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桶里的热水腾腾,于观真试了试,温度正好,他掏出一个锦囊打开,里头藏着几只纸鹤,正鼓鼓胀胀地撑开了布料。于观真取出其中一只,在入水前于手中彻底烧毁,脸上没有方才的无奈,反倒变得异常严肃起来。
崔嵬来得比于观真想得更快,他甚至没有敲门,而是直接走了进来,看来这只纸鹤的优先级远远高出了于观真的想象。
误闯他人沐浴场所,这是崔嵬始料未及的事,屋内此时满是热水冒出的白烟,还有香料的气味,他看到屏风上的倒影时不觉皱起眉头,坐在边上的桌子旁,沉声道:“情急至此,是什么事?”
“我已找到了入口。”于观真言简意赅,不准备浪费时间,“我信不过未东明,你愿不愿意跟我一同进去,只是里面恐怕很危险。”
于观真信不过未东明,一直都信不过,两人合作时的确亲密得犹如一对相识多年的朋友,那是建立在他们两人有共同的目标上,不过之前的经历同样说明,未东明翻脸也是转瞬之间的事。
这么危险的事,于观真不会把性命托付在一个不稳定因素上,更不会寄托在未东明的一念之间。
即便方才没有那只怪鱼捣乱,于观真也会找个借口改日再来。
崔嵬甚至没有问到底多危险,只道:“好。”
第171章
于观真的时间很紧。
他只简单用热水把身上清理了一番,换了套干衣服就走了出来。
虽说等会还要继续下水,但是湿漉漉地黏在身上总不是那么一回事,于观真还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腥臭味,不过这时候管不了那么多了。
“那现在就走。”
屏风上的倒影并没有消失,崔嵬这才意识到于观真做了个障眼法,他奇道:“这么急?”
“我还没有打算跟未东明翻脸。”于观真挽起湿发,用一枚银卡别好,神情格外慎重,“尘艳郎心狠手辣,经过他手的东西就算原本无害,如今恐怕也带毒。而未东明到底知道多少,谁都不清楚,还不如你我先走一遭,因此绝不能叫他发现。”
于观真抬抬下巴,指向浴桶:“未东明与我心思差不了多少,定然不想与我正面起冲突,哪怕他等会心存疑虑,也绝不至于大摇大摆来找我,很有可能先在外头悄悄查探一番,能骗多久算多久。”
以两人的修为,要瞒过城主府内众人实在轻而易举,就算直接从大门口走出去,只要愿意,守卫就如瞎子差不多。
然而若想不惊动未东明,多少就有些困难了,因此于观真才这般急切,沐浴是最好的时机。
崔嵬静静聆听,平淡道:“好。”
两条月下幽影无声无息地掠过城主府的墙下,轻盈离开了白下城,就在两人顶着皎洁的月色来到水边时,江中正载浮载沉着一条小船,飘来淡淡的鱼腥味。
于观真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未东明正四肢大敞着仰躺在船只上,见着两人前来,这才舒展开筋骨,直起腰杆来对于观真打了个笑眯眯的招呼:“怎么才来,我都等你们好久了。”
崔嵬站在于观真身后轻笑道:“看来他也信不过你这个坏人。”
于观真简直一个头比两个大,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淡,不动声色地磨起牙来:“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倒是未东明不紧不慢地划来船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俩,的确如于观真所言,他没打算翻脸,因此睁着眼睛说瞎话,慢悠悠道:“月下把臂同游啊,如此闲情逸致,怎么半点不念交情,居然不叫上我一道。”
“这不是特意腾出地方让给你跟莫离愁。”于观真颇为客气,“免得你又钓鱼时与我唠唠叨叨一大堆。”
未东明脸色一僵,他早知道于观真这人一点亏都吃不得,只是没想到当场被抓包还能这般有底气,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一番后,还是没好气道:“那还真是多谢你如此温柔体恤了。”
“应该的。”于观真见好就收,料定是甩不脱未东明了,立刻一转攻势邀请入队,“既如此有缘,不如同行?”
