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道看不见的沟壑横在了他二人的身前,令他们再也无法回到往日里畅谈志向的关系。
“明公所言有理,宫……先行告退。”
陈宫草草说完,也不待曹操再言,便拂袖而去,腰间所系玉佩随着他剧烈的动作敲到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碎成了两块,但他一眼不看,径直离去。
在走廊中,他遇到了匆匆赶来的司马荀€€,那人头上还未卸去绷带,他呼吸数次,终是勉强一笑,行礼后离去。
荀€€神色一顿,望着陈宫的背影,面有惋惜之色。
进屋后,曹操见他前来忙站了起来。
“将军不应杀边文礼。”
荀€€直言不讳。
“他诋毁辱骂于我。”
他如今为兖州之主,大权在握,却还是第一次见着如此狂徒,当面指着他鼻子骂,说好听点叫直言正色,说不好听的那就是不要命。
曹操见荀€€眼神中颇为不赞同,他闷闷的又补了一句:
“有人言……边让有反意,那日惊马一事或与他有关。”
荀€€一怔,本来准备好的说辞一时竟说不出口。
“多谢将军关怀,”他叹道,随后很快又一次正色道,“是何人与将军谏言?此人恐有挑拨之意,不可再留。”
当一时的愤怒平息后,如今冷静下来看,曹操也发觉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杀边让,百害而无一利,既无法震慑兖州士族,恐怕还会激起他们的反抗之意。
谏言之人……
他锁眉凝神片刻,点头应道:
“依文若所言,操自会询问发落。”
“事既已如此,将军应好生安置边文礼家眷,安抚兖州士族……”
荀€€不再纠结于前事,冷静而有条理的为曹操分析后续如何弥补。
曹操一一应道,眼神却落到了地上那两块碎玉上,一时有些出神。
“将军。”
荀€€蓦的将曹操叫醒。
“陈宫不可共计也。”
他平静的说道,不再如以往称呼表字,而是堪称冷漠的道出了这个结论。
曹操阖上了双目,指尖抚在腰间腰带上所缀的冰凉玉石上。
玉已碎,却终究是可惜了公台啊……
“嗯。”
他再次睁开双眼,眼神冷漠。
二人方才商议完毕,门外便忽有亲兵急匆匆进来,来不及行礼就道:
“将军,曹€€€€”
他话说一半,后头就有人冲了进来,来人却是一脸失魂落魄的曹纯。
年不过二十三的年轻将军如今一脸自责,风尘仆仆,进来便重重跪在地上,膝盖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重的响声,同时也宛如不详的钟声敲在了曹操心底。
荀€€心底也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曹纯下一刻便哽咽着说道:
“兄长,伯父受奸人所害!纯……纯晚到一步,未能救下,请领军法处置!”
说罢,他便重重一头磕在了地上,啜泣不已。
而上首却久久未有所语,曹操闭着眼睛挥退了要上前来扶他的亲兵,缓缓坐了下
来,扶着额头,良久才抬起了头来。
“何人所为!”
他嘶哑着声音问道,眼中浮起了血丝,竟显得如恶鬼一般可怖。
“此人乃陶谦麾下都尉张€€,纯至时,伯父已去,只救下了德儿一人。”
曹纯愤恨的说道,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
“张€€,张€€……”曹操喃喃念叨着,忽而暴起,推翻了身前书案,怒喝道,“陶谦匹夫!”
