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不大,优点是临海,喻呈看了一会窗外,海水比三亚好,连天的碧蓝色,海浪的声音把世界变得好混沌,他把小阳台的推拉门拉开,在床上躺下吹海风,本来就想休息会,没想真睡,结果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时,昏黄的落日挂在海平面上,将落未落,看一眼时间,竟然一觉睡到四点半,打开手机一看,冯千煜下午三点多打来过电话,又收到他发来的微信,问他要不要出去,结果他全都没听到。
-橙:抱歉,睡着了,你们现在在哪?
他去洗了把脸,回来正好收到冯千煜的回信。
-冯千煜:我们在佛光寺,你来不来?
本想说不去了,手机又震一下。
-冯千煜:Pedro他们在石头公园,晚一点直接在那边汇合吃晚饭,顺便做剧本围读。
-橙:那我直接去石头公园。
喻呈抓起包就出门,打了个车到石头公园,在这里看落日的人不少,找不到潭淅勉,他一边寻觅一边给他发微信。
-橙:冯哥说找你们汇合,你在哪?
过了一会,潭淅勉发来一张照片,视角好像在高处,能直接看到金色的海天交际线。
喻呈跟着照片的角度找,结果在一片巨大的石群下面先看到了蹲在那百无聊赖用树枝挖沙子的小柴。
“潭淅勉呢?”
小柴把树枝一扔,站起来指了指石群的顶端,有点无奈:“上面呢,我没爬上去。”
喻呈仰起头往上看,最上面确实坐着个人,因为逆着光,只余下一个黑色的纤细的影。
小柴显然觉得上面这个已经挺疯的了,没想到喻呈把背包往肩上提了提,就开始向上爬。
“喻老师!”小柴大惊失色,“挺危险的,别勉强!”
“没事。”喻呈看着不算特别健壮,其实身体素质还可以,只是肌肉比较匀称,骨架又摆在那,看上去才不明显。
花了七八分钟倒也爬上去了,中间有点儿难,没地方下脚,又覆着太多沙子,实在很滑。可等真上去了才发现,顶端竟然是一块扁平的巨石,类似一个平坦的观景平台。
潭淅勉这回换了身宽松的运动服,海风把他的外套吹得鼓起来,简直像冯虚御风,他就这么两手撑在身后,屈起一条腿坐在那远眺,背景是难得的黄金光线,喻呈突然想给他拍张照,结果掏相机的时候发出声音,被听到了,潭淅勉回过头。
“上来了?”
“嗯。”喻呈喘着粗气,他攀爬的过程里,好像有很多话要跟潭淅勉讲,就是往上冲的那种动力好明确,现在看到他又觉得说不出什么。
他走到潭淅勉身边坐下,跟他看一样的景,一轮巨大的落日,昏沉的,暗橙色的,即将滚入深色的海水,远处像起了雾,渺渺又茫茫。
潭淅勉朝远处掩映的一片林立的暗影指了一下:“看到了吗?”
“什么?”
“那边是卫星发射中心,发射卫星的时候,这个位置能看到。”潭淅勉笑了一下,“你今天不是问我什么时候来过,小时候老潭带我来过。”
喻呈的心脏一紧。潭淅勉的爸爸潭安林是搞火箭动力研究的,而喻翰景研究的是火箭材料,所以两人工作上很早就相识,算是志同道合。但不同的是,喻翰景后来到宁北大学,更多侧重学术研究和教学,而潭安林一直在一线,一年里几乎有大半年都在发射场。
“你家老头和我家老潭完全不一样,你爸妈管你,我家完全放养,我爸连我几年级都记不得。”
“他就初三回来替我开过一次家长会,非说我们班没人,门都锁了,我打电话给我们班主任,说没看到他,后来一问才发现他跑到初一去了,他以为我刚上初一,其实我都快中考了,是不是听上去很离谱。”
“还有更离谱的,像你爸晚上回不回来吃饭,几号出差,几号回来,你妈总是知道的吧。我们家不知道,饭是从来不留的,也不指望他,什么时候他突然回来就自己想办法填肚子,因为没人知道他几点到家。”
“潭叔叔不跟你们讲吗?”喻呈问。
“不是不跟我们讲,是不能讲。”潭淅勉回答,“他去发射场,如果讲明天下午就能回家吃饭了,会被人猜到明天就发射结束,但发射时间是要严格保密的。”
喻呈明白了:“噢,那是不能说。”
潭淅勉转过视线,看他脸上恍然的表情,好无辜,好无知,他想这个道理他16岁就明白,喻呈竟然26岁才知道。
无知是一种幸福。
他想,喻呈怎么会被保护得这么好呢。
“你看,我家这样,才长成我这么个人,我自由惯了,答应过的事,不想做了就会爽约,没什么时间概念,不喜欢等人,不喜欢别人对我抱有期待,也懒得听承诺,他说明天回来给你过生日,也不一定真的就会回来,后来我也觉得无所谓,不要相信就好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看到潭淅勉呼出口气,两手往脑后一枕躺了下去,喻呈油然而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在太阳完全掉进水里去的那一瞬间,他听到潭淅勉说:
“所以喻呈,最好别喜欢我。”
第15章 “别光喊名字,会骂人吗”
海浪声里,喻呈抿着嘴唇静了一会。
潭淅勉以为会在他脸上看到失望或者决绝的表情,但是没有,他好像只是在思考。很快他开口:“你知不知道人类大脑有一个缺陷?”
