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崔嵬淡淡道,“走吧。”
哪料莫离愁猛然站起身来,看向崔嵬道:“刚刚你为什么不在?”
“我不在,你也做到了。”崔嵬只是颇为平静地看着他,“不是吗?”
莫离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仔细想了想,很快轻声道:“我觉得师尊好像跟以前大不相同了,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很不一样。”
“是好事吗?”
“大概是吧。”莫离愁不能确定,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崔嵬道:“那就足够了。”
……
等于观真来到小船上,未东明正穿蓑衣戴斗笠,拿着根细长的青竹竿在钓鱼,模样活像是在江水上沉浮多年的老渔夫。
这会儿阳光正好,于观真全身都沐浴在金光之下,他立在船头,身形修长如鹤,倒也不问这身打扮是哪儿来的,只没好气道:“别人在岸边钓鱼尚且求稳,你倒好,在船上瞎打转,这样钓鱼能钓上什么来?”
未东明听见船上只有一个人的响动,顿时心知肚明,连眼皮都懒得睁开,慢悠悠地随着船只晃荡道:“放长线才能钓大鱼,跟在哪儿有什么关系,这一点难道你没跟崔嵬多讨教吗?”
“怎么,你知道莫离愁的事?”
未东明懒散地靠在船边提自己的钓竿,阴阳怪气道:“不知道,我眼瞎耳聋嘴哑,能知道个什么。”
于观真有些无语,决定避开这个话题不谈,饶有兴趣地在船头坐下来,船上居然还准备了小菜跟美酒,他用双新筷翻了翻,奇道:“你准备来踏青的?”
“当然不是了,我等着跟你大眼瞪小眼再瞪一下午呢。”
于观真一顿筷子,挑眉道:“你今天吃炮仗了?”
“你这老的看上崔嵬就不说什么了。”这会儿未东明总算抬起斗笠给了于观真一个正眼,满脸愤愤不平,颇为不满道,“那臭小子图什么啊,是我对他不够好?对他不够耐心?怎么十年前谁都奔着崔嵬去,现如今还是谁都奔着崔嵬去,他崔嵬是脸上长了灵芝还是鹿茸?这头小白眼狼!”
于观真这才想起来,其实未东明一直是挺欣赏莫离愁的,难怪他不开心,干脆不说什么了。
未太公钓鱼,同样是愿者上钩,不知道是不是怨气冲天吓呆了不少鱼虾,居然真叫他钓上几尾鱼来,只可惜船上没准备什么厨具,只得钓一尾放一尾,全当消遣。
等到夕阳与月亮同时占据天空两端的时候,透过神女兰花指落在江水上的日华与月光果真重叠在一块儿,两人明白是时候了,这才跃下水面。
不知往下潜了多久,江水再度变作深黑色,可老渔夫所说的亮堂堂仍未见到,倒是水流寂静下来,显出之前的死寂来。
就在二人无望之时,未东明身上倏然绽放出一团蓝幽幽的光芒,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这光亮将水中些许漂浮物都照了出来,也惊走不少游鱼。
未东明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倏然对于观真做了几个手势,可惜于观真自幼身体健康,耳聪目明,没有学过这门语言,只好游动过去想贴近询问。哪料于观真才游过去没有多久,就感觉到未东明一把抓住了自己,将自己从水中扯了过去。
于观真只觉得眼前一花,这才发现远处有一个非常巨大的暗影在缓缓移动着,他起初还没意识到是什么,等到未东明身上的光又盛了一点之后,他才意识到那是一只难以想象的巨型怪鱼从远处冲回来,掀起巨大的水浪,此时正盘在什么东西上。
这条鱼大概有十来米长,通身都是赤红色的,随着水波晃动,像是在流血,鳞片也跟鲤鱼那种喜人的圆鳞不同,尖端像刺,如果被稍稍剐蹭到,估计能带下一身肉来。
令人恶寒的是,这条鱼稍稍转动脑袋的时候,于观真发现鱼头居然跟女人的脸有几分相似,它似乎正在承受巨大的苦楚,尾巴不停来回拍打着,在水底发出尖啸声来。
这种声音很像是女人在生产,配上扭曲挣扎的巨大鱼脸,极具冲击感的画面一下子让于观真愣在原地,觉得四肢都麻了。
