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这人宁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
于观真摇摇头,甩掉乱七八糟的想法,认认真真地继续看起盒子里的东西来,其实这些东西翻来覆去已经看过好几遍了,他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忽略的细节。
不过结果可想而知,什么都没有。
其实今日事情繁杂,于观真晚上又跟未东明打了一架,已是又困又累,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很少跟人动手,每次动手都像是大学一千米测验,累得像条狗,要不是这具身体素质绝佳,估计就不是自己走回来,而是被未东明拖死狗一样拖回来了。
于观真揉揉眼睛,决定在睡觉前仔细重看一遍地图跟纸条。
未东明提出活泉眼地宫在移动的这个概念让他有点不安,这让所有的线索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矛盾点。
纸条的暗语与水脉图如今已经清晰可见,定是直指活泉眼地宫,然而问题就在这里。
按照未东明的说法,地宫在江水极深处,且水流湍急,他虽没有真的受伤,但底下确实是凶险非常,难以靠近,否则他也不会回来。地图里并没有尘艳郎修建的小屋入口所在位置,如果白城主当时真的一无所知,那他到底是通过什么方法,又是怎么发现甚至进入连未东明都难以靠近的活泉眼地宫。
他并不像个聪明人。
于观真一边看一边想,觉得地图上的线条让他重回大学的数学课,越看越困,越想越累,脑子瞬间放空不少,不知不觉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于观真倏然被肩头的沉重惊醒,屋内屋外都已经没入一片暗沉,烛台上的火光早已熄灭,想来时辰已经不早了。
于观真下意识伸手去抓,摸到一只冰凉的手掌,对方不闪不避,他的大脑发沉,不由得用了几分力,哪知对方还是任由他抓住,这时才反应过来身后的人是崔嵬。
“你醒了?”崔嵬的声音如夜间清风,微微吹过耳畔,“我将你吵醒了?”
于观真微微舒展开身体,觉得全身的骨头好像都在咯吱作响,抗议主人的摧残,知道身后的人是谁后他就一直处于刚睡醒的放松状态,眯了眯眼:“没有,我只是……”他想了想,“这个姿势睡不深。”
不知道崔嵬信了没有,他很轻地笑了一声,然后动了动,很快,烛火又重燃起来,照亮这宽敞的客房。
烛火不像是电灯那样明亮,于观真没缓多久就适应了房间的亮度,他这才发现原本的蜡烛已经烧成一滩蜡泪凝固在烛台底部了,刚刚崔嵬伸手去是将里头的线捻出来,只是这东西撑不了多久,崔嵬在找备用的蜡烛。
科技不发达的结果就是这种地方格外不便,修仙的人倒是可以用术法解决许多麻烦,然而不存在普及性。
现代人不需要自己会发电就能掌控各种电器,可是这会儿想用法术,必须得自己有灵力才行。
其实按照尘艳郎的本事,他要是往正途去,怎么着也落得着个为民造福,永垂不朽,名留青史的评价,偏偏人就这么邪性,一定要当坏人。
于观真撑着脸欣赏崔嵬的身材,外加腹诽自己的天字第一号仇家,他这会儿其实人还有点迷糊,毕竟刚醒这会儿精神头总是还没彻底复苏,更何况眼前的人是自家对象,要是换成其他人,他现在保准清醒得活像等着拔牙的病患。
好不容易,崔嵬终于翻出新蜡烛来,他换好蜡烛后问道:“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你找半天蜡烛,就是为了让我再休息一会儿?来,坐下吧,我们说说话。”于观真撑着脸有点懒洋洋地笑起来,有些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实在过于有恃无恐了,这种底气甚至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崔嵬给予的,“我刚刚看见你跟莫离愁说话了,怎样,说得尽兴吗?”
崔嵬转身看了看他,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不然我问什么?”于观真以前觉得情侣之间聊天总是无聊到连狗都懒得搭理,没想到轮到自己的时候反而能觉察出其中些许滋味来,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只是想听听崔嵬的声音而已。
崔嵬想了想,大概是在想哪些是可以说的,过了许久才道:“他对我说了些越姑娘的事。”
于观真挑眉道:“什么?越盈缺?”
崔嵬点了点头。
“哈,莫离愁的脸还真是三月的天,说变就变,我瞧他之前还很是看越盈缺不上,没想到才这么一会儿工夫,他都能说上越盈缺的事了。”男人有意在长辈面前提起与自己全不相干的女人,百分百是有了好感,于观真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奇妙。忍不住道,“人家丈夫尸骨未寒,虽说不是我们杀的,但好歹是自尽在我们面前,莫离愁他是怎么想的。”
这孩子之前有这么道德沦丧吗?!
是不是跟未东明学坏了……
崔嵬有些无奈,听于观真越说越离谱,摇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噢€€€€”于观真的八卦之魂被熄灭,稍稍老实些许,又追问道,“那是哪样?”