“什么?”话题跳跃太快,潭淅勉意外地挑了下眉。
“就是人是没办法识别否定句的。就好比说,你告诉我‘不要想大象’,我没办法识别到‘不要’,只会满脑子都是大象。”喻呈说,“所以你说‘最好别喜欢我’,我爸我妈也说‘别喜欢你’,大家都让我‘别喜欢你’,可我识别不了‘不要’,我满脑子都是‘你’。”
“那我怎样才能让你不想大象?”潭淅勉看着他。
“你得用陈述句,比如说,去想一只兔子,你现在得说,喻呈你去喜欢谁谁谁。”
潭淅勉笑了:“这个我怎么知道。”
“因为举不出别人对不对。”喻呈也笑,“所以没办法啦。不过不用你等我,我等你就好了,你也不用给我时间点。”
潭淅勉仰视他,一开始还在笑,听到后面觉得不想笑了。
“可能就不抱期待这个事,我没办法很快改掉,但我尽量。”
潭淅勉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尽量?”
喻呈有点不好意思:“我那天虽然喝多了,但我说的是真的。我不问你了,不问你要不要谈恋爱,不问你我可不可以这样,可不可以那样,我就喜欢我的,跟你没关系。我们就像你说的那样,今天高兴就今天见,明天不高兴就再说明天的事。我把自己当照相机,就留这一刻。”
看他表情轻松,话说得潭淅勉都差点信了,结果顿了顿又加一句:“不过,如果有一天你喜欢我了,一定要很大声地告诉我。”
潭淅勉注视了他两秒,看眼前这人在笑,风把他的头发扬起来,看起来干燥又轻盈。他突然想,刚刚在车下要是摸一下他的头发就好了,想知道是不是真被太阳晒得很烫,是不是真有看起来这么轻而软,也想知道他脑子里是不是进过水。
最后潭淅勉抬起手臂把眼睛挡住了:“傻子,讲不通。”
两分钟后,程珏发消息到群里,让大家在一家海边烧烤店集合,做剧本围读。因为下来又费了点功夫,等他们三个到的时候,程珏他们已经在店外的沙滩边烤上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鸡翅刚烤好你们就来了,真有口福。”程珏递过去,“拿去拿去,辣椒面不够自己加啊。”
鸡翅烤得外焦里嫩,咸淡适宜,潭淅勉不禁夸赞:“程老师,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程珏被帅哥夸了也挺高兴:“我一不结婚,二不生子,大把时间要是还不会吃、会玩,活这辈子亏大了。”
潭淅勉笑着赞同:“这一点我和程老师观点一致。”
冯千煜啧了一声:“啊呀,别介,你这样的帅哥都搞不婚主义,多少女孩子要伤心的。”
程珏说:“唉?这话我不赞同。我记得加缪说过,最好看的自杀方式有两个,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冯千煜摇头。
“结婚外加朝九晚五,或者,一把左轮手枪。”
众人有家室的,没家室的,都跟着笑了起来。
“而且你以为女孩看到帅哥就想结婚啊?不是这么回事。女孩喜欢被帅哥追,喜欢看帅哥腹肌,看他的脸,结不结婚要紧吗?一点也不要紧。”
“这叫什么?叫及时行乐。”程珏将散下来的短发重新别到耳后,喝了一口冰啤酒,利落地将鱿鱼翻了个面,滋啦一声,“其实婚姻是一场骗局,是上下五千年为了让人多生孩子的,本质是合伙养娃的一纸契约,导致现代人的爱情观完全被婚姻限制了想象,为什么谈爱情就要结婚啊?”