“我誓杀陶谦!以慰家父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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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平元年的夏天,刚刚归来不久的曹军又一次开始准备出征事宜。
曹操父为徐州牧陶谦所害,故其志在东征,以报父仇。
麾下军士与谋士皆无二话,不敢相劝,连荀€€也只能认同曹操东征的决策。
一是因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管张€€究竟是不是陶谦指使,但张€€总归都是陶谦麾下将士。
二是因为征徐州本就是计划之中的事情,只是如今此事被强行提前,时局尚不稳定,可这时候曹操已不愿在听他人所言。
兖州如今乃四战之地,如履薄冰,北边是袁绍,南边是袁术与刘表,西边则是在李€€郭汜手下的长安与雒阳,哪个都不是好啃的骨头,自然只有东边的陶谦还算个软柿子。
若是有意要扩大势力,那便只有侵吞陶谦掌控下的徐州。
只是现今兖州内部不定,断然不是个外伐的好时机。
衙署内,来往文吏络绎不绝,捧着手中一卷一卷的竹简奔走,人人都行色匆匆。
如今大军将出,辎重粮草清点紧急,怠慢不得,衙署€€的文吏都加班加点了好几日,但每每看到里头那人时,还是会感觉到人与人……真的不同。
里屋内,有年轻的玄衣郎君坐在书案前,一手提笔挥墨,处理文书,流畅到几乎没有停滞。
而他的身前跪坐着一名文吏,那文吏刷啦啦翻着账册,嘴里快速念着其上数字,而那看似专注处理公文的年轻郎君竟也不用算筹,像是想都不用想的就报出了核对好的数字。
戏志才进来看到这一幕时也怔了怔,他随手捡起地上一本文书,见其上字迹已经快飘成草书了,所幸还能认得出来字,批注简短而尖
锐,一点虚话也不说。
“志才兄不好好在家里养病,怎么来了?”
那忙得快成陀螺的郎君头也不抬问道,语气中竟还有些闲适。
他吩咐那文吏把他批注好的文书抬走,自己拿起了还没清点好的账册看了起来,一边眼神不善的看了眼戏志才。
病还没好又出来乱晃!
想他年纪轻轻为什么成天要操这种老妈子心!
戏志才驾轻就熟的忽略了这个问题,他眼神复杂的打量了一下荀晏,深感荀家是个可怕的地方。
“一心二用,并行不悖,世所罕见也。”
他赞叹道。
荀晏执笔在账册上勾了几笔,放下册子捏了捏眉心,让运转过度的大脑清醒清醒,随后露出了加班人辛酸的微笑。
“倒也没有。”
他叹道。
毕竟他有两个CPU,是高级的双核CPU哒!
CPU二号选择不发表意见。
“志才兄何事前来?”
荀晏换了个姿势,整个人像个无骨动物一样软在了书案上,有气无力的问道。
戏志才莫名感觉这人像个被压榨过度失去了梦想的猫崽。
“辎重粮草可还充裕?”
他努力不去看荀晏头上翘起的那一缕没什么精神的呆毛,转而问道。
“不充裕。”
荀晏也直截了当的答道。
戏志才没有什么大意外,毕竟早有所料,二次出征陶谦的时间过于紧张,后方供应不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随意的席地而坐,顺手看似不经意的薅了一把那缕呆毛。
荀晏:……
志才兄你怎么也会干这种事啊!
戏志才斟酌了一会,道:
“兵法有言,善用兵者,因粮于敌。”
荀晏不明所以嗯了一声。
善用兵者,要学会从敌军那儿获得粮草,食敌一石粮,相当于后勤运送而来的二十石。
此话确实不虚,也是兵书上常有的理论,后勤运送耗费甚多,光是运输人马的每日消耗就不是一个小数字,远远不及‘就地取食’来得便捷与便宜。
“忠恐明公到时掠夺过甚。
”
戏志才这才叹道。
他说得委婉,言下之意却是怕到时候会比掠夺过甚更加不妙。
“将军€€€€”
荀晏本欲辩解,却骤然一顿,曹操是个复杂的人,说实话他虽然与这位将军相识已久,却也难说有多了解,更不知道他会不会有如此举动。
“寻常时候明公自然不会如此,只是如今父仇在身,恨意难宣,恐怕行事有悖于寻常,”戏志才平静的分析着,随后转而问道,“清恒可曾上过战场?”
荀晏垂下了眼眸,放在下面的右手又一次不经意的摸向了怀中那把匕首,他素来感到焦躁时便会如此,冰凉凉的剑柄令他稍稍安心。
“战场是一个惑人心神的地方。”
戏志才自顾自说道。
荀晏理解这句话。
战场是一个死亡太多的地方,在那里死亡会成为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杀戮和死亡会使人麻木,平日里不敢有的恶念也会被放纵,使人与恶鬼的交界线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