于是崔嵬便将今日百姓来城主府的事跟于观真细细说了一遍,他不知晓水难是未东明造的孽,神色异常平静坦然,倒让于观真有点心虚。
按道理说,未东明其实多少得为这事儿承担点责任,毕竟从根本讲起来,是他放走了未东明。
不过于观真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越盈缺吸引走了,同样的话在不同的人耳朵里能得到不同的信息,他固然也感慨越盈缺思想上的不同,不过更震撼于对方说话的艺术。
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小说里江湖总是难以与朝廷兼容,很大程度就是因为江湖本就是刀口舔血,轻利重义,他们的规则就是正邪善恶是非。而修仙者行走天下,本质上其实是有些接近江湖人的,都不受律法管束,不能说是谁对谁错,只能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
越盈缺要做城主,必然要遵循法度,可是她身为女子,如今的律法绝不会支撑她做这个城主。
这本是一个劣势,越盈缺却巧妙地将它化作自己的优势,王法之外尚存公理正义,这是三宗的立场,而越盈缺借王法不允许女子做官这一点巧妙地进入了这个立场。
“有意思。”于观真轻笑起来,他原本只是觉得越盈缺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而已,然而到现在为止,他发现这个女人不单单聪明,还非常独特,“你还记不记得耍了我们一遭的沈秀娥?”
崔嵬柔声道:“记得。”
“我们怎么总是遇到这样厉害的女人呢。”于观真忍不住摇摇头,感慨起来,“蓝家二少爷与白城主真是有福气的人。”
柔顺、温柔、顺从的女人的确很好,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犹如枝头花,钗头凤,金贵大方,优雅得体,然而这是无法长久的,正如花期短暂,首饰换新,迟早有一日会被丢弃。
攀附大树的藤蔓为了汲取营养,它真真切切地活着,即便离开大树,也可以搭在架子甚至墙壁上继续顽强地生长下去。
在这被打压控制的时代里,除非有资质修仙,否则大多数女人都没有出头的机会,可沈秀娥与越盈缺却在这种压抑的情况下展现出蓬勃的生命力来,打破这顽固的窠臼,不断地往上生长着。
白城主没有理由不爱她。
也许有些男人会恐惧甚至害怕这种女人,然而于观真心中只有欣赏与赞叹。
崔嵬只是用一种温柔而平静的语调说道:“因为你同样厉害。”
于观真眨了眨眼,微微仰起头,他带着点笑,像个准备恶作剧的顽童:“也许是因为我同样有福气。”
崔嵬哑然失笑,摇摇头道:“只可惜他们都似昙花一现,你可要努力活得长一些。”
于观真没想到崔嵬会跟自己说这样的俏皮话,一口气呛住,当即咳嗽起来:“你这样,是不是对死者不太敬重啊。”
崔嵬只是望着他,大概意思是本来是他挑起这个话题的。
“好了,不说这个。”于观真想要掩饰尴尬,立刻伸手摸了一个橘子开始剥皮,转移话题,“莫离愁既然与你说那些话,想来他的木头脑袋终于灵光一回,是想通了?”
崔嵬点了点头,接过于观真递来的半个橘子,上头连雪白色的丝络都已尽数除去,他吃了一瓣,只觉得汁水酸甜,便又添了一瓣入口,等吃完才作答:“嗯,他没有明说,不过我瞧得出来,他是很钦佩越姑娘的。”
于观真见他喜欢,干脆把自己的半个也给了他。
其实越盈缺跟莫离愁的痛苦并不相同,前者是被时代所束缚,而后者半生都试图解救那个被困在当初灭门惨案里的孩子,他的痛苦太私密,太自我,是一条个人的枷锁。
并非是越盈缺的痛苦打败了莫离愁。
而是莫离愁终于打败了自己的痛苦。
虽说不是自家的孩子,但毕竟处了这么久,多少也算是有些感情了,难怪那孩子蹲在屋顶思考人生,原来是真的在思考人生。
日行一善果然是有好处的。
于观真给自己吃就不太讲究了,直接端着橘皮将橘子一瓣揪出来塞进嘴里:“你就是来与我分享这个消息的?”
“嗯。”崔嵬轻声道,“我想,你知道这件事,应当也会与我一样高兴。”
于观真的手一下子顿下了,他仔细地凝视着崔嵬,好半晌才道:“你为什么还愿意这样跟我说话?”
