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
鲜血与布料黏在一起,揭开时便是剧痛,昏迷着的人强忍着一言不发,却也无法克制的从喉间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听得人愈发不忍。
蜀医不由得抬头,他低声问道:“明府可要暂且回避?”
外伤向来如此,亲属多半不忍目睹,但他心下也隐隐不安,按理来说这种程度的箭疮,只要用草药去了毒性,很快就能止血了,何至于流血这般多。
荀攸摇头,帮着半扶半抱起了病号,沉默的听着怀里的人无法克制的隐隐颤抖,喉间如同小兽般发出细碎的呜咽。
终究是来晚了一些……
他叹息着。
病人被折腾得一头虚汗,蜀医也被折腾得满头大汗,他摸着脉象仍感到不解。
外头赵云终于在犄角旮旯里抓出了被困在山缝里的杜度,杜师弟一身狼狈的赶了过来,顾不得礼仪直接就扑了过去,摸着脉象又四处翻了翻,掰开嘴看看,半晌才长长松了口气。
荀攸不在意他的失礼,只是问道:“如何?”
“尚可尚可……”杜度喘着气说道,“荀君自有服药……”
“服药?”那蜀医反而是拧起了眉,十分直性子的说道,“先前原是你这庸医在治?”
突然被怼,杜度有些懵的看了过去。
“外伤不深,并不要紧,我虽不精内症,亦能看出如今昏沉不醒盖因久病虚劳,似有痼疾反复,不以药物温养,反以虎狼之剂压下表症,如此岂是治病?乃是治死。”
那蜀医说得又快又刺,方言与官话齐飞,杜度基本没听懂什么,只察觉出他大概在骂自己。
他张口欲反驳,临了嗓子眼却和堵住了似的。
他怎么反驳?难不成说这药不是他开的,是病人自个开的?
“肃静。”
荀攸抬眼道。
那蜀医当即闭上了嘴,不敢再言,荀攸转而看向了杜度,神色间不见责怪,反而有些疲惫。
“君不必自责,大抵……是叔父自有决断,”他猜都能猜出来前因后果,自然也怪不了旁人,“只问二位,如今如何治法?”
他久居高位,如今语气平缓,犹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二人面色微变,也不觉方才怼人尴尬,聚在一起悉悉索索说了半天小话,最终拱手道:“若是不起热症,应当无事,若是起了热症……”
“路途缺医少药,还请明府速行。”
荀攸无意识的抓紧了榻上人冰凉的手,听得一声极轻的痛哼后才恍然松手。
归路已在劫杀相斗中被断,难以返回关中,如今只有一路去往汉中。
路途遥远曲折,若是今日他未至呢?
飘零益州多年,几未露出过彷徨之色的荀公达低头看着自己那双仍旧白皙的手,只看到指尖隐隐的颤抖。
他覆手压下这丝不该有的颤抖。
第161章
踏过狼藉碎石,马超驻足于断裂的栈道前,前方已无法通行,并无打斗的痕迹,反而是人为用火烧了这一截,致使后面的人无法通行。
“大公子?”庞德皱眉问道,“前路不通,可要归去?”
“今日擅自出行,若是将军知晓,必要恼怒。”
那貌如贵公子的年轻将军望着断裂的栈道,一时无言,良久方才轻轻笑了笑。
“荀君看似坦诚,实则谨慎狡猾,不然何至于一路烧毁栈道,”马超平静的说道,“那日他与我言及叔侄关系淡薄,我归槐里后大人却道一人在长安时关系极为亲厚。”
庞德一怔,又思及钟繇几日前因朝事大宴关中诸将,这才惊觉心眼多的哪止自家公子,那荀清恒看似温和良善,心眼也是多了去了,早就防着一手了。
他能够猜到马超的忧虑,若是汉中与曹氏联合,南北夹击,他们不得不彻底成为附庸,只是……
“如今曹氏兵盛,以将军之势,纵使归附也无人敢轻。”他低声说道。
归顺曹操的地方军阀很多,张绣、臧霸……皆仍是自拥部曲,限制不多,或者说曹操也无力限制太多。
“大人年事渐长,恐怕亦如令明所思。”马超叹道,他转身,看向绵延山脉笼罩着的大地。
“西凉兵骑天下闻名,战马皆出于此,关中又乃天下之要地……”
他喃喃自语着,眼眸中神采衬得他愈发面如冠玉,只是并不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而像是草原上野心勃勃的狼王。
庞德一瞬之间突然明白了,他悚然一惊,未待说话,却见那年轻将军兴致寥寥摇了摇头。
“今日无功而返,令明且为我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马超唉声叹气道。
庞德一怔,他后知后觉想了起来,这波要是给马腾知晓,怕是又要打儿子了。
……这落差稍稍有些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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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绵细雨又一次落下,洗去山道间的尘土,空气中泛着潮湿与土腥气。
昏睡中发了整整两日低热,药石不进,荀晏终于在这个雨天倦怠的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白茫茫,过了
许久才有了聚焦,胸臆之间皆是沉闷的涩痛,连带着肩处的箭疮都显得没什么存在感了。
他浑身无力,只是目光转移便能看到边上有人倚在车内,阖着双目睡得沉沉,眼下犹泛着青,似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过了。
他看了许久,然后费劲的撑起身子,连试了两次才颤抖着坐了起来,背后又似是冒出了一层冷汗。
荀攸惊醒是因为一阵刺痛,他连日赶路,又要照顾人,许久未能休息,这会闭上眼竟是睡得沉了。
他睁开眼,看到一张俊秀却又难掩苍白病色的脸对着他,唯有一双杏眼圆润中带着神采,这会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他视线下移,看到这人手上揪着一缕他的胡须,额角上虚汗都滑过脸颊了,仍然‘千里迢迢’从另一头爬过来,只为揪揪他。
荀攸不得不思考自己这小叔父如今究竟几岁了。
荀晏后知后觉想要开口给自己解释两句,奈何嗓子刺痛,只能发出一些气音。
荀攸摸了摸荀晏的额头,终于露出了一路来第一个笑容,笑意清浅,一个中年人这般笑着竟叫荀晏一时看呆了眼。
半晌他也哼哼唧唧回了个腼腆的笑。
荀攸喂了他两口水,干涩卡壳的嗓子才算被润滑了些,他生涩的开口:“公达?”
