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扭回头,摇了摇毛尾巴, 呜汪呜汪地跑回了门里€€,两下跳上了炕。
王墨将狗子抱进怀里€€, 伸长手臂将炕边一个薄夹袄拿了过来。
他垂下头, 浅声€€道:“爪爪。”
狗子呜呜唧唧的€€应声€€, 听话地伸了爪子过去€€,配合地将夹袄穿好。
王墨笑着€€揉了把它的€€圆脑瓜,将狗子放到炕沿, 拍拍它的€€脊背,软声€€道:“去€€玩儿吧。”
狗子却没走€€,撅个屁股, 将炕面€€一件厚实衣裳叼进嘴里€€, 塞到了王墨手中。
王墨看着€€它,抿着€€唇笑:“干啥呀?叫我€€穿这件?”
狗子伸着€€前爪扒在王墨单薄的€€胸口上, 低头蹭了蹭他的€€颈子:“呜汪!”
王墨点点头:“好好,听你€€的€€。”
€€€€€€€€声€€里€€, 王墨将衣裳穿好。
狗子见状,忙又跳下炕, 将地上的€€鞋子叼上来,放到王墨手边。
小哥儿伸长手,费劲儿地弯下腰,将脚抬到没啥知觉的€€腿面€€上,套上了鞋子。
那一场祸事,王墨生生摔断了腿,他本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却不想竟也苟延残喘至今。
他还依稀记得,那是个闷热的€€夏夜,一驾马车将他自吴宅晃晃悠悠地拉到了庄子。
一个没人€€住的€€破落院子,生满了荒草,夏日€€潮湿的€€长夜里€€,蚊虫乱飞,蛙声€€阵阵。
王墨起了高热,痛得快要死了,他烂泥一样€€瘫在地上,仰头望着€€远天的€€圆月,喉咙干涩的€€发不出一丁点儿声€€响。
整整一大夜,没人€€顾、没人€€管,只有狗子紧紧偎在他身边,小小的€€一团,却无端的€€暖和。
就凭着€€一口气吊着€€,王墨等来了人€€。
那会子,他烧得厉害,不知道啥时辰,起了马蹄声€€。
车轮滚滚,扬起一片灰,孙婆子和遥枝带着€€郎中下了车,来不及看诊,着€€急忙慌地将王墨抬到了车里€€。
这趟出来,是闻笙求了人€€的€€。
他怕吴家人€€事后反悔,趁着€€没人€€知晓,叫遥枝和孙婆子赶紧带王墨走€€。
王墨伤得重,又耽误了时辰,本以为救不回来了。
可闻笙将傍身的€€银子全数拿了出来,沉沉一袋子,得五六十两,求大夫无论€€如何都要救他的€€命。
王墨一个农村娃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银子,他想着€€这些€€银子用在他身上,不如叫他死了算了。
他不给大夫看诊、不肯喝药,生生熬了两天,将闻笙熬了过来。
这是他被赶出吴宅,俩人€€唯一的€€一次见面€€。
闻笙坐在炕头子,拉着€€他的€€手,软声€€问他:“你€€不是我€€弟吗?我€€是你€€哥啊。”
王墨想着€€他俩这连把子都没拜过的€€兄弟,值得他花这么多心思吗?他还不起的€€。
可闻笙却道:“你€€好好治病,等你€€好了,大爷没准也醒了,你€€被接回院儿里€€,咱俩还能聚一块儿。要不就我€€和遥枝,冷冷清清的€€,日€€子过得都没劲儿。”
他笑着€€,可眼底尽是不能言说的€€伤感:“到那时候,我€€花的€€银子可得叫你€€成倍还我€€。两倍不成,得五倍!到时候我€€可成财主了。”
王墨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有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淌,糊了满脸。
闻笙这趟过来,是小三爷亲送来的€€,生怕他跑了似的€€,坐在车里€€头等,看得可紧。
闻笙留不得太久,待了不多会儿,便匆匆回了。
他知道王墨的€€性子,不肯受人€€恩惠,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算得可是清楚。
便叫遥枝将花的€€每一笔银子都记好了,送到了王墨的€€炕头子,却又嘱咐他不急着€€还。
那日€€,王墨瞧着€€厚厚的€€一沓子纸,哭得眼睛都肿了,可至此,他再没不肯瞧病。
汤水一口口的€€喂,药材一把把的€€吃,王墨竟真从鬼门关€€里€€捡了条命回来,只那两条腿终究是废了,走€€不得路了。
就这样€€,王墨在远镇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住了下来,细细算来,也足十五个月。
他有时候便想,他是命好,还是不好,想来是好的€€吧。
他与闻笙相识不过数月,他竟然这么掏心掏肺的€€待他。
还有这蠢狗子,放着€€吴家的€€大宅不住,偏要跟着€€一无所有的€€他,住这破落的€€荒院子。
正想着€€,狗子跳下了炕,将炕边砖地上一架板车扒拉了过来。
这板车四条轮子上放一块儿厚实的€€木头板子,王墨两条腿动不了,平日€€里€€就是坐在这上头,用手摸着€€地走€€。
王墨两手扒在炕沿上,先将没用的€€废腿落到车板子上,再手臂使劲儿,缓缓坐上去€€。
“啪”的€€一声€€大响,王墨没扶住,歪倒在一边,轮车被推得滑到了墙边。
狗子一惊,忙跑过来,压低身子拱王墨,想将他从地上推起来。
王墨反手将狗子搂进怀里€€,挠了挠它毛乎乎的€€下巴,软声€€道:“哎哟没事儿,不疼。”
狗子不应,呜呜唧唧地叫唤。
王墨垂下眼,轻轻呼出口气,其实眼下已经很好了。
头两个月时,王墨只以为自己€€的€€腿摔坏了,养养还能好,他等着€€盼着€€,直到郎中对他摇了头,他才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他摔过碗,砸过烛台,寻死觅活,好几个夜里€€,坐在炕头子抱着€€狗子哭。
后来孙婆子来瞧他,将他砸得一片狼藉的€€屋子收拾干净,只平静地说:“大爷那样€€式的€€都能活,您还有两只手,一把腰,干啥就不能活了!”