并不是害怕跟恐惧,而是一种对这种拟人感说不上来的恶寒。
怪鱼生产得很快,没多久它身体底下就亮了一圈,那些鱼卵似乎被什么东西托住了,在漆黑的水底泛着幽幽的白光,很快鱼卵就铺满了怪鱼身底下所窝居的所在。
在鱼卵的光照之下,于观真终于看清楚了怪鱼身体底下是一座挂着泥土与藻苔的长屋,他跟未东明对视一眼,一下子就回过神来。
这条怪鱼恐怕就是老渔夫所遇到的那条,也并没有如城中所言那般被杀,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尘艳郎故意放在此处的,几年前因生产时的烦躁痛苦意外袭击了老渔夫的小渔船。
等到怪鱼生产完,在长屋上休息片刻之后,它才游动起来,转身将鱼卵一颗颗重新吞进腹内。
只是还没等两人欣喜找对了地方,那条怪鱼倏然摇摆着身体,游动了过来,绕着两个人直打转,看起来并没有攻击的意思。这时于观真才发现它的眼睛微微泛着光,就如同两颗被薄膜盖住的珍珠,似乎是没有视力的。
就在未东明要出手的时候,怪鱼却不知道是感应到了什么,飞快地离去了。
水波将两人掀了个跟头,未东明跟于观真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倒也不去管它,而是游向了木屋处。这木屋四四方方,果然像个棺材,顶上还挂着些许破碎的鱼卵粘液,经年累月下来显得异常腥臭,两人围绕着木屋游了一圈,的确没有找到入口。
这时未东明伸手敲了敲木墙,整座小屋瞬间泛起一阵阵光芒,居然一下子把未东明吞了进去。
于观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未东明的袖子,也被拖了进去。
等到回过神来,两人都已经来到了木屋之内,木屋里并不黑暗,反倒非常明亮,墙壁上画着大量的红色飞蛾,不知道是用什么颜料做的,正散发着柔和的光,将整个屋子照得异常温馨,甚至有点暖意。
只不过整个木屋不单单是外面封闭,就连里面也不见半扇门,又长得惊人,像个凭空被截断的甬道,两人进来也不过是被困在其中,看不见新路。
于观真抖了抖湿漉漉的衣服,问身后的未东明道:“这些飞蛾有什么含义吗?”
未东明正在寻找异样之处,漫不经心道:“这是他用火血培养出来的飞蛾蛊,没想到成功了。按照当初尘艳郎的说法,一旦外人进到这座木屋里,这些蛊就会活过来,一下子把人烧成灰烬,然后再回到墙壁上休眠,在休眠时,它们就成为了木屋的一部分,防止木屋在水底下腐烂瓦解。”
如果说飞蛾扑火是因为趋光性,这里的蛾蛊则因为火血的缘故变成了趋热性,在没有温度的时候陷入休眠,一旦有人进入,它们就会立刻苏醒,将热源彻底带走。
“他倒是谨慎。”于观真想到外头那条毫无攻击意图的怪鱼,不禁若有所思起来:“那你看出什么东西来了吗?”
未东明蹲在地上道:“没有,不过我现在才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
“木屋只是个陷阱,恐怕是拿来引开地宫的一个幌子罢了。”未东明叹气道,“我本以为这里会留下什么钥匙或是办法,可现在说是家徒四壁都不为过。我早该想到的,要是真如崔嵬所说,地宫的入口一直在改变,随着水流飘动,尘艳郎怎么会蠢到留下答案。”
于观真不解道:“难道不可以把入口连接在此处吗?”
“把入口连接在此处?”未东明奇异地看了过来,一无所获让他大失所望,因此有些没好气道,“你以为修士真的无所不能,推开一扇门,就可以从江南直入西蛮吗?那还学什么御剑飞行,学什么缩地成寸,更何况地宫一直在流动,即便当真可以连接,你怎知入口是不是早就变了。”
是域。
于观真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他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墙壁,恍然道:“我知道了,这座木屋就是入口。”
未东明:“你知道什么了???”