声音仍旧低弱沙哑。
荀攸颔首,又听身边人说道:“粘了脏物,帮你拔了。”
摸了摸自己的下颌,荀攸对此表示质疑,他怀疑他只是突然看他蓄的须不顺眼,但他无意与病号争辩,只是顺从的点了点头。
荀晏眨了眨眼,感觉他不信,欲再度开口却反而呛住了,一阵咳嗽得眼前发黑,连带着气都有些喘不过来,意识似乎被短暂的切断了一瞬,再次清醒是一丝刺痛,他抬眼看到杜度一脸愁色的站在他身前,手里捻着一根金针。
“多谢师弟。”
他声音细不可闻,听得杜师弟愈发愁苦。
大概是怕他再昏过去,荀攸问他是否要用些饭或者药。
荀晏摇了一半头又犹豫着点了点头,虽然不饿,但他自己都摸不清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了,他怕低血糖休克。
山道曲折回旋,他盯了一会也不知道现在到哪儿了,干
脆不看了,回头积攒了一些力气才问道:“公达亲至此地,汉中谁人坐镇?”
荀攸沉默了一下,突然意识到眼前的青年已非昔日会对着他悄悄撒娇的少年人,但他犹然怀念以前更跳脱的小叔父,而非现在能把自己搞成现在这副模样。
“清恒可是忘了休若叔父?”
他温和答道。
休若兄长……荀晏慢吞吞想着,却也没有再提,同样没有问及那日山道叟兵是哪儿来的。
荀攸反倒是不徐不疾提道:“米贼乱道,汉中尚有动荡,乃攸之过。”
荀晏连忙摇头,尚未说话,外面就送了碗浓稠发黑的药进来。
杜度瞅了几眼,还是把荀攸拉了出来,低声嘱咐道:“本不该现在醒的……若是服不进,不必勉强。”
可怜他年纪轻轻为了学医头发都薅掉了好几根。
“还有……”他踟蹰了下,不知该不该说,虽然看着这位荀公不似这般人,但本着职业操守他还是嘱咐道,“方醒虚弱,最好别用蜜饯,难以克化。”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这人少有波澜的神色间掠过了一丝遗憾。
“那米糕呢?”
随后他听荀太守一本正经问道。
杜度沉默片刻,艰难的说道:“若是吃得下也无妨。”
荀攸神色不变,似乎未见眼前医者的惊讶,只是平淡的解释道:“药汁苦涩,怜惜叔父耳。”
杜度接受这个解释。
车内荀晏正捧着药小口小口的喝着,嘴里苦涩麻木的什么都品不出来,空荡荡的胃里有了实物后顿时绞在了一起,和造反似的。
人总归是不想死的,身处这苍茫秦岭之中,这里不是他的家,他是贪心的,也盼望着多活几年,看到这场乱世的结局,看到族人的归处……
荀攸见他喝得艰难,心下实在不忍,以往哭着不愿喝药他哄着,这会乖乖自己喝了他又于心不忍了。
荀晏抿了抿唇,抬眼却见一小块白色的糕抵在唇边,淡淡的甜与苦涩融合在一起,他想要笑一笑,笑话他家大侄子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随身带着零食。
……等下,总不可能是专门哄他的吧?
未及多想,他面色蓦的
一变,有些狼狈的撇过了头去,腹内如灼烧般绞痛,苦涩的药液翻腾着几乎待不住,顺着喉管往上走,他忍了几下还是没能忍住,抓住盆将刚刚咽下的药吐了出来。
他吐得厉害,腰腹间的旧伤也被绞得生疼,像是和什么较劲似的,吐完了药都停不下来,只断断续续干呕着,像是要把胃都翻出来,喉间倏而涌上一股腥气。
荀攸看得心惊,揽着人只感觉那人吐得都有些痉挛了,他还得小心护着让人别碰着了肩头的伤,他开始后悔喂药了。
“小叔父,忍忍吧,别吐了。”
他轻声哄着,生怕吐得太厉害伤身。
他不提荀晏也不敢吐了,只紧紧闭上了嘴,将喉间腥气强咽下去,一时之间只感觉哪儿都疼,疼得神智都不大清晰,但他怎么也不能这样吓唬大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