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地处中原腹地,资源丰富,人口众多,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理位置,黄帝生于此,夏禹建都于此,发展至今已积累了极其深厚的底蕴。
汝颍多奇士,颍川私学之风极盛,如荀晏的祖父荀淑,曾经也开设私学,门生无数,当世名贤李固、李膺都曾在他门下学习。
自从党锢之祸起,当时颍川士族曾是‘党人’的一大主力军,此后许多名士纷纷辞官归家,开设私学。自此,游学之风大盛,不论是颍川士子,亦或者是外郡学子,都乐意来颍川游学,交流思想学问,最终酿造出了一个文风自由,又秉持夏人尚武风格的颍川。
牛车一路磨磨唧唧的走,大概是快到了,荀晏倒是不觉得多难受,懒洋洋窝在荀靖身边,最近睡太多了头疼得没力气。
荀靖看上去心情不错,可能是要回家了的缘故,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书,另一只手在呼噜自家难得异常安静的幼子。
他见荀晏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将书简放下,捏了捏小朋友最近又有些消瘦下去的脸颊。
“一年未归,狸奴可还记得族中长辈?”
“自然记得,”荀晏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宛如梦游般答道,“二伯父威严又不失慈蔼,六叔父虽严谨但会偷偷给糖吃,€€兄长最是好看……”
话到一半他才后知后觉开始思索,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荀靖微微眯起眼睛,道:“慈明竟还偷给你糖吃?”
怪不得有段时间总是叫牙疼。
荀晏:……
六叔父
狸奴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把你说出来的呜呜呜……
这一波打岔惹得荀晏本来模糊遥远的记忆平添了几分真切,那些原本扁平的标签化形象开始逐渐长出自己的血肉。
好在荀靖也没有继续追究,只是掏了本账本出来,借着窗外夕阳的余晖开始报账。
是的,报账。
自从那一日发现荀晏似乎在算术上别有天赋后,他便有意引导荀晏进行一些算术的练习与学习,结果也很惊人。
他家孩子对数字极其敏锐,敏锐到一种堪称妖异的程度。
寻常人必须使用算筹算上好一会儿的运算,由着他来只需心算片刻即能得出答案,且正确率也八九不离十,堪称人体算筹。
未曾见过的题目只需了解方法,其后便能举一反三,逻辑清晰到不似稚子。
对于这种发现,荀靖很坦然,完全没有认为有什么怪异,甚至还常常借着某位人体算筹来对账本。
比如现在。
微醺的暖色阳光洒在荀靖的侧颜,映照着这位已年近半百的中年男子说不出的俊美,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大的痕迹,只是在眼角眉梢增添了一些岁月的纹路。
他用一贯温和舒展的语调报着数字,仿佛自己不是在核对账本,而是在吟诵那些圣人之言。
荀攸拉开帘子的时候便见着了这一幕,他那傻愣愣的小叔父没什么精神的窝在角落里,但只要荀靖报完一串复杂的账目,他便能迅速给出一个数字。
荀攸默默跟着算了一遍,发现最后答案竟确实是荀晏说的那般,甚至他的速度都有些跟不上眼前的六岁稚子。
他少有的有些情绪外露,略微诧异的看了眼荀晏,不过马上又想起了什么,神色中多了一丝了然。
“文若曾言小叔父刚启蒙时便与常人不同,于算术一道上颇有天赋,果真是聪慧异于常人。”
荀攸真情实感的赞叹道,并且心底暗暗唾弃了一番自己先前觉得小叔父傻愣愣的想法,幼子天真无邪,怎能说是傻呢?
荀靖一顿,语气中不知是骄傲还是隐隐的嫌弃:
“算术罢了,每每讲经便昏昏欲睡。”
荀攸笑了:“小叔父年幼,攸这般年纪也不爱听经书
。”
荀晏在一旁一脸严肃的点头,表示自己赞同他家大侄子的话,看得荀攸指尖一动,好想捏一捏这只傻乎乎的可爱团子。
“文若也应当大了。”
荀靖看向窗外逐渐暗下的天色,颇有些思念的说道。
文若是荀€€的表字,虽说荀€€年不过十五,离及冠还有五年,但表字却是早已取好,家人间常有称呼。
或者说这未尝也不是荀€€对于荀攸的关照,荀攸辈分小而年岁长,称呼间多有尴尬,加之父母早逝,高阳里多为荀淑那一支的荀氏族人,而荀攸却是荀昙的那一脉,即荀淑的兄子那一脉,虽说族人多是友善,但免不了孤身寂寥。
如此一来,荀€€同辈兄弟间未及冠者也纷纷效仿荀€€,提前求长辈取好了表字,荀攸本是不愿如此,见状最后终是默默接受了这份难能可贵的善意。
思罢,容色€€丽,举止却极为稳重端庄的少年郎展颜一笑,如万般颜色同时绽放,他说道:
“文若与族人们正在家中等待叔慈公与小叔父。”
牛车晃悠了好一段时日,夜风萧瑟,那老牛打了个响亮的嗤鼻,牛车骤然停下,周边静悄悄的。
掀起车帘,借着火把的光芒,透过浓淡均匀的夜色,一副古朴的牌匾高高起,其上刻着三个汉隶大字€€€€
高阳里。
第7章
