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近天命之年,如何不年迈?”
年近五十,好像确实是年纪不小了,但荀晏平日里却很少有这种感觉。
他家大人行走坐卧自有一番风度,无有蹒跚,且因着心性豁达,平日修养有度,加之久病未经风霜,反而看上去极为年轻,与荀爽叔父站在一块,旁人指不定以为荀爽叔父才是兄长。
他细细打量着荀靖,这时才惊觉大人鬓发须髯其实早已斑斑点点,面容上也悄然爬上了岁月的纹路,只是平日里纵使一副病容,精神与风采也能掩住颓色。
荀靖见小孩有些呆呆的,没有什么表情
变化,心下疑惑,嘴上还是继续添油加醋。
“我闻文恒外出游学多年,不日将归家,文恒擅弓射,靖远不及也,不若令文恒来教狸奴?也好叫我一把时日无多的老骨头好好休养。”
荀€€字文恒,乃荀爽子,擅骑射,早年间还是荀靖亲自带着小孩练出来的,如今正巧被荀靖拿出来当话题逗幼子。
若是荀€€本人在此,恐怕会执起荀晏的双手一起痛哭被捉弄的那些年。
可惜荀晏现下只听出了一个意思,那就是大人说自己年迈无力,要叫€€兄长来教他。
他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大人好像真的年事已高,带着斑白的须髯今天格外的碍眼,他突然控制不住的嘴巴一瘪,眼圈一红。
荀靖当时就感觉不对劲,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便当即遭受自己戏弄人的报应。
小孩本来红润的面色苍白了下来,也不带声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止不住的那种,荀靖手忙脚乱把孩子抱进怀里哄着也无济于事。
“大人,大人不老的……”
荀晏哭得抽抽噎噎,他已经很久没有哭成这样了,虽然平时会小心机装可怜,但真说哭也就一年前刚醒那阵子哭了几回。
小孩子的伤心总是突如其来,有时候一下子就钻进了牛角尖。
他越想越难过,眼泪就更加止不住了,一下子哭得有些喘不上气来,窝在荀靖怀里有些一抽一抽的,边哭边咳喘着,把荀靖吓了个不轻,一边继续哄孩子一边喊人叫医工来备着。
“阿父自会教导狸奴,方才不过玩笑之言。”
荀靖抱着怀里稍稍平息一点的幼子说道,心下无不后悔自己方才口不择言。
荀晏喘了两口气才揪着荀靖的衣襟执拗的重复道:“大人不老。”
“阿父不老,”荀靖伸手抹去荀晏脸颊上的泪珠,“阿父会一直陪着狸奴的。”
小孩哭了好一会,好在没有再喘不上气来,哭累了迷迷糊糊被哄着睡着了,荀靖回头便叫人把安神的药煮上,一切布置好后愁眉苦脸的站在屋外,长吁短叹。
“郎主为何叹气?”
跟随多年的老仆奇道。
“狸奴如此舍不得我,他日我若不在了该当如何是好?”
老仆不敢接话,荀靖也没想着让他说什么,只是拍拍老仆的肩膀,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他今天的劫难还没结束。
院子里一下子人荒马乱动静可算不得小,连隔壁屋的荀绲老先生都被惊动了,执着拐杖来到荀靖家的主厅,听得前因后果后差点被气乐了。
荀靖进门后就见着自己那老哥哥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少见的瑟顿了一下,随后轻手轻脚在下首坐下。
“哒€€€€”
耳杯被放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兄长。”
荀靖忙软言唤道。
“叔慈啊,”老先生慢条斯理说着,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汝都是快要知天命的人了,想来吾已半只脚踏入了棺材。”
荀靖:……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接下来他听老先生唠叨了他大半天,他跪坐得膝盖酸软,稍稍动一下就又得到了兄长慈爱的目光,吓得他赶紧坐好。
之前逃过的数落也全都放到现在补齐,从一把年纪了还任性妄为,到连六岁小儿都要戏耍,叨得荀靖差点成了蚊香眼,当晚做梦都梦见被兄长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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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荀晏却是做了奇怪的梦。
他梦见了一片浓稠的灰雾,灰雾萦绕着万物,一切都若隐若现,狰狞庞大的建筑物自灰雾中探出一角。
他孤身一人行走于此,这里没有大人,没有阿兄,也没有先生。
他走了很久,在道路的终点见到了一个奇装异服的少年。
那少年的面容同样被灰雾萦绕,只能看清他弧度姣好的下颌与天然带着笑意的唇。
他有一头怪异的短发,黑发服帖的搭在额前,穿着露着胳膊的奇怪衣裳以及长裤,有些像劳作时穿着的短打衣裳。
“先生,这里是何处?”