“程老师,你也别太惊世骇俗了,这些小孩儿学坏了得。”秦薇看喻呈听得一眨不眨,神情认真,觉得程珏这张嘴真是害人不浅。
程珏这才收住了话头:“个人观点啊,个人观点。不管什么感情模式,都需要双方认可。”
等沙滩上挂的小灯全亮起来,天边卧着一角月牙,七扯八拉过一通,酒也喝了,串也吃了,几个人在沙滩上坐成一圈,围读剧情。
这是程珏的习惯,在正式布景和开机之前,要和主役及摄影一起读一遍故事,把所有人对人物的认识拉到同一条线上来。
“这是最新版的,在之前大家看到的版本上有小修。”程珏示意秦薇把本子发下去,“今天就小森不在,其他人基本都齐了。他估计开机后才能来,不等他了。”
她说的小森是林瀚森,另一位主役,年纪不大,好像刚20岁,《杏仁》很早就定了他,之前有传言说他是带资进组,但接触了程珏以后,喻呈又觉得以她对艺术的洁癖,光靠砸钱估计很难打动她。
周遭响起细细碎碎翻页的声音,程珏等了一会,等大家大致过了一遍修改的位置,然后才继续往下说。
“本子其实是我最后要呈现的完整的东西,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设计好拼图的碎片,是什么场景要摁快门。我现在就是想跟大家深入去剖一下人物,我希望在拍摄的时候,大家能够发挥主观的东西,多一点临场的发挥,我不喜欢我让你怎么摆动作你就怎么摆,我说什么角度摁快门你就什么角度摁快门,这样的东西太呆板了。我相信我选出来的人,也不会仅止于此。毕竟,摄影是一门乍现的艺术。”
“那么《杏仁》说的是一个什么故事呢?潭淅勉这个角色,叫袁颂,是一个比较底层的人物。”
“他出生在单亲家庭,母亲身患重疾,还是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他学习成绩还可以,但高中时因为被长期霸凌而退学,然后就一直在外面打工,可惜赚的钱还是没办法维持母亲的生命,这一年他母亲去世,又遭遇右手受到不可逆的工伤,施工方却不想承担责任,明明拖欠了他半年的工资,最后只付了他三个月的算作赔偿,就把他赶走了。”
“这时候他就不想活了,觉得活着没意思,但又没想好怎么死,这时候,他就拿着这点工资去超市,想买好一点的菜,做最后一顿饭吃。但是就在这个超市,他看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呢?他高中时候的班主任。”
“那时候他在高中被霸凌,他跟这个班主任讲过,但这个女老师怎么说的呢,她说,你也是男的,你打回去啊。”
“可是他们人多,袁颂这样跟她讲。”
“你得跟他们搞好关系,你反思一下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孤僻了。不喜欢你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你要老师怎么办呢,为了你一个让他们十几个人都不要来上学?大家都有受教育的权利。她是这样回答的。”
“然后袁颂就想,原来这件事是他的错,是因为他不招人喜欢,他不可以剥夺别人的权利。他不再告状了,不再抗争了,就这样他浑身青紫地放弃了高考,放弃了人生另一种可能,也自责了十年。”
“十年,本来他早就已经麻木,看到可能也就瞥一眼就过去了,但这时候他看到一个细节。”
“就是这个女老师在拿水果的时候,是不看价牌的,她拿了最贵的草莓和车厘子,放进推车里,然后她跟身后的男孩说话,那个男孩个子蛮高,她跟他讲话要仰着头的,然后脸上在笑,袁颂没见过这种笑,当年他找她讲那些话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表情。”
“他突然就开始恨她了。”
“十年过去,他现在被社会欺负透了,他突然不信她那套说辞了,什么他不够好,他多占一分别人就少一分。问题是,别人多占的时候,考虑过他吗?他来这个昂贵的超市是买最后一餐的,而这个女人呢,只是来买最普通不过的一餐,今天吃,明天吃,后天还是要吃的。”
“袁颂脑子里就只剩下三个字,凭什么。”
“后来他几乎是无意识的,一路跟着女老师出超市,看着她进了哪个小区,哪个楼,然后他把身上几乎所有的积蓄拿出来,在她楼下租了一间房。”
“他想看看在他痛苦的那些岁月,这个女老师的平凡的一天是如何度过的,他想,从哪里可以击破这种平凡。”
“然后就在第二天,他买菜回来的时候,看到了前一天见过的那个男孩,姜潮。”
“那个男孩忘记带钥匙,穿一件白卫衣干干净净的,正坐在他那层的楼梯上打游戏,他站在那看着他,过了一会,姜潮察觉到视线,抬起眼,和袁颂对上视线,好奇地打量着他。但也就两秒,两秒后他就移开目光,垂下头继续看屏幕。”
“就在这一刻,袁颂找到了打破这种平凡的弱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世界好安静,只剩下海浪舔舐沙滩的声音,以及不知名的某处传来的空旷的鸟鸣。
“前面的背景大概就是这样,再往后就主要是Pedro和小森的双人拍摄。拍摄地明天去看,拍摄手法方面,之前也打过招呼了,会有一些亲密的部分。”程珏说。
冯千煜翘着腿,吹了声口哨:“还是跟着程姐拍带劲。”又朝喻呈眨了眨眼:“跟着程姐好好见世面。”
喻呈很轻地“嗯”了一声。潭淅勉余光注意到这人垂手去拿脚边的椰汁,结果错拿了他的啤酒,也没发觉。
“大家休息十分钟,然后我们再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