未东明挑眉:“正有此意。”
崔嵬对他们两人的斗嘴毫无兴趣,反倒将目光放在了水中,他虽是追捕两人而来,但白下城之事其实更为重要,因此其实并不清楚于观真二人具体要做些什么,直到方才听了来龙去脉,才知晓前因后果。
水底下幽深黑暗,若非是鱼卵定位,寻常人极难找到被鱼卵粘液跟泥土水藻所覆盖的木屋,它的外表几乎完美地跟水底融合在一块儿。正因如此,于观真与未东明之前数次下水才会无功而返,不过成功发现木屋之后再度寻找它就不是难事了。
一来每次靠近木屋时,蛟鳞都会微微发亮;二来木屋毕竟不是活泉眼,不会长腿逃跑。因此眼下虽无怪鱼的鱼卵引路,但他们完全可以凭借发光的蛟鳞来确定位置。
三人一道下水,正赶上怪鱼离去,它身形巨大,翻起一大片水波,崔嵬遥遥远望,似是若有所思。
未东明对崔嵬的感情非常复杂,有点害怕,有些讨厌,又巴不得见他出丑,这会儿二对一,他势头明显弱上一筹,就忍不住想嘴贱一番壮壮胆气,故意道:“藏锋客果真从不以貌取人,一条似人的怪鱼竟也能看得如痴如醉。”
他才说完,忽感到背后一阵阴凉,回头看见于观真脸色不善地盯着自己,这才想起来身后这位对崔嵬一往情深,不由得“呃”了声,赶紧补救,立刻岔开话题:“好了好了,别长了一双眼睛就忙着四处乱看了,还是正事要紧。”
崔嵬倒也不恼,他对自己不在意的事大多时候都不恼怒,只是转过头来对着于观真淡淡道:“那似是一条横公鱼,只是样貌很奇特,我不太确定。”
还没等于观真问些什么,就听未东明大叫起来:“什么?!”
未东明的脸色阴晴不定,一下子就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了,只是催促着于观真快找木屋,这次找木屋就轻松地多,那些大面积的粘稠鱼卵几乎积累成一个丰满的外壳,琥珀似的垂挂在木屋顶上,三人借着蛟鳞进入到其中。
等到了木屋里头,于观真才开口问道:“横公鱼怎么了?”
“横公鱼是天生地养的瑞兽。”崔嵬看着墙壁上的火蛾蛊,微微皱了下眉头,“食其肉虽可去邪病,但同样会折损寿命,杀鱼者亦是同样。”
于观真不由得看了眼未东明,心想难怪对方差点跳脚,然后才盯着崔嵬道:“噢,就跟吃人间的佛庙里放生的功德鱼一样?”
崔嵬笑了下,大概是觉得这个例子有些可爱,他点点头道:“差不多。”
未东明怏怏不快地站在原地,显然是想起自己之前想杀鱼的事,除了折损寿命之外,还有种差点就被尘艳郎阴成功了的烦躁:“别聊这个了,入口到底在哪儿?还是快点进去,免得待会怪鱼又来了。”
“慌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于观真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不过仍是开始做正事,一边走一边道,“我都提示得这么明显了,你都找不出来入口吗?”
未东明一脸冷漠:“我在给你发挥所长的机会。”
“寻常人入内,见并无去处,要么被火蛾蛊袭击,要么如你所想,找寻机关时沾染毒粉而死。倘若来的人不少,这些人遇到火蛾蛊的袭击,自然就会先入为主,认定墙上的图样皆是火蛾蛊,从而错失线索。”
于观真倒不恼怒,缓缓道:“尘艳郎用颜料制成火蛾蛊,并不是随手而为,而在墙上藏了入口。”
未东明叹了口气道:“你当真不是尘艳郎吗?这样刁钻的思路,叫人听了都觉得稀奇,偏偏套在尘艳郎身上,又觉得合情合理。”
“我现在唯一好奇的是尘艳郎既在木屋里放了如此杀招,说明他不欲任何人进入此地,那外头那尾横公鱼又是怎么一回事?”
