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子尘艳郎重新打量了于观真一番,长袖随风一舞,吹得鼓胀,如同飘摇在风中的旗幡那般猎猎作响,他微微眯起眼睛,漫不经心道:“你到此刻还能保持如此理智,倒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为何?”于观真反问,“你在用谁做参照,自己吗?”
尘艳郎没有回答。
于观真也没有坚持:“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说吧。”尘艳郎显得很有风度,他支起身体,像是只羽毛丰满却又伶仃窈窕的飞鸟,甚至有心情说句笑语,“我确实不是这么急着死。”
“我一直在想,姑且不论我会不会杀人,你又凭什么认为我杀了你会令崔嵬对我生出嫌隙。你与他非亲非故,又是旧敌,即便当真是我擅自占据你的身体,只要你一死,就再没有人会知道真相了,崔嵬并不是真的神通广大,他怎能知道真正的来龙去脉,而我杀你天公地道,不过是几句谎言的事,莫说夫妻,就是血脉相连的父子母女也未必没有秘密。”
尘艳郎不由得轻笑了两声:“你未免过于坦诚。”
“因此我唯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你未必真的会死。”于观真脸上仍然维持着一种极为难得的平静,他心里其实有点七上八下的,可仍故意做作地整理一下袖子,好平复焦虑,“我以前听过一出戏,有句话说你心中若认定一人该死,便已在心中杀了他一回。”
尘艳郎若有所思:“听起来是出有意思的戏。”
“简单的杀戮远不能满足你。”于观真复杂地看着他,“你要我死,从里到外,正如当初的你一般。”
尘艳郎不置可否,只是好半晌才道:“人有这么容易死吗?”
人是一瞬间死去的,做出某个决定,在某个时刻,遭遇某些事……
虽然已将尘艳郎的盘算猜出来,但于观真仍然觉得憋屈,他的确看懂了,可是没有破招的办法,看起来似乎除了困在这里等待崔嵬到来之外,别无他法。可是真要面对这项选择,于观真宁愿杀了尘艳郎,好歹有一定概率真的杀掉,而不是束手无策地等待崔嵬自投罗网。
于观真闭了闭眼睛:“你问我这句话不觉得可笑吗?我早已经死了,不是吗?”
尘艳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的眼睛沉如深渊,过了许久才轻声道:“你比我想得更敏锐,只是有些话也许不说更好,说出来无非是徒增痛苦,令人不快。”
“再令人不快的事,总得接受。”于观真淡淡道,“只是我想知道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你给白城主留下的口信,总不会是一时兴起吧。”
尘艳郎轻笑起来:“你在拖延时间?你口口声声要保护他,可临到头来,仍不愿意选择他。”
“选择?”于观真深呼吸一口气,“你当年也是这样选择的吗?选择一厢情愿地对灵煜好。”
“住口!”
尘艳郎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也许是大怒的缘故,本在演奏的灵煜很快就失去了身影,消散于天地之中,徒留下空荡荡的怒浪惊涛,一波波涌来。
天地皆为之变色,于观真却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就生气了?我接下来却还有更难听的话要说呢。”
“你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也很有耐心,只借蜃气就兵不血刃地杀了未东明,困住我。”于观真的脸色稍稍冷下来,“我方才一直在想,崔嵬到底有什么本事令你如此恐惧,总不能是一腔浩然正气。”
“你在看着崔嵬的时候,看见的人到底是谁呢?”于观真的神色淡漠,“我想一定不是崔嵬本人吧,你永远都没有看见他,你的眼里只有灵煜,是那个死去多年的人,你所害怕的也不是崔嵬的剑招,是崔嵬看你的眼神。”
