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名州牧府君的角度来看,他的收藏欲与成就感被满足了。
“这是?”
他忍不住指着舆图边上一排的数据问道。
“分率、淮望、高下……”
那玄衣郎君一一解释道。
“此制图六体也,以确定实际地貌与距离,缺一不可,晏幼时从家中古籍中得此法,而今方得绘出。”
“甚是巧妙,”曹操夸赞道,不得不感慨荀氏家传之深厚,连这等未见之法也有,思罢,他又忍不住问道,“可能绘制九州之图?”
荀晏却是一笑不答,随后正襟危坐,双
眼直视面前这几日颇为憔悴的矮个子将军。
“将军是否无有远志?”
他这般问道,神色认真到有些困惑。
“清恒为何有此问?”
曹操有些惊奇,却谈不上恼怒,可能是许久以前荀清恒同样说过类似的话语,导致他竟微妙的有了些抵抗力。
只是他如今据有兖州,又将攻打徐州,已是群雄诸侯之一,如何能说是无有远志。
“将军之攻徐州,仅宣泄怒火而已。”
“胡言!”曹操有些恼怒了,“操攻陶谦,报父仇仅为其一,陶谦几次犯我兖州,不可眼见其势大猖獗!”
说罢他沉吟片刻,皱眉道:
“若是辎重粮草实在不足,清恒也不必如此激我,操自有解决之道。”
“如何解决?”
那玄衣郎君语气平静,眼眸中却似有一丝了然划过。
曹操挪开了眼神,看向了墙上所挂宝剑,半晌,他冷淡的说道:
“东征之事已定,君若有他议,不必再提。”
“晏并非劝阻将军东征,”荀晏笑道,像是丝毫没有感受到曹操送客的意思,甚至自来熟的给自己倒了杯水,“将军可还记得毛孝先所言?”
“修耕植,畜军资,自不敢忘。”
曹操答道。
荀晏却摇头,道:“还需奉天子以令不臣。”
“将军如今所想,乃诸侯之事,乃李€€郭汜之类也。”
曹操顿了片刻,方才抬眼,冷笑道:
“那又如何?”
“自古用兵者,所行皆诡诈也,不可有妇人之仁。”
“将军所图为何?”
荀晏反问道。
未等曹操回答,他自顾自继续说道:“若仅仅割据一方,成就一番霸业,如此确实足矣,然……将军真无意于九州?”
屋内寂静了一瞬,曹操望着面前年轻郎君俊秀的面容,一时竟有些出神。
九州?
昔年封侯的梦想似乎已经不再遥远,但图谋天下这等事情却仍然遥不可及,乃至于他都很少去想这般遥远的事情,甚至连奉迎天子都是艰难险阻至极。
“平兖州,威四方,西击
李€€郭汜,奉迎天子,收复北方,然后徐徐图之,如此则王业可成矣。”
荀晏轻声说道。
一张看似美好的大饼已经画在了面前,能不能成功,能不能实现,皆是未知数,但其中所意味着的东西却很难让人不动容。
“霸者之兵可以不择手段取得胜利,王者之兵却要想着如何收复人心,若将军残戮徐州,肆意劫掠,可得一时胜利,却永失徐州民心,非长久之道也。”
曹操望着窗外有燕雀掠过天际,飞向远处,他回头看向了面前年轻的郎君,心中却是第一次没有将他当成小一辈的小辈。
“高祖曾言,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
他说道。
荀晏答:“所谓奉迎天子以令不臣,并非称王,而为匡扶天下。”
只是究竟是成为如董卓、李€€、郭汜之流的国之大贼,还是成为能够平息战乱,无冕之王的权臣,却是一个未知的答案。
“那清恒以为当如何?”
曹操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问道,似乎对其先前所言并不甚上心。
“不杀老弱,不伤禾稼,不捕逃亡者,不放过抵抗者,”荀清恒浅笑着说道,“顺刃者生,苏刃者死,奔命者赦。”!
