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君!”有骑士策马而来,借着冲势马槊以巨力穿过一名敌骑的身躯,“此处危险!不若先行离去!”
袁军溃势已成,光是处理营啸,自己人打自己人就要耗费不知多少精力,荀晏抬眼望着眼前的乱象。
以少博多劫营成功,他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只有一些疲惫。
“来一半人随我前去。”
他环视四周,最终下令道。
明月之下,火光乍起,骂声与惊呼声不绝于耳,将领奋力阻止目下的乱象,斩得长刀染尽自己人的血。
同样的明月之下,荀谌正在连夜安排部分士卒有序退回黄河以北,朝正在僵持的官渡战场而去。
他目送夜间的船只离去,身旁的士卒却蓦的低声惊呼起来,他回首,看到了那远方亮起的微不可见的火光。
彼时天边已出现一抹鱼肚白,正要破晓,那浓烟也变得显眼了起来。
那个方向……夜袭?又是火攻?
他心下顿时惊疑不定。
“军师?”他身旁的军吏有些不安的询问了起来。
荀谌从怀里取
出水囊,慢悠悠喝了一口,心下却没有那么平静。
对面有多少人,是发起了总攻还是轻骑来袭,他们如何潜入,袁谭又会如何应对?
大营形势未明,他应该明哲保身,带着余部暂且观望,他应当写信给后方与袁绍……
他心中漠然的打着算盘,最终还是营救幼主的想法占据了上风。
青州可以丢,别的都可以抛弃,但他起码得把袁绍的大儿子的安全看住。
“港口尚有多少兵马?”他连声说道,“鸣号击鼓,听我号令。”
仍在安眠之中的港口被叫醒,不多时,一支尚且睡眼朦胧的军队站在了荀谌面前。
若从大道走,只怕早有埋伏,所以他寻了向导,找了条偏僻小道带着人马疾驰而去。
旭日升起,破开夜色,浓烟裹挟着云雾,丛林之间安静至极,只有马蹄声与时不时低声响起的人声,连鸟兽之音都少有。
昼夜未眠令这位素来规整的荀氏郎君也不由眼下青黑,面露疲色,衣裳在疾驰中显得凌乱不堪。
但他仍然是敏锐的,他几乎第一时间发觉了不对劲,喝停了自己所带的部下。
太安静了,安静到不对劲。
他的耳边听到了非常细微的,机括转动的声音,拜他有个爱好玩这些杂学的弟弟所赐,他对于这种声响格外敏锐。
藏在枯枝枯叶之间的弩.箭露出了狰狞的面容,泛着寒光的箭矢正对着他们一群人。
大道不走,偏走小道,这回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荀谌心中几乎是叹息的。
有人踏着枯枝而来,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那人露出了面目,俊秀的年轻将军站在他的面前,容色俊秀而苍白,眉眼间虽也有着挥之不去的疲倦,但却出奇的带着一抹愉悦。
他多年未见的弟弟微笑着看着他,向他竖起了剑锋,声音近似于喟叹。
“掳获兄长矣。”
他说道。
第131章
天光乍破,初冬的光破开云层,林间却是一派森然杀气。
兄弟二人久别重逢,本是感人之时,只可惜两人都是不肯后退半步。
“清恒此言差矣,”荀谌打破了死寂,他的声音仍然平静,只是平静中带着些许无奈,“胜负未分,何言掳获?”
荀晏眨了眨眼睛,将手中的剑放下,神情乖巧而温和,只是话语却没有他面上那般乖巧了。
“三兄啊,”他喊道,“莫非你打得过我?”
荀谌不由一哽,他确实判断失误,狭路相逢,他临时拉来的队伍很难与对面常年带兵作战的阿弟相抗衡,只是……
这孩子直说也太不中听了。
“那便一战又如何?”