尘艳郎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不过他仍然没有阻止于观真。
于观真慢条斯理地继续下去:“因为你很清楚,如果灵煜如今还活着,他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你。”
尘艳郎忽然猛地逼近于观真,他来的速度太快,令人避无可避,瞬间就用手扼住了于观真的脖子,力道之大,令肌肤都隐隐泛出青色来,他欣赏了一会儿于观真挣扎的模样,这才轻柔道:“我说过,有些话不说更好,说出来无非是徒增痛苦,徒增……你的痛苦。”
气息被顷刻间阻断,肺部不合时宜地传来灼烧感,于观真下意识去抓尘艳郎的手,却到底失了力气,脸色越发惨白起来,喉咙处发出嗬嗬的声响,在空中如同飘絮一般。
尘艳郎并不打算真要他的命,因此很快就松开了手,于观真一下子摔落在地,脖子处已青了大片,只能拼命咳嗽起来。
他又重新变成了自己。
于观真痛苦地吸着气,错觉喉咙处还有一只手在掐着,气息艰难地通向肺部,他看见自己的手,孱弱、养尊处优、平凡无奇。
尘艳郎的力量从这具身体之中完完全全地流淌出去,连同鲜活的生命力,这种随之而来的虚弱感远比窒息更可怖,叫人感觉无休止的寒冷与绝望。
“这么愤怒吗?”好在于观真从来不止拥有这一份力量,他还没有彻底恢复过来,眼前仍是一阵阵发黑,瑟缩着,却依旧嘶哑着嗓音继续说了下去,“我之前还不能肯定,如今倒是能确定你到底在想什么了。”
尘艳郎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你真是冥顽不灵。”
“我对你根本微不足道,咳,你找了他千百年,不愿意接受灵煜已不在人世的事实,不是我在拖延时间,而是你想知道今日的崔嵬到底会怎么选。”于观真的声音听起来几乎快要裂开了,仍然大笑起来,“你想知道当初的灵煜会怎么选。”
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是拖延时间,在目的没能达成之前,你当真会允许崔嵬来此吗?
可我……不想逼他选。
第211章
幽谷寂静空旷,通道却并不复杂,不多时就叫崔嵬等人找到了霜花之地。
未东明身上尸气渐浓,身上火血仍温,犹如未死,崔嵬抱着他的尸身走入霜花之中,只觉得寒意刺骨犹如针扎,才将尸身放下,就发现寒意更浓了三分,而未东明颊上晕出桃色,火血更炙,来与这寒气抵抗。
崔嵬退后一步,洞内幽静无声,只有无穷无尽的苦寒,他并没有再继续看下去,已明白结局。
火血永远不会停歇,血沸人冷,若未东明寻常身死,皮囊一腐坏,火血定然沸腾而出,蔓延千里,他天生就是封存火血的容器,如今又中尸毒,人虽死犹生,身受冰火煎熬之苦,神思昏昏,无知无识,永生永世沉眠此地。
直到火血消融,霜花不再。
白鹤生的修为不足,不敢踏入此地,只能在外头等待,他听见崔嵬走出来的动静,不动声色地询问道:“我们到处都走过了,并没有另一位前辈的身影,若他不是遭遇不测,恐怕现在正在神域中。此地蜃毒浓重,不可久留,我们还是先离开为上。”
崔嵬知他说得有理,点头答应后,二人按照原路离开了山谷,来到外面溪流之中。
入内时月华盈满,等二人来到外头,已是天光大亮,虽才过去几个时辰,但对崔嵬而言恍若隔世,不过是短短几个时辰,于观真下落不明,未东明身陨苗疆,他心中沉重不已,却已下好决断,便先转过身来道:“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哼,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我不会谢你,你也不必谢我。”白鹤生嗤笑一声,随后又垂着脸想了想,又道,“你要是现在没有主意,我倒是有个想法。”
崔嵬沉吟片刻:“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高见算不上。”白鹤生道,“馊主意我倒是有一个,不知道你听不听。”