荀晏问道。
少年微微一笑,并未言语,只是向前推开了一扇门,走了进去。
荀晏没有犹豫,跟着少年的背影走进了那扇门,他下意识的极其信任那个素未谋面的奇怪少年。
门后是另一个世界。
战鼓雷鸣扑面而来,万人,又或者是更多的人,他们在一起吼叫,荀晏听
到了战马的奔腾之声,飞扬的尘土将他的视线遮挡,他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他站在战场的中央,踩在被鲜血浸透的大地之上,思维有一瞬间是完全空白的,头扎黄巾的人抱着破铜烂铁狰狞的向敌人冲去,鲜血溅起,荀晏分不清这是谁的血。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浑厚的声音穿透战场,无数黄巾人眼中燃起了荀晏看不懂的火焰,他们虔诚的高呼着,前仆后继的赴死。
在混乱中,那个少年不知从哪里出现,安静立于荀晏身侧,他们两人像是脱离于这片战场之外,周遭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荀晏,”那个少年第一次开口,直呼了荀晏的名字,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说了些什么,但荀晏没有听见,一切声音都被战场的烽火淹没。
“你说什么?”
他大声喊道。
少年没有再回答,只是一如先前微笑,两人透过那层灰雾对视了一眼。
荀晏惊觉自己似乎透过那雾气看到了一双极为熟悉的杏眼,记忆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未及他细想,他便像是被人推了一把,失重感令他心脏一缩,他蓦然惊醒。
床榻边微弱的烛火在跳动,外头夜色浓重,月上中天。
第10章
翌日清晨,荀€€一如往常早起,推开书房门准备进行今天的课业,眼一抬看见了一位不应该出现于此的客人。
叼着块米糕的团子见有人进来匆忙将剩下的米糕塞进嘴里消灭罪证,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他腮帮子鼓囊囊的,并且还在艰难的咀嚼,偏生还一脸严肃,简直像是某种小动物。
好想掐一掐脸颊。
荀€€默默想着,但面上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晏弟今日怎么这么早?”
小孩子嗜睡,家里人也不舍得太严,故而荀晏往常都会晚好些时候才来,今日却少见的比他还要早。
被兄长若有所思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荀晏不由僵硬了一瞬,他艰难的把米糕咽了下去,差点把自己噎住,喝了口水才缓过来,理直气壮的回答: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哦。”荀€€不咸不淡应了声,下一句直接让荀晏没崩住表情,“闯什么祸了?”
小朋友从‘理直气壮’到‘理不直气不壮’的转变只用了三秒,他怂怂的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半晌没敢说话。
荀€€摇头,自顾自先在书案前坐下,随手拿下一卷昨日未看完的竹简,一边问道:
“这么早来寻我,必是想要询问于我,如今怎么又不说了?”
荀晏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他想起昨晚自己脑子不清楚干的缺德事就想要穿越回去打死自己。
他夜半惊醒后头脑一片混沌,一会是怪梦中碎片的画面,一会又是白日里头发生的事情,随后他干了件蠢事,他趁着夜黑风高偷偷摸进了大人的房间。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顶多就是小孩半夜魇住了去求大人安慰,主要是他当时恶向胆边生,不,是悲从中来!他干了件很大胆的事。
大人房中入夜会点安神的香薰,一般睡得很沉,他瞧着那刺眼的斑白胡须一下子悲从中来,摸出了大人的匕首给他……
剃了个胡子。
很干净的那种,手一点不带抖,荀晏当时还感觉自己怕不是个用刀奇才,现在只觉得自己怕是脑门被刀敲傻了。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心虚的说道:
“狸奴昨晚……偷将大人的胡子给……”
剃了。
荀晏不敢说,荀晏成了鹌鹑,荀晏感觉他阿兄可能都救不了他。
荀€€从他的未尽之言中听出了他的意思,他的手不由一抖,诧异的看向了一脸乖巧的小孩。
若是放在先前,有人和他说他那一向乖巧的小堂弟会做出如此顽皮之事,他是万万不会相信的,可现在事实却摆在他面前。
“胡闹,”他少有的疾言厉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如此!”
时人重胡须,古时候还有刑罚名曰€€刑,即把人胡子剃了,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虽说现在没有了,但无须仍然为人不耻,还会被认作是宦官一流。
荀晏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软乎乎的耷拉了下去,悲痛的说道:“我知错了。”
虽然知错了但他不敢回去面对现实,这会大人应该醒了,等他发现以后……荀晏痛苦面具,我命休矣。
荀€€也有些头疼,真让他狠下心训幼弟他也是不忍心的,可这事他也没辙,而且这事最严重的不止于此……
他正色道:“阿弟可有将此事说与他人听?”
“没有。”
荀晏老实回答道。
荀€€松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的点了点荀晏的脑门。
“狸奴应将此事缘由说于叔父听,令叔父处置,若有惩罚,不可逃避。”
这事若是被有心人知道并且传了出去,那幼弟恐怕得平白背上一个顽劣的名声,在这个连当官都是通过举孝廉,极其重视名声的时代,传出这种名声总归是不大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