未东明没有听懂:“还能怎么回事,可能认出主人了。”
“他不是说我们,是在说那个老渔夫。”崔嵬已经听出于观真的言下之意了,他淡淡道,“那条横公鱼身上的鱼鳞与利刃并无多大差别,可老渔夫在深水之处竟还能留存意识自救,并无更多缺损,显是那条横公鱼有意保护。”
“尘艳郎在此地置放火蛾蛊,显然是要入内者死无全尸,又怎会用横公鱼此等瑞兽镇守此处。”
未东明不知为何感觉到自己受到了伤害,不禁幽幽道:“不然我们还是来说说如何进去吧。”
于观真此时已找到藏在墙壁上的域,他催动体内神血,整面木墙上的火蛾倏然都苏醒了过来,翅膀在空中嗡嗡作响。这些火蛾蛊全身几乎是透明色的,只是微微带着点红光,就如同用稀释过的血水所制成的冰雕一般。
未东明下意识退后一步,打趣道:“进去归进去,可你所谓的入口,该不会是指死在这儿占了人家的棺材吧。”
崔嵬手上灵力催动,已做好作战的准备,只道:“留神。”
哪料火蛾蛊并未袭击两人,而是汇聚在一处,如微红的流水游走在木墙上,很快就涌向了于观真所在的位置,霎时间填满了所有缝隙。
火蛾蛊犹如一块垂落的水幕,晶莹剔透地映照出入口。
众人面前是一条在水中凭空横跨而来的长长甬道,尽头是地宫一扇由巨石累叠而成的半圆拱门,极为宽大高耸,因积年累月,已覆上暗绿色的青苔,而往更深处看,只有一片幽深的黑暗。
而甬道两侧是翻滚流淌的泉水,正沸腾般往外滚去,汇入江流之中,正是阻碍未东明进入地宫的罪魁祸首,即便还未进入入口,三人仍能感觉到地宫正在顺着这澎湃的水流移动。
不过也许是处在活泉眼中心的缘故,整座地宫的内部实际上完全与水隔绝开来,显出迥然不同的静谧来。
虽早已有过猜测,但亲眼看到时,三人仍是陷入了沉默。
未东明半晌才感慨道:“我每每想到尘艳郎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就觉得十分可怕。”
于观真同样大受震撼,甚至可以说,在场三人里没有谁比他受到的冲击感更强,越是了解,越是认识,越是找寻尘艳郎这个人留在尘世间的影踪,就会带来越深的心理压力。
不过最终他只是说道:“走吧,进去看看。”
第172章
甬道漆黑而苍凉。
泉眼一刻未停地喷涌着活水,滋润来往两岸,焕发无数生机,然而作为核心的地宫好似随着主人同时与这个热闹、繁华的人世分离。
三人走过甬道,进入圆拱形的大门后才算真正进入地宫,四处都有石柱,中心被挖空,嵌入柔和的夜明珠,只是此刻尽数蒙尘,不复早年的光彩动人,于观真将身侧的石灯柱擦拭一二,终于又放出亮光来,稍稍照亮些许四周。
未东明嫌弃这样太麻烦,手心顿时绽出烈火来,这团火焰比起珠子就显得明亮多了,然而整座大殿却随着这团烈火顿时散发出红光来。
“在那里。”
崔嵬忽然出声提醒道,于观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时才发现地宫极高的穹顶之上不知何时燃烧着烈火,正是这团剧烈的火光将整座大殿照得通亮,能够看清足足有十六处嵌着夜明珠的石灯。
“火在水里烧?”于观真一时间觉得荒谬至极,他困惑道,“难道是我刚刚擦拭夜明珠触发了机关。”
“不是机关。”崔嵬御风而上,轻盈落在一根支撑穹顶的巨石柱上仔细端详片刻,“这是五色石,能汲取五彩之光化为己用,如此大的五色石,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看来此地主人的身份果真非同凡响。”
未东明施了个风咒,将满地尘土一扫而光,又摇手挥去火焰,只见十六颗夜明珠齐齐绽放光彩,穹顶果然在顷刻间红光转化做柔白月光,甚至能通过光影看见潺潺水波,将原本黑暗可怖的地宫照得犹如仙境。
“这样一块五色石,就连尘艳郎也没这么大的手笔,不出所料,确实是鸠占鹊巢。”未东明拍了拍手,又四下看了看墙壁,一下子来了兴趣,“冰蛟世间罕有,叫我仔细瞧瞧,说不准这儿有什么主人家的线索。”