崔嵬垂眸道:“请说。”
“琼玉身上虽有神血,但到底修为浅薄,要是找她帮忙,伤命事小,失败事大。”白鹤生有心想撇开厌琼玉,他知晓若让小师妹卷入这摊浑水,只怕她不死也要脱层皮,只是在缥缈峰上向来只谈成败不谈情义,因而言语中冷冰冰没半分人情味,“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那位于前辈,此事该找大巫祝。”
崔嵬听得不由皱眉,到底没有说出什么,而是专注在这件事上,他知晓大巫祝是何等麻烦的人物,纵然做了同样的打算,仍不由得叹息道:“恐怕大巫祝不会答应帮忙救人。”
“权衡利害,他会答应的。”
在于观真与未东明离开之后,白鹤生就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向来浅眠,又甚为警觉,很快就察觉到二人的失踪。这些时日下来,白鹤生隐隐约约意识到他们二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加上晚间不断提及的起死回生之术,他大概猜出厌琼玉为何坚持来此,有何所图。
因此白鹤生才会半夜来访“赤霞女”,只是没想到见到的不是女娇娥,而是藏锋客。
而进入幽谷之后,未东明又带来了更令人震撼的消息。
尘艳郎就在此处。
崔嵬叹了口气,并没有说话,大抵是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
其实白鹤生如今已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些许人的身影,只是谁也不曾告诉,若非如此,也不敢孤身一人出行,他看见眼前对自己毫无防备的模糊人影,不觉捏了一把汗,轻视残缺之人几乎是人的天性,未必是轻蔑,而是一种心态。
对瞎眼之人不必遮遮掩掩,对耳聋之人不必注意谈话声调,而哑口之人当然也不必忧心他们会泄露秘密。
白鹤生知晓这很有可能是自己唯一能胜过崔嵬的机会,却又不免迟疑起来,他向来对所谓的道义公平不屑一顾,自无这方面的忧虑,可是如今的局势紧张,他也当权衡利弊。
尘艳郎狡诈狠辣,此刻若偷袭崔嵬,且不论败,纵然是赢,也谈不上划算,到头来仍是因小失大。
如此一想,白鹤生的杀意顿歇,只是伸手轻轻握住峥嵘,却觉峥嵘剑身颤抖不止,竟已出鞘半截。
他心中顿觉不好,知峥嵘定是方才感到杀意,此刻已是躁动无比,立刻伸手去压制剑柄欲归剑入鞘,哪知峥嵘气盛,不退分毫。
峥嵘乃不世之器,若非白鹤生这一双剑骨,恐也难压制它。
正当白鹤生想要千方百计地压下峥嵘的杀意时,忽觉得腕上一沉,虚虚搭上来几根手指,柔软、冰凉,还留存半点美人手的香气,崔嵬不知道何时已近在眼前,不由得心下凛然,只觉得那手指慢慢顺着腕子一推,峥嵘如水的剑身便无声无息地滑入剑鞘,头一遭显出温顺来。
“道长路险。”崔嵬并没有拿走峥嵘,而是很快就将手收了回去,云淡风轻道,“赶紧动身吧。”
尽管崔嵬什么都没有说,可白鹤生已经明白,倘若方才出剑,死的人绝不会是崔嵬,这个男人已将十年前的他远远抛在身后,然而那昔日之影,至今仍是白鹤生的梦魇与目标,他终于明白自己跟崔嵬的差距到底有多大,手上劲力顿时一松,软绵绵地搭在峥嵘之上,遍体生寒。
白鹤生的心在跳,他倏然想起了自己当日握住于观真的手,已忘了那是什么滋味,只听见了如鼓的心跳声,无意燎到他,又烫又冷。
他没学过,没尝过,对这种情感一无所知,只知晓峥嵘是天下至宝,只看得见有形之物,不知珍爱的若非凡夫,就是愚昧之人。
愚昧的凡夫正在前面走,对峥嵘视若无睹,全无半分留恋,是这剑依恋他,分离数年仍心甘情愿地臣服。
崔嵬超然脱俗,目下无尘,他的心不曾为外物所动,却为一人而动。
白鹤生忍不住道:“你一点都不怀疑他吗?”
崔嵬停下脚步,不解道:“何意?”
“我是说,你当真知晓他的品性,明白他会做什么?未东明成尸,幽谷不见他的身影,他若死,我们本该在山谷之中看到两具尸体才是;他若没有死,又凭什么让尘艳郎不动杀心。尘艳郎又为何独独留他一人的性命?”