崔嵬只是静静看着他:“因我甘之如饴。”
第167章
这句话在之前也曾听到过。
那时候于观真甚至为此感到怦然心动,然而此刻他却觉得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
这感觉就好像你很想得到一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时,人的脑海里涌现更多的其实是占有这种美好,想要千方百计,甚至不择手段地去夺取。一旦拥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这种占有反而化为了疼惜。
在与未东明同行的这段时间里,于观真经常会在各种各样的时刻里想到要是崔嵬在这里就好了,可是当崔嵬真的站在这里的时候,他却又希望对方最好不要跟自己扯上一点关系。
崔嵬不该是这种……等着别人来决定他的悲喜的人。
哪怕这个人是于观真也不行。
他身体里好的那一半珍视、怜爱、呵护着崔嵬;可是坏的那一半又突然开始警觉地恶意揣测这种宽容体恤是否来自于毫不在意。
这种感觉很奇怪,于观真并不是不高兴,正相反,他很欣喜,然而欣喜并无法令他忽略这种异常的行为。
他是很清楚自己骨子里是有点疯狂的,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漠视未东明的危害性,不会无视莫离愁的痛苦,不会放着平静的生活不过,而去天南地北地搜寻令人胆寒的敌人。
于观真很想要沉迷在崔嵬的温柔里,然而他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崔嵬愿意与自己说话,愿意与自己同行,已是非常不易。
然而他所得到的,却是远远超出自己所预料的,这一点也不正常。
这种异常,就如同于观真当初在苗疆时听闻崔嵬关心伤势一般,既为这种关心所感动,又忍不住揣测对方是否在期待分别的时刻到来,毕竟他们不是朋友,而是对手。
你是爱我,还是抱有其他的心思?
因为崔嵬不是未东明这种只在乎感情的人,他冷静、理智、敏锐,根本不会痴痴傻傻信任一个人到底,而且他会撒谎,会说很好听的话,会嫁接一些语句,让人以为是自己想听到的那些话,是自己想要的那些信息。
就像欺骗未东明那样。
于观真是个非常刻薄的人,他愿意为自己的错误买单,然而要是崔嵬故意撒谎骗他,那就另当别论了。
哪知道崔嵬看着他变化的脸,忽然轻轻地笑起来,然后偏过头去看向桌子上的那些线索:“你这个模样让我想起了在慈安寺的时候,我分明什么都没有说,你却已经猜中了我的心思。你现在一定在想,我为什么不骂你,不生气,反倒与你说这些趣事,对吗?”
于观真蹙了蹙眉,心道:“怎么听着我跟个受虐狂一样。”
然而他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他实在很想知道答案。
“我去见了那些受难的人,他们七嘴八舌的,里头有个人告诉我说看见有个人从神女上掉下来,突然水就起了,船也翻了,然后莫离愁与你将他们从水里捞起来,我想这个掉下来的人一定是未东明。”
这让于观真很是尴尬,甚至想问问这时候坦白还能不能从宽处理。
崔嵬说到此处,倒没有调笑他的意思,只是缓缓道:“我看得出来你一定在查很重要的事,然而你肯舍下此事先去救人,说明你已经想好,也愿意承担助未东明逃脱的后果。”
“你只是有自己的选择。”崔嵬的眼神忽动,伸手摘去于观真发丝上的几缕橘络,然后将那一缕乱发别在他的耳后,神情柔和,似是含着笑意,“不会为我而停留,这样很好。”
于观真一下子抓住他的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候太阳出来了,晨曦的第一缕光芒透过窗户落在桌面上,于观真终于在我找的什么神仙对象里回过神来,一时间幡然醒悟:对了!我找的这对象不算神仙也算半仙,当初才认识的时候就博学到足够写一本世界百科全书,只拿来谈恋爱未免太浪费了,说不准能看出点他们看不出来的门道。
“你来!”
这时候屋子里已经很亮堂了,于观真把烛火吹灭,一把拿开,站起来将之前的水脉图跟建筑图样都理了理,分成两份展现给崔嵬看,万分期待地看着他:“看得出来什么吗?”
崔嵬沉吟片刻,给出的答案基本上跟于观真所知道的都差不多。
“既然你都这样说,看来确实没有暗藏什么玄机了。”于观真叹了口气,又重新瘫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线索又断了。”
崔嵬见他如此颓丧,不由得问道:“怎么回事?”
于观真想了想,觉得此事倒没有什么可隐瞒他的,就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道:“水脉图,活泉眼地宫,纸条都对上了,可是平子图跟这张图纸却没有任何提醒,我觉得不太对劲。”
这叫崔嵬仔细想了想,他沉思片刻后,忽然伸手将那张纸条拿过来放在了平子图这里说道:“要是这样呢?”
“你放错……”于观真的声音突然一顿,这实在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他顿时反应过来,“你是说,这张纸条并不是拿来提醒活泉眼地宫的,而是拿来提醒这个大棺材的所在?”
“大棺材,这房室深入地底,又四四方方,确实有些像棺材。”崔嵬哑然失笑,很快又正色起来,作答道,“活泉眼既是顺水而流,想来定是无任何规律可循。你看这纸张,已说清是神女泪,黄昏时分,如此搜寻地宫岂非等同守株待兔。因此我想它所提醒的并不是地宫所在,而是此地需固定的时辰方可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