第170章
其实要说传送法术,倒也并非没有。
剑阁的水牢与冰狱就是两处截然不同的所在,只是这类术法通常要巧借山水的自然之力,与凡人所制的机关非常相似,都需要在建造之前先定位,而且距离必定极为相近。然而如今遭遇种种正如崔嵬所言,所谓水性无常,地宫本就是一处自由移动的活泉眼,除了一次次重复寻找,根本没有办法确定它会飘荡到何处。
倘若这只是一口深潭,倒也罢了,偏偏这是一条大江,绵延千里不止,未东明实在想不通什么法术能做到这个地步。
于观真蹲下身来查看墙壁上的火蛾蛊,突然发觉墙壁上这些火蛾并不是真实的昆虫,而更像是一种颜料,似乎是血液与一种奇怪的粉末调和而成的,他一边观察一边漫不经心道:“你听说过苗疆的大巫祝吗?”
“听说过。”未东明不明所以地跟着他一块儿蹲下来,“尘艳郎说他很讨人厌。”
于观真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他想起自己在苗疆的种种遭遇还心有余悸,然后将圣山的事跟未东明说了一遍:“苗疆的大巫祝体内有一种神血,用神血之力可以打开域,他利用域将九座山连在一处,无论你从哪座山爬起,最终都会抵达同一个地方。”
这的确骇住了未东明,纵然大山不长脚,的确没办法自由移动,可苗疆地形辽阔,那九座圣山分布不一,本身就打破了传送术法的限制。
“而且域并非如寻常的术法那样,它本身就是一个空间。”于观真若有所思起来,“镜花水月,它不需要知道位置,只是将两个地方连接在一起。”
举个例子来讲,传送术法类似现代人坐地铁,位置永远是固定的,区别只在这会儿靠灵力,以后靠电能;而域则是直接将两个空间连接在一起,它只有定位处,比如说另一头是某辆地铁的二号座位,不管当时地铁到底是静止还是移动,当人从域之中出来时,他一定就站在二号座位上。
域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神通,在于观真印象里能使用自如的只有大巫祝本人,然而他正因此等神力终身受困于苗疆,命运这种东西,有时候真是一场滑稽的玩笑。
尘艳郎体内的神血是消耗品,根本没办法做到大巫祝那种地步,因此不得不在水底做一条通道。然而他能顶着千钧水势,在水底施展域,已足以令人惊叹。
于观真看着陷入深思的未东明,不由得一歪头:“奇了,你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吗?这还是我从一个大夫那儿听来的,这年头做坏人都用不着看书的?”
未东明幽幽道:“真是好问题,我也期望剑阁的冰狱随我来去自如。”
这让于观真一时语塞,他这才回想起来未东明是实打实在冰狱里蹲了十年,而方小大夫也不是普通的寻常大夫,是被苗疆发过通缉令的男人。
两人无言地看了半天的墙壁,未东明又问道:“然后呢?”
于观真看向他,语气温和道:“还有什么然后,没看见我正在找触发入口的机关吗?”
未东明:“……纸上谈兵我也会,那你看出什么没有。”
“啧,算是有些眉目吧。”于观真指向墙壁,“你来仔细看,这些火蛾看起来栩栩如生,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飞蛾,而是颜料,你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问题。”
未东明凑过来仔细看了看,掂量掂量手里发光的蛟鳞,没所谓道:“还真是,不过也没什么稀奇的,蛊毒蛊毒,苗疆的蛊有千百种,活物死物都有。我听说还有什么石蛊,竹蛊,颜料也不奇怪啊,说不准尘艳郎就是防到这一手,若有人如我们一样手持蛟鳞这等冰寒之物来此,火蛾蛊难以醒来,人就会找寻出口,难免摸来摸去,这时肌肤沾染到毒粉,顷刻间就能暴毙而亡。”
“……”于观真下意识收回隔空比划的手来,无语地看向未东明,不过仔细想了想,觉得未东明说得也有道理,毕竟这人对尘艳郎的了解远远超过自己,于是道:“照这么来说,门口已如此危险了,里头不知道是何等龙潭虎穴。”
“怕了?”未东明觑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也用不着怕,咱们现在连入口都找不到,说不准只是白费劲,里头有多深的龙潭虎穴,都跟我们无关。”
于观真皮笑肉不笑:“听着真让人安心。”
两人扯了一会儿皮,愣是没找出什么东西来,而这时木屋忽然受到了大力的撞击,震得整座木屋都晃动起来,墙壁上的火蛾蛊愈发明亮起来。
未东明脸色大变:“糟了!快走!”