她寻木匠给王墨打了这架板车,充作€€他的€€两条腿。
让他能像寻常人€€一样€€活动,不至于困在炕头子的€€方寸里€€苟且偷生。
打头里€€,王墨手上没劲儿,撑不住身子,回回都摔得头破血流。
到眼下,已经很好了。
他将狗子放回地上,指了指墙边,软声€€道:“车,推回来。”
狗子哼唧了一声€€,忙跑过去€€,爪爪扒拉着€€车板,将车子推了过来。
王墨一手扶着€€车板,一手撑着€€地,才将自己€€挪上去€€,就听外头有人€€在敲门,不多会儿,起了一道声€€:“墨哥儿,你€€在家不啊?”
王墨还没应声€€,狗子已经急箭般窜了出去€€,它立在院子里€€,身子弯作€€一把弓,呲着€€牙朝外头“呜汪呜汪”地狂吠起来。
王墨一怔,忙隔着€€道门喊它:“地蛋儿!别乱叫!”
狗子听也不听,毛都炸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低低沉沉的€€呼哧声€€,可是吓人€€。
自打王墨出了事儿,他俩又搬到这陌生的€€村子,地蛋儿便性情大变,对谁都防备。
就算外头那人€€就住在隔壁户,来过好几回了,狗子也瞧见他就凶。
王墨没法子,手掌摸在地上,划桨似的€€往后扒了下,轮车缓缓向前头行去€€。
这时节,天气已经很冷了。
夜里€€起了雾,清早一瞧,一片水气蒙蒙。
王墨到院子里€€,伸手轻轻拍了下狗子的€€毛脑瓜,皱紧眉头:“听话。”
狗子倒是不叫了,却紧紧跟在王墨身边,亦步亦趋地到了大门口子。
王墨朝着€€外头应了一声€€:“来了。”
他伸手去€€拉门闩,因为起不来身,好半晌,才将大门打了开来。
外头站着€€个又瘦又矮的€€汉子,一身粗布单衣,脚边落着€€一捆新打的€€柴火,他见着€€王墨,仓皇地搓了搓手,讪笑道:“墨哥儿,忙着€€呢?”
王墨还没说话儿,狗子已经奔到了前头,朝着€€汉子呲牙咧嘴,作€€势要咬人€€。
那汉子一惊,慌忙往后头连退了好几步,抖着€€嗓子道:“我€€、我€€到山里€€头砍了点儿柴火,来、来送柴火的€€!”
王墨瞧着€€地蛋子,终于沉下脸,大声€€凶它:“地蛋儿!再这样€€我€€可揍你€€了!”
他说是这般说,可没有一回动过手,狗子聪明€€的€€,倒也不怕。
只是瞧他生气了,装模作€€样€€地趴下耳朵,呜呜唧唧地蹭回了王墨身边。
王墨伸手搂住狗子,朝汉子道:“青哥,对不住啊,被惯坏了,不听话儿,吓着€€你€€了吧。”
“没、没事儿。”李青喘了口气,伸手指了下地上的€€柴火,“我€€给你€€搬进去€€吧?”
王墨点点头:“麻烦了。”
李青提了下唇角,寡淡的€€脸上露出一抹生涩的€€笑:“都是邻里€€,不说这见外的€€话儿。”
话音落,李青弓下/身,拎起了地上的€€柴火。
他实在太瘦弱,就这一捆子柴火,也叫他整副身板子都摇晃起来。
李青进门,熟门熟路地将柴火放到墙根,瞧去€€王墨道:“我€€放这儿了啊?”
王墨点点头,手扒着€€地往屋子里€€去€€:“青哥你€€等会儿,我€€将上回的€€钱一并结给你€€。”
“哎不用。”李青正想走€€,狗子两步堵在了门口子,一双瞳仁幽深,喉间发出沉沉地低吼。
李青腿筋一抽,直溜溜地站着€€,不敢动了。
轮车滚在地面€€上,吱吱嘎嘎地响,王墨将数好的€€铜板放到石碾子上,仰着€€头,礼貌却疏离的€€道:“麻烦你€€了,回回都送进来。”
李青瞧了眼王墨,又瞧了眼狗子,不敢多留,慌里€€慌张地拿上铜板,退到了门外头。
王墨插上门闩,轻轻呼出口气,没多会儿,就听得隔壁的€€大门开了,院儿里€€起了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声€€音压得可低,听不真切,却也多半能猜出来说了啥。
方才来的€€那李青,虽是个汉子,身量却不过五尺,又干又瘦、一脸苦相,听人€€说是打小生病,身子熬坏了。
村子里€€没闺女、哥儿愿意嫁他,眼瞅着€€三十好几了,还没个着€€落,他娘便想撮合他和王墨凑合着€€过。
果然不多会儿,隔壁院儿便传来了刺耳的€€骂声€€:“要你€€有啥用!连个瘫子都瞧不上你€€!”
不知道汉子回了句啥,他娘气得啐起来:“糊涂!你€€管他瘫不瘫的€€,他住的€€院子,嫁过来不就是你€€的€€……”
王墨抿了抿唇,招手叫上狗子:“地蛋儿,走€€吃饭了。”
“呜汪!”狗子甩了甩毛尾巴,跑到了王墨跟前,伸头亲昵地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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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嶙峋,巨木参天,层层叠叠的€€密林间,是一域广阔的€€水泊,名曰「灵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