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栩!”
想压住惊讶的,但恐怕没压住,把人唬了一跳。小孩一下慌了,急急把东西抓进掌心塞进书包,夺门而出。
风铃被甩得绞在一起,响声留在身后,嘈杂如急雨。
宋东凭跟在后面追,这回他也慌了。
本来以为是盒套,结果收进口袋前被他看清了,是一盒紧急避孕药。
第58章 “你没谈过恋爱你怎么知道”/
还是年轻,没想到玩命跑起来跟兔子似的,好在宋东凭个子高,步子大,最后还是给追上了。
好不容易在下一个红绿灯前把人手肘扯住,边喘边把口罩扯下来,这才说得出话:“潭宁栩!你知道我不骂人的,你老实说,你买这个药是怎么回事?”
潭宁栩转过脸,为了来买这个药,今天特地没穿校服,还涂了唇釉装成熟,嘴唇亮亮的,眼睛却很红,有点要哭,声音都哑了。
“你不是说你不骂人吗?你就别管了,别问我!”
宋东凭浑身上下都是汗,把声音压低,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出不容置喙的压迫感来。
“别的我都可以不问,但紧急避孕药?那可是……”猜测说不下去。最后只能再补一句:“潭宁栩,有什么事你得说,舅舅帮你托底。你别吓我。”
潭宁栩欲言又止,表情复杂,脸涨得通红,手腕挣动未果,半晌才垂头认命:“我没做坏事。”
话说得还算诚恳,宋东凭的手劲先松了。
下一句眼一闭心一横:“他们说吃避孕药能让月经延迟。我不想赶上高考的时候痛经。”
过分直白了。宋东凭立时愣怔,再坏再坏的答案都已经想完一遍,结果却是因为这个。实在想不到。
简直像劫后余生,宋东凭又气又想笑:“傻子。这话也能信?”
“是真的。”
“真的也不行,这个伤身体知不知道?”
“不知道……”潭宁栩突然抬头,“你怎么知道?”
“……”
潭宁栩第一次见宋东凭也会脸红。
“我都30了我不可以知道?”
“你没谈过恋爱你怎么知道?”
“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听别人讲,看科普,行不行?”
句句相对,失序,混乱,越说越离谱。
潭宁栩含着一泡眼泪笑起来。
宋东凭松了口气,把人让到马路里面去,自己走外面,这回耐心些:“把药给我。”
潭宁栩用手背揩了一把眼睛,磨磨蹭蹭在书包里摸,宋东凭都在面上看到了,一把抽出来,塞进西裤口袋。
“没收了。”宋东凭佯装训斥,“别糟蹋身体,考不好又不会怎么样。”
“不可以考不好。”潭宁栩说,低头看影子,两道并行的,“要上宁师大。”
“嘿,这小孩。”宋东凭乐了,“以前叫你学习都不想学的,现在跟拼了命一样。宁师大就这么好?”
“嗯。”
问的是学校,答的却是人。
就这么好。
六月高考还算顺利,月经没来闹事,发挥正常,估完分就说还行,宁师大大概没问题,也同喻家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填志愿选专业的到时候还劳你们家东凭多给操操心。”常苒在电话里讲。
“一定一定。”
宋西婧应承后挂了电话,又给宋东凭打,想交代两句,宋东凭接起,有风声:“怎么了,姐。我骑车呢。”
宋西婧嗔怪:“你骑车不好好骑,接什么电话?”
那端宋东凭笑声朗朗:“我技术好嘛。”但辩完也不拧着,转而哄他姐姐,“我下来,我下来。”
“还是我长话短说,小栩她……”
话没说开,宋东凭已经接过:“我知道,她说请我吃饭呢,我这不是在路上?”
小孩大概想自己讲,他们两见面谈最好。宋西婧叮嘱:“那你好好给人参谋参谋,小姑娘没爸爸在身边,我们得多替她想想。”
他当然明白。
也不是可怜,不是痛惜,她父亲在时,他就喜欢这几个小孩。他带他们爬过树,踢过球,彼时潭宁栩扎羊角小辫,每用力踢一脚出去,身体都要后仰,简直要摔倒,可球还在原地,笨拙得可爱。
宋东凭再自然不过地回答:“知道,不是一直当自己亲外甥女看?”
随后宋西婧放心挂断电话。
两个月后新学期开学,宋东凭突然回家公布了一个消息,申请的下乡调研的长期项目批下来了。
“去安徽,要两年?”
宋西婧有点担心,但不意外,他们搞社会学的,在外面跑调研也是常事,可乡下条件不好,一去两年未免还是太久。
宋东凭扶着宋西婧的肩膀,笑着安慰说:“两年嘛,也就是眨眨眼。南京和安徽也近,来回方便,气候也差不多,没什么不适应的。”
喻翰景附和:“人家小宋还要搞科研出成果的,两年的冷板凳坐一坐也应当,你老想着舒舒服服在家里待着,那怎么行。”
宋西婧把淘米水篦干净了,放进电饭锅。
“理是这个理,但东凭你说说你,小栩刚考上,准备让你带带她呢,结果你倒好,拍拍屁股就跑了。”
宋东凭摆摆手,好像听不得这话似地往厨房外面走:“人学习哪用我操心,没准等我回来她研究生都保上了。”
“主要之前也没听你说,太突然了。”宋西婧跟在后面叹气,走到一半又回头:“跟你说话把我都搞忘了,我刚刚饭通上电没有?”