第65章
兴平元年,夏,曹操将出兵东征陶谦,使荀€€、程立守鄄城,陈宫守东郡。
临行前,曹操仍是唤来了家中妻儿,拍着妻子丁夫人的手说道:
“我若不还,可往依孟卓。”
张邈,字孟卓,乃曹操亲友,少有侠气,与袁绍、曹操皆有交情,曾一同参与讨董之战,只是如今张邈得罪于袁绍,现跟随于曹操。
丁夫人沉默着点头,曹操第一次出征陶谦时也与她说过同样的话,他们如今看似显赫一时,但实则每一步都走在悬崖边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曹操再看向了年幼的子女,长女已然亭亭玉立,继承了她母亲刘夫人的美貌,俨然已将至待嫁的年龄。
而长子曹昂也是十六七岁的半大少年郎,已明事理,聪慧讨人喜欢。
“子修留守鄄城,须好生看顾你母亲与姊妹兄弟,若遇难事,可问荀清恒。”
他说道。
曹昂恭敬的称是。
曹操却顿了一下,瞅了好几眼长女端庄俏丽的模样,突然寻思荀清恒似乎也不过刚及弱冠的年龄,这若是撮合撮合,指不定能结一门亲事。
他揉了揉曹丕的头,笑道:“丕儿亦不可怠慢学业,为父归来时可要考察的。”
也罢,有什么事还得他回来再说。
夏末时节,曹操二征陶谦,一路势如破竹,陶谦惧,使其部将曹豹,刘备屯兵郯东,以抵御曹操。
前线具体如何,荀晏并不知晓,但他尚且安心,他对于曹操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不是信任他有多少的仁心,而是信任他有多大的野心,若他不仅仅只是想要做一个平平无奇的诸侯,或者在诸侯里做个小霸王,那他多少会听取一点他的建议,不让仇恨与杀戮左右了行为。
而且他现下还要面临一些别的事情。
荀晏面无表情薅下了头上的落叶,看向了面前横七竖八,形状怪异的盗贼。
出于一些安全的考虑,鄄城开始又一次清扫附近的隐患,如今乱世已至,前有凉州军阀为祸,后又是各路诸侯乱战不已,各路盗贼横行,和虱子似的,刚清理完一批,新的一批就又冒了出来。
只是这回他中
了大奖。
他在鄄城靠近冀州的分界线旁找到了一座无主的坞堡,里头已经成为了流浪盗贼的贼窝。
“不是贼,是游侠。”
那领头的人似乎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开始为自己辩解起来。
“这里原本的主家去哪了?”
荀晏问道,他依稀记得先前手下文吏来报备过这里,是一处兖州豪族所建的坞堡,地处偏僻,倒也安分。
坞堡最早是武帝时期用于塞外抵御羌胡之害的防御型建筑,天凤年间,北方大饥,盗贼横行,坞堡便也流传进了关内。
这年头富豪之家建坞堡,养部曲,以保全自身是一种挺常见的事情,武帝时期曾下令禁止坞堡都没有用,越是动荡的时候,豪族就越争着去建坞堡。
“听说是举族迁徙了!”那自称游侠的贼大声说道,“他们迁去徐州了!”
荀晏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这儿离冀州更近,袁绍手下能人多,虽有勾心斗角,但治州还是不错的,这主家倒有意思,舍更近的冀州不去,跑去这两年都在打仗的徐州去。
“郎君可是鄄城来的?”
那游侠似乎丝毫未察觉自己如今阶下囚的身份,大大咧咧的问道,活像是脑袋里少了根筋的样子。
荀晏不明所以的点头,却见那游侠悄咪咪凑近来,身旁被派来保护荀晏的亲兵脸色一凝,正要拔剑,却被荀晏止住。
“我听闻……昔年刺杀董卓的那位荀郎如今正事于曹兖州手下,在鄄城做事。”
那人一脸神秘的说道。
荀晏只感觉自己现在的面色肯定很凝固,这种从旁人嘴里他自己的传闻实在是……过于羞耻了。
“所以呢?”
他没有感情的问道。
“能以容貌勾引到董贼之女,又能当殿刺杀,必然是一位容貌雄伟的侠士,我辈崇拜之,”那游侠肃然起敬的说道,随后图穷见匕,“若我被抓了,能不能被指派到他手下做事。”
荀晏感觉自己有些手痒,他很想好好拍打一下这人的脑袋,让他明白一下说话的正确方式,什么叫勾引啊!
“君莫非不知……那人乃是文官?”
他沉默半晌,幽幽说道。
“文
官?”游侠大惊失色,“不可能!郎君若是不知便不要欺骗于我!”
荀晏:……
所以你到底脑补了个什么啊喂!
“你叫什么?”
他心情复杂的问道,感觉自己许久没有见到如此奇人了。
“张!我老家那地儿有十来好几个人都叫这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