在这样的光照之下,于观真终于能看清四周,大殿里极为空旷,看得出来曾经放了不少东西,甚至还摆了不少植物,只是大多都已腐烂毁坏,之前叫未东明的风咒一吹,都在光亮绽放那一刻化作了尘埃。
墙壁两侧各是一幅巨大的壁画与石刻,壁画如今已稍稍有些脱落,色彩倒还勉强没有褪去,两相结合在一起。
石刻上记录着一段过往,大概是说江流枯竭,大地寸草不生,许多人都死在了这场旱灾之中,当时的人们向神明献祭了许多人牲,仍然没有任何用处。而在石刻的顶端则是一群仙人,有意思的是他们的衣物各不相同,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伙的,所有仙人的身形隐藏在云朵之后,脸上充满悲悯与哀伤,显然是束手无策。
信息虽然非常稀少,但是将当时凡人们的痛苦与绝望,包括祭祀时的血腥场景都刻得栩栩如生,而且占据了石刻的绝大部分,那些饱受煎熬的人几乎就要从石壁里扑出来一样。
于观真下意识退后一步,撞到了正走过来的崔嵬,崔嵬将他扶住,低声道:“这些仙人都是修士,来自不同的门派,这一定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甚至有许多门派早已经消失了,不过这位领头人所穿的衣物似是出自天玄门。”
“你怎么知道?”
于观真下意识问道,目光定在了领头的仙人身上,这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面貌虽只是寥寥数刀,可依旧能看得出来容颜庄严俊秀,衣着则非常飘逸,很有神君的气度。他回忆了下天玄门的打扮,只是依稀记得是黑白为主的色调,不过有什么具体特点就不太清楚了。
“你看他的大腿。”崔嵬伸出手去,虚指了下,“他腰上垂挂着一枚太极玉,此乃天玄门至宝。”
于观真伸长了脖子去看,果不其然,不过那枚玉并不明显,底部还被脚下的云朵削掉了一小半,难为崔嵬居然眼睛毒到这个地步,一下子就看到了。
这时候未东明忽然凑到他们身后,冷笑了两声:“不如来看看我这边的。”
于观真本来正专心致志地听着崔嵬说话,冷不防被吓了一跳,身体一下子抖了下,这动静看不出来,可是贴着他的崔嵬自然感觉得到。
崔嵬轻轻圈了下于观真的手,很快就转身对未东明问道:“壁画上有些什么?”
未东明摊开手,语气颇为幸灾乐祸:“自己看呗,反正就是你们名门正派那些男盗女娼的破事儿,要不是亲眼看见,我还真没想到。”
两人这又转身去看壁画上的内容,壁画有些地方已经掉了,不过依旧能看出来,占据整个大壁画最顶上是一个人身龙尾的女人,她身上的色彩是保留最完整的,甚至还有极为难得的紫色,虽然是面对着众人,但能明显看出来,她是仰躺在一块玉台之上,手中捧着一块圆形的珠子。
这珠子,于观真曾经亲手触碰过,他很清楚那是什么。
冰蛟的内丹。
这张巨大的壁画分为三层,最底下花繁叶茂,百姓都在跪地叩拜,身边是滔滔江水,显然大自然已经从干旱之中恢复了生机;而中上两层则是连在一起的,之前在石刻上看到的仙人们正围绕着神女在举行祭祀大礼,那个配太极玉的男人仍旧是领头人,背景里的建筑显然与地宫有些相似。
未东明靠着边上的石柱,讥讽道:“这就是神女,白下城毫无传说的神女。”
他这么一提醒,于观真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崔嵬仔细端详壁画许久,才发觉边侧居然还刻有文字,文字极为细小,他不由得将手放到其上细细抚摸描绘,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原来如此。”
“你这都看得懂?”未东明这下有点站不稳了,他看了看崔嵬,又看了看墙壁上的文字,难以置信道,“这些文字恐怕有数千年之久,你居然能读懂,你是从哪儿学来的?难不成你拜入剑阁之前,先在天玄门的藏书阁里呆了几百年?”
于观真更糊涂了:“你看不懂?那你刚刚说什么男盗女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