两人借着蛟鳞逃出木屋,只看到之前那尾怪鱼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在疯狂地撞击着木屋,火蛾蛊就是受到它的攻击纷纷觉醒过来,倘若未东明喊得再慢一些,他们就得面对内外夹击,运气好一些烧个皮焦肉烂,运气差一点就成了铁匠手里的红烧铁片。
两人才游出不过半里,怪鱼发觉他们二人踪影,立刻发起了冲锋,然而它似乎并无伤人之意,只是疯狂地围绕二人打转,叫水波冲得他们俩头晕脑胀。
未东明狼狈逃出,又在水中浮浮沉沉了片刻,见着始作俑者不由得大怒,手中沸火滚开水面,烧出一小片真空,那怪鱼极为警觉,见势不好竟立刻游走。
自觉折了颜面的九幽君怒气冲冲道:“之前钓鱼你嫌鱼小,这条够大了吧!”
这条是够大,全城都够吃了。
“等等!”于观真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一把拦住未东明,他心中其实并不喜欢这怪鱼,觉得它甚是面目可憎,然而有几处疑点令他想不透,“你确定要杀它吗?你怎知道尘艳郎是不是就在等你杀它?”
未东明转头看他,一时迟疑:“你的意思是?”
“尘艳郎如果当真能料到有人进入木屋毫发无损,却又无法进入其中,使这怪鱼来袭击木屋,那他怎么会不留后手,想不到他人杀鱼的可能。”
未东明恍然惊觉:“不错!他要是在怪鱼体内下毒,你我一动手,说不准也要中招。”
于观真:“……你到底是中过尘艳郎多少毒手,又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终于意识到,难怪尘艳郎只有这么一个朋友,除了未东明这种只有别人怕他死的人敢跟他玩之外,其他人就算有九条命,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未东明摇摇头,十分诚恳:“我也不记得了。”
怪鱼正在远处虎视眈眈,两人知晓今日恐难折返,只好先浮上水面回去再做打算,好在这次怪鱼并不曾追赶来,它似乎的确是在守着那座小木屋。
这会儿天色已晚,未东明抹了把脸上的水,趴在船边皱眉道:“眼下地方倒是知道了,可每每都由着那怪鱼来搅局也不是办法,杀不能杀,拦不能拦,你打算怎么办。”
“只能明日再来了,而且我们不能在木屋之内待得过久。”于观真拧了把自己的衣服,发愁道,“眼下哪怕有点线索也好过自己瞎摸索。”
未东明生怕他殃及自己,立刻声明:“我跟尘艳郎只是酒肉朋友,偶尔放放血的交情。”
于观真哭笑不得,侧头看见未东明怀中的蛟鳞,忽然道:“对了,你把鳞片给我看看,它既是木屋的钥匙,又是地宫主人的随身物,说不准与域也有所联系。”
“你该不会是想撇开我吧。”未东明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难道不能我们二人一道研究吗?”
于观真在船上晃晃悠悠,说出了一个让未东明难以拒绝的理由:“你愿意与崔嵬共处一室一整夜的话,我倒是没有意见。”
之前就是崔嵬的线索给予了提醒,未东明倒没怀疑,十分干脆利落地掏出了鳞片:“……归你了。”
虽然的确得到了蛟鳞,但是于观真不知道为何,还是感觉到了一点不爽。
有必要这么嫌弃崔嵬吗!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很快就回到了城主府里,他们逃窜时都沾了不少鱼卵的粘液,一身腥臭味,刚出来时还不觉得,这时才反应过来,赶忙着回去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