他脾性上来了犹自嘴硬,只是微微回头看一眼身后已经丧了气势的士卒,仍是心下一沉。
他指尖微微一动,队伍的后方蓦的响起骨哨之声,音色尖利的划破凌晨的丛林上空,惊起了不知歇在哪儿的秃鹫与乌鸦。
荀晏望着声音响起的方向,面上敛去了笑意,便显得格外的苍白疲惫,他点了点头。
“晏今日赶时间,”他认真的说着,将腰间所悬之剑拿下,“请兄长赐教。”
那年轻的将军孤身一人出列,身旁兵士皆沉默的待在后方,持弩的弩.手也一动不动的蹲在草丛之中,只一人一马上前来,俨然是一副欲阵前单挑的架势。
分明未生得如寻常武将那般身材威武,但众人皆感觉心下莫名升起一阵压抑。
只需再前进三步,荀谌面无表情看着马蹄踩在被冻得冷硬的黑土上,耳边敏锐的听到身后弓弦逐渐紧绷的声音。
他应该沉默以对。
于是他微微抬手制止了。
藏在人群中的弓手愕然看向了他们的军师。
一向风雅又文弱的军师这会冷笑一声,脱去了外头的披风,露出了下边的甲胄,随手拔出腰间一向如同装饰一般的佩剑。
“谌习武之时清恒尚且在削木头。”他说道。
荀晏神色不明的看了看他手中的剑,蓦的笑了起来,直笑得眉眼弯弯。
只是叫熟悉这人的荀谌品出了一分许久未见的不
怀好意。
随后他明白了这分不怀好意是什么。
他阿弟瞬间收敛起了笑意,神色冰冷向他冲锋而来,动作之间俨然是一派杀气,丝毫没有留情的大力击中在胸前,天翻地覆之间他被拽下了马。
他几乎窒息了一瞬间,随后才发觉荀晏用的是剑鞘,并非剑刃。
荀谌勉力睁开双眼,这个角度正巧能看到他阿弟的侧脸,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所以也衬得颧骨处格外的红,乃至于眼角处也泛着微红。
“这位军师久坐不锻炼,多年不晨练,腰间赘□□生,早被公文淹没了,还想单挑呢!”
那一击拿下对手的人正在大声发表感想,声音大得起码两边前排的士卒都能听清。
荀谌顿时被气得眼前一黑,也不知是胸口被打的疼,还是被这波嘲讽气得脑子疼。
所以当他彻底昏迷之时,他甚至还在震撼的想自己该不会是被气晕的吧。
荀晏满意的收回了自己刚刚乾了坏事的手,心情愉悦的把人扛了起来,于是他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的,好在他身后的亲兵连忙上来扶住了两人。
他得以空出手来,一边用审视的眼神看着已经陷入包围,俨然是瓮中之鳖的几百余袁军,一边从马侧解下了水壶,豪放的吨了两大口。
他身旁的亲兵眉头一跳,他站得近,所以可以闻到那股浓重的酒气,大概度数还不低。
他咽了口口水,他依稀记得荀君素来不饮酒,为何今日……
“都收拾掉!”荀晏大声喊道,脸色愈发苍白,只颧骨旁的红晕愈深,但眼神却仍然清亮,他指向了荀谌,清晰的命令道,“抢走!”
“抢回去!”
亲兵:……也可能是真的醉了。
旋即他看到荀晏敏锐的看向了他。
……大概也没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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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时,江河两岸一派兵荒马乱。
袁谭刚刚勉强稳定住了混乱的兵营,随之而来的是徐州兵一波又一波的袭击。
这是早有所备,他心中发苦,看着身后滔滔不绝的黄河,心下沉重。
他若是尚有足够的粮草,他还可以继续战下去,但现在他必须得退兵了
,而且还不是主动退回河北,而是被打回河北,狼狈的作为败军之师回到河北。
思及此处,他心中又像是盖上了一层阴霾。
在夜里被砸断了腿的士卒躺在地上,混乱中尚且无人管他,袁谭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走了过去,少有的神色温和的问道:“昨日夜里,汝为贼子所伤?”
那士卒面上皆是灰,闻言涕泪俱下,他说:“那是天罚!我不该……我不该在此!刘使君之灵必然在看这些……不该如此……”
袁谭面色骤然阴沉,从听到天罚两字开始,他的面色就差得吓人,他身旁的侍卫想要制止那已经语无伦次,被吓破了胆的士卒,却被他制止了。
“刘备之死与我无半点关系,”他咬牙切齿说道,“何况昨日不过夜袭,何来天罚!”
“将军未曾见到!”那士卒声音骤然高昂,“那物,那物……抛出即成惊雷!人力岂能撼天!必是将军所为有违€€€€”
他话未说完,已是血光洒落,再次湿润了本就泛着红色的土壤。
袁谭抿着唇,眼神骇人,手中的剑尚且在滴血。
方才赶来的田丰看到这一幕微微皱眉,只是现下也不是追究这种小事的时机,他匆忙行礼,衣冠凌乱,连拐杖都未拄。
这叫袁谭不由想起昨夜这位年事已高,平日里佝偻着背的谋士是怎样身手矫健的一拐杖敲晕一个壮年兵士的。
“大公子!”田丰斟酌着说道,“荀友若来援途中为徐州贼人所劫。”
“观之应是为人埋伏,不敌所致。”他想了想还是为这个同僚找补了一句。
袁谭顿时诧异的看向了他,心下愕然中又兼生疑。
毕竟……谁人不知,那对面的主帅正是荀友若的族弟。
此时的荀谌自然不知晓外边繁杂的诸事。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关在了一间偏僻的屋子里,外头有几十甲士在看守,守卫几乎算得上森严,但待遇倒是还不错,伤药清水食物请便自取。
所以他只能一人枯坐在黑暗中,覆盘着昨夜的情形与现在的状况。
直到黄昏之时,外头才有了些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