“你难道没有想过,他同样是敌人,尤其是对你而言,是与未东明乃至尘艳郎相同的敌人。”
白鹤生喜欢玩弄人心,喜欢看世人沉沦苦痛,好缓解自己心中的苦楚,尘艳郎教导他的并不只有本事,还有本性,然而那些时候他总是胜券在握,若烹小鲜,刀尖挑开皮肉,露出筋骨跟炙热跳动的心脏,品尝那些绝望与癫狂。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才是盘中肉,等待崔嵬下刀。
崔嵬淡淡道:“你既问出这样的话,足见你根本不了解他,他绝不会让我失望,我永远不会怀疑这件事。”
这种信任简直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可言。
白鹤生伸手细细抚摸过峥嵘,冷笑一声:“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只是千万记住,我与你合作是为杀尘艳郎,此次凶险无比,你若感情用事,恐怕我也难逃毒手。”
崔嵬只是淡淡一笑,并没做声。
两人才走不久,忽听远处传来兵器相交的铿锵之声,显是有人在打斗,此地偏僻不说,瘴气又密,寻常人实难深入其中,白鹤生心下顿时一惊,顿时抢身往声音来源处飞奔而去,果见两把皎月似的弯刀环绕在厌琼玉身侧,她身形轻盈,刀锋凌厉,正与一名来历不明的黑衣人战作一团。
两人显然动手已久,见到来人也不做理会,厌琼玉修为较差些,被逼得难有喘息,一时间难以出声求援。
白鹤生知崔嵬在侧,定会做个和事佬,他有心相助,忽提高嗓门道:“师妹,这人本事倒不小,你可要帮忙?”
他这一嗓浑厚有劲,余音未绝,只震得风动树摇,二人相距虽还远,但此声清晰无比,那黑衣人果然心神不稳,他其实早已知晓来了两人,只是不知敌我,听得话声,当即退出战圈,谨慎地看向来者。
这一声并无伤人,而为示威,如今看来目的已经达到,白鹤生便走向了厌琼玉。
厌琼玉战得疲惫,喘息未止,额上珠汗滴滴,见着白鹤生到来,不由得旋刀暂收,大喜道:“师兄,你之前跑哪儿去了,我四处都寻你们不到,真怕是师……是他们将你害了。”
方才槐庚并没细看,此刻站定下来,才发现来者居然是熟人,他木着脸看向崔嵬,淡淡道:“你并非苗疆之人,何必非要插手苗疆之事?”
崔嵬淡淡道:“我并无此意,不过确有要事求见大巫祝。”
“哼,你想见便能见的吗?”槐庚性情冷漠,见到崔嵬这般强敌也不畏怯,他知自己此时并无胜算,却仍不肯退,“真有诚心,九座圣山任你参拜。”
厌琼玉看见崔嵬简直比槐庚还要一头雾水,她眨了眨眼,心思机敏,立刻扯起这张虎皮做大旗,恶声恶气道:“槐庚!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此处来的!”
“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槐庚冷冰冰道,“游花杀人害命,被我查出,他为求自保,戴罪立功,自将你们的下落说出,”
厌琼玉冷笑道:“好哇,那小子果然是个靠不住的。”
崔嵬道:“这孩子实在倔强,你若再不出现,我只怕动起手来不知轻重。”
他这话显然不是说给在场任何一人听的,白鹤生闻声登时脸色一变,也顾不得打半句招呼,立刻带着厌琼玉往后奔去,瞬间没了踪影。
槐庚正要追,肩头忽然一沉,犹如压上一座大山,竟难挪寸步,只听虚空之中传出笑语来,声音轻曼,语调慵懒:“崔蠢材,你这人其他的长处虽多,却也没什么稀罕,世上千千万万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能找出几样来,有你一个不多,没你一个不少,唯有这胆气,实在叫我刮目相看。”
崔嵬面不改色:“大巫祝见笑。”
大巫祝倒没太过调侃他,反倒是直接将槐庚抓了回去,又再打开域的通道:“也罢,你既是盛情拜访,我也当给你这个面子。,若你无惧,请入内€€€€”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