高阳里最早并不叫高阳里,而是叫作西豪里。
荀淑生有八子,时人谓之‘八龙’,皆才名出众,当时的颍阴令以昔年高阳氏有才子八人,而今荀氏有八龙,遂改西豪里为高阳里。
荀靖的宅院一年无人居住,却仍旧干净整洁,庭院中绿植茂盛,想来是有人定期来打理。
昨晚荀绲还确实板着张脸坐在堂上,原是想要好好训训一把年纪了还想一出是一出的弟弟,结果这甫一看到荀靖便心软了,左看右看感觉瘦了,再一看到还恹恹的小侄子,又闻他先前生了场大病,顿时心疼得不行,一时什么气都没了,赶紧让两人先回去休息。
这一来二去,待得第二日,再大的火气也消得差不多了,顶多就是冷着张脸,但这种程度对于荀靖而言毫无影响,他施施然坐在荀绲下首,顺便对着边上的荀爽灿烂一笑。
荀爽:……
他三哥每次笑得这么灿烂总归没什么好事。
终究是一年未见的思念压倒了从小的危机预感,他矜持的向荀靖回以一笑。
大人们坐于堂内议事,荀晏则与几个许久未见的兄弟们待在一块。
说是兄弟,实则只有兄,没有弟,这一辈里就他年纪最小,几个已经初显风华的少年郎里夹杂着一只矮个子的小豆丁,还格外显眼。
院中栽着颗老柳树,枝干上光秃秃的,在周边常青的松柏对比下显得格外荒凉,一个冬日下来将柳树身上那些生机逼走,一阵风吹来,那些柔弱无依的柳枝哗啦啦的翻飞,露出那一丝细微的绿意。
春天要来了,该是时候抽芽了。
荀晏难得有些生怯的跟在荀攸身边,试图将记忆里的脸和眼前一张张面容对上号,他五岁前的记忆实在模糊,一时间竟然有些认不出人。
直到有个约莫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笑眯眯蹲下了身子,与荀晏平视。
“小狸奴,难不成不认识我了?”
他状似失落的说道。
荀晏沉默三秒,试探性的喊了声“兄长”。
“……真不记得了?明明狸奴幼时最喜欢谌了。”
这回他真的瞪大了眼睛,语气中满满不敢置信。
荀晏犹豫了
一下,把自己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大半掩盖在了荀攸的宽袖之后,露出一双猫儿似的眼睛,谨慎的盯着那清秀少年。
“四兄又骗人!狸奴从小就最讨厌四兄了!四兄会骗狸奴的糖吃!”
他脆生生的喊道,语气中包含着记忆中萦绕不去念念难忘的怨气。
荀谌:……
怎么小孩记性这么好?骗了块糖记到现在?
荀攸幽幽看向了荀谌,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中情绪复杂,但荀谌敏锐的抓住了那一缕谴责。
荀谌眉头一拧,正欲再为自己辩驳些什么,话还未出口便被人狠狠敲了下脑袋。
“嗷€€€€”
“友若调皮,竟连这种事都干得出。”
刚刚下了黑手的深衣少年仿若无事收回了手,无视了荀谌的哀嚎,略带歉意的看向了荀晏。
“晏弟长高了许多。”
他叹道。
荀晏羞涩一笑,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长高,但是有人夸夸他就很开心,三兄比四兄好太多了。
眼前的深衣少年名唤荀衍,字休若,是荀绲的三子,只是其上二兄早逝,他便是最年长的哥哥了。
“瞧着确实高了不少,以前那是低头都看不到。”
荀谌笑嘻嘻应和道。
荀晏缓缓低下了头,感觉自己拳头硬了,他又不是长在土里,哪会低头都看不到!
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泫然欲泣的低下头来,看上去还是很能唬人的,反正边上几个少年都被唬住了。
“狸奴莫,莫要伤心。”
荀谌有些结巴,他压根没想着要把人惹哭,只是看着小孩可爱就想逗逗,这孩子幼时可不是什么软弱脾气,虽然身子弱,但也挺有脾气的,惹急了也很少哭,只是会想尽法子扳回一城。
怎么出去了一年就从生猛团子变成了软糯团子,莫不是在外头受了什么欺负?
见小孩低着头缩在荀攸身后,也看不清表情,荀谌一下子急了。
“都是四兄不好,狸奴莫哭,回头四兄……”荀谌憋了半天来了句,“四兄给你糖吃。”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大把糖,也不知他随身带着一堆糖是要做什么。
荀晏
定定看着他,很顽强的没有被区区一把糖迷住了心神。
荀谌和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才尴尬而无奈的抬眼看向了荀攸,用眼神向这位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大侄子求助。
荀攸浅笑着摇头,看得他身后的某只团子嫩脸一红,公达,公达真好看!对比之下四兄好像愈发面目可憎了!
荀攸从荀谌手中接过了那把糖,作势要收入袖中,却感受到了一股炙热的眼神徘徊在他的手上,他抿唇忍着笑看向了星星眼的小叔父。
刚刚还一副委屈巴巴模样的小孩如今乖巧的像一只幼猫一般蹭了蹭他,荀攸也顺势把糖交给了荀晏。
“谢谢公达。”
小孩乖巧谢道。
荀谌有些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