一个月后,宋东凭出发,当出差一样走的,带的东西不多,虽然两年,但衣服只需带当季的,其他的待安顿了再一点一点寄。
据说住在村子里,快递未必进得去,只能寄到镇上。宋西婧听说以后,又嫌他东西带少了,怕撑不到收寄过去的东西的时候。
“好啦姐。”宋东凭说,“什么年代了,可以视频电话,实在没有的我自己到镇上买就好了。今年过年没准还能回来,算一算也就半年。”
宋西婧本有点惆怅的,这样一想也差不多,更何况是男人,男人出门不放心的事情少一点,也不是自己一个人,还有别的老师照应,不至于要哭哭啼啼。
安慰好姐姐,宋东凭又看向喻呈,以为他要交代点老生常谈,比如别跟爸妈置气,好好学习之类的,结果都没有,只是眨了眨眼说:“等我先去摸一下地形,摸清楚了你过来玩。”
喻呈也笑着应,觉得平常,没牵动起太多离愁别绪,并肩走到检票口又有点奇怪:“潭宁栩有没有联系你?”
宋东凭不笑了,问了句模棱两可的:“怎么了?”
“她昨天问我你什么时候走。”喻呈说,“我还奇怪她为什么不直接问你。”
话音未落,有个影子从远处疾跑过来,橙色裙摆在翻飞,像人群里穿梭的线。要远行的人当即转身,却听背后遥遥喊了一声“宋东凭”。
避无可避,宋东凭深吸一口气,只好转过来和潭宁栩四目相对,深陷激流里,无言可对。
这时广播通知开始检票,宋东凭看一眼手表,只好开口:“不是说不用来送?”
他故意没对她讲自己的列车号,但共同相识的人太多,问到不难,他没办法。
潭宁栩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睛被火车站的顶光打得很亮,很迫切,好像有许多话要讲,最后却只能哀哀地说:“我要是再脱臼怎么办?”
“打给你喻叔叔宋阿姨,喻呈现在也离得近。”宋东凭说,“当然最好还是别脱臼。”
托词。全是托词。
是骗子。
之前在医院的时候他不是这样讲。他说她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他。现在就不作数了。
潭宁栩有点着急:“宋东凭,你非得……”
然而对方没给她讲完的机会,笑意温和却十分强硬。
“没大没小,你好好念书,等我回来看看有没有长进,没有的话,罚你叫我小舅舅。”
确实是罚。好严重好严重的惩罚。
潭宁栩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末了还哭了一场。作为一次寻常出差的送别,这反应还是太过了些,大家只以为她感性。
喻呈开玩笑:“我这亲外甥都没怎么样,你不至于吧。”
潭宁栩一边抽噎一边还不忘怼回去:“要你管!”
喻呈无奈地笑,举起挂着的相机咔嚓一声,留下宋东凭进检票口的背影。画面里那么多人,宋东凭穿薄风衣,挺拔,是模糊动荡的人潮里,唯一的清晰。
第59章 “宋老师”/
11月潭安林忌日,那日两家相约去看望,终于见到潭淅勉。
板寸又长了,换了新发型,个子愈发高,穿一件连帽黑色羽绒服,脖颈裸露,他不爱戴围巾。见到喻呈仍旧会打招呼,跟没事人一样,只是话少。
潭宁栩努努嘴说:“你看喻呈,怎么疯狂长个啊,都快追上你,谁都大学了还这么长啊。”
潭淅勉终于正视喻呈一眼,没说话。
按以前,那肯定是得嘲讽一波的,再不济也得“嘁”一声。这回倒是安静。
潭宁栩终于品出了点异样,戏谑道:“怎么两大护法都不斗法了?”
“你也不看看都多大了。”话过来,潭淅勉又推回去。完全是毫不在意的姿态。
喻呈在他的目光中低下头去。在这段短暂对视中,他突然发觉之前的挣扎尽皆无效。喻翰景和宋西婧以为的,不联络不见面就会淡掉的那种东西,并不叫喜欢。他的喜欢,仍然固执存在。并且他已经拥有了一种能力,可以将喜欢和生活分割开,他一边过自己的生活,然后一边喜欢着一个在自己生活里了无痕迹的人。
他有一瞬反省是自己不知死活,假如一直暗恋不说穿,大概也还像现在这样,没准能多赚来一点理会。
这是第二年去墓地,见着碑,眼泪少一点。生活磋磨太多,常苒没力气哭。
树下覆着零星掉落的冬枣,熟透了的红,被鸟喙剖开,露腹躺在那里,气味酸甘。
擦干净碑,拜完,喻呈就被喻翰景急忙塞回车里,他手贴在玻璃上,拧着脖颈从车窗往后看,看到潭淅勉双手插在口袋里,略略低头和潭宁栩说话,嘴里像蒸汽机不断生产白汽。
然后就又是冬天。喻呈最不喜欢冬天。
冬天是没色彩的。
唯一的亮色是宋东凭前几日发视频来,给他看很长时间没剪的头发,还有给村子里小朋友买的新回力鞋,最后还邀请他们今年过年去安徽过,说村子里热闹,会放鞭,村口的河里有水鸭,年节烧上一只最为肥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