这日复一日的杀戮之中,消磨去了本性,直到日换星移,阵法出现缺漏。”
他们两人正在说话,崔嵬忽感怀中一空,原来是小黑豆往战场之中奔去,他见谢长源渐落下风,心中焦急,迈着小腿跑过去:“尸体哥哥!尸体哥哥!”
于观真伸手去捞他,却落个空:“别去!”
两人当即跃入战局,涤荡鬼魅,只见得场内灵光阵阵,谢长源压力顿解,纵然这万鬼旗内有无数怨魂厉鬼,此刻都慑于三人威势,不敢轻举妄动,维持住一种诡异的和平。
“尸体哥哥!”小黑豆努力仰着脖子,抬头去看谢长源,他冰冷平静的小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态来,“我是小黑豆啊!”
谢长源目不斜视,身旁已无厉鬼骚扰,他便举起长刃,凌空劈下€€€€
于观真给予崔嵬那虚无缥缈的希望瞬间破灭。
小黑豆倏然腾空而起,他在崔嵬怀中惊魂未定地看着那一记荡起尘土的劈砍,眼圈蓦然发红:“他怎么……他跟娘一样,也不记得我了。”
于观真转身就走:“奇怪,昨日分明还听得出小黑豆的嗓音,可今日又好似果真已无神智。渡灵阵困难吗?”
这话一出,便是一阵沉默,如果他们俩所料不错,渡灵阵布下之时,鬼雾渡化,就是谢长源魂飞魄散之日。
如果没有希望的话€€€€
从一开始时就抱着杀死他的念头,不留存一分一毫的余地与侥幸,是否会比此刻更能下手。
两人走得极快,很快万鬼旗又释放出更多的鬼魂来纠缠住谢长源。
“渡灵阵布置并不困难,他留下的阵型只需我稍作调整即可。”崔嵬嗓音干哑,回望着战场之中如同魔神般的谢长源,“他业障缠身,已经完全失去理性,没有半分可能了。”
“崔嵬……”
“你已经看清楚,他根本没有任何理智,也没有任何可能!”崔嵬忍不住提高声音,说服自己,“你我都亲眼所见,他的剑饱饮了不止一人的鲜血,方才更是……二十三年了,他已再不是当年那个谢长源了。”
他分明知道的,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尸就是尸,怎么还会心存侥幸至此。
于观真抿了抿唇,一时间也没办法说出什么来,最终柔声道:“我们走吧,等到天亮了,就还他一个清净。”
“清净。”崔嵬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看起来居然有点不知所措,只好疲惫地点了点头,“好。”
如果不太了解这个人的话,或者隔着二十三年这么长远的时光,只要想着他现在已经大有变化了,就能勉强硬下心肠,说服自己动手。可是他们了解得太多了,也知道得太清楚了,甚至意识到这个人为何会凄惨地变成如今的模样,亲眼看到他疯狂至今却仍在为当初的信念而战。
二十三年,八千多个日夜,为了背叛自己的凡人做到如此地步。
再一次“杀死”他,简直如同帮凶一般。
谢长源被万鬼旗缠住,鬼雾又忌惮二人修为,两人来去如风,倒比之前更为自由,两人干脆寻了处峭壁等待天明,于观真等了又等,实在受不了寂静的气氛,忍不住问道:“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尸气已消,皮外伤已然愈合,并不严重。”崔嵬摇头道,“只是肺腑受了一击,静养几日也就好了。”
黯淡的月光洒在崔嵬的脸颊上,他的眼睛已如开刃见血的剑。
于观真有心想说些笑话解解闷,可这会儿什么话都吐不出来,只觉得崔嵬似乎在做万全的准备,并不准人打扰的,于是也只好一言不发。
哪知道这次竟然是崔嵬先开了口,他将沉默无声的小黑豆抱在怀中,好似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抱着自己的玩具熊那般无助:“你是否觉得我很懦弱?”
崔嵬的神情看上去寂寥而孤独,却绝不软弱,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泛着妖异的光芒,于观真凝望着他的侧脸,心知肚明这个男人已经做好打算了,无论自己接下去说些什么,都无法动摇他的决定。
“为什么这么说?”
崔嵬哑声道:“我告诉弟子们,人便是人,鬼便是鬼,自己却如何也没办法看穿,直至如今,还是会为此动摇。”
于观真想了想,最终道:“你已是我见过最为坚定之人了。”
“你也是我见过……”崔嵬轻声道,“最爱观察人心的人。”
于观真笑了一声:“你不喜欢?”
“有谁会喜欢被看透内心吗?”崔嵬垂着头,小黑豆正在他怀里熟睡着,呼吸均匀,丝毫不知道明日早晨天一亮,自己的尸体哥哥就要被除掉了。
于观真脸色冷淡了几分:“我并不是真能看透别人的心思。”
谁也没有说第二句话,直到第二天旭日东升,晨光从云雾之中丝丝缕缕地析出,山上的鬼雾开始退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