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难当 第29章

贺子裕去扶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什么?!”

昨夜那时,他正与秦见祀在一处。

太傅紧紧看着他,眼中泛着浑浊,“臣今日实在是想问问陛下,陛下真正要争的是皇权,还是这天下的黎民百姓?”

“朕实在不知€€€€”贺子裕忽然间有些手足无措,“太傅您先起来。”

“陛下真不知老臣心中焦急,犹如火焚啊。”太傅又一次推开他的手,跪在那处,泪顺着泪沟滴了下来,“老臣虽盼陛下能凭自身渐渐知晓,知晓自己究竟求的是什么,却又唯恐陛下知晓得太晚,悟得太晚,以至最后会悔不当初。”

他跪伏在地上,年已六旬,声线发颤。“陛下,您还有一年就要及冠了,肩头担着重任呐,陛下你可明白老臣的意思!”太傅是想他能明白,他坐在这个皇位上从来不能是为了他自己。

“朕……”

昨夜的事是引子,太傅想他争这皇权,是为了能结束朝堂混乱局面,能让这天下海晏河清,而不是与谁置气或者为谁而做。

贺子裕缓缓后退一步,他其实并没有想这么多,从始至终,贺子裕所想的都不过是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虽然偶尔也会有些虚空大义的想法,很快就如云烟消散,如今却被人用残酷事实,赤裸裸地揭开真相。

他坐在帝位上,却德不配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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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见祀来的时候,看见贺子裕恹恹地缩在龙椅上。

“陛下这是怎么了?”

“听说昨夜城西走水,烧死了一户人家。”贺子裕抬起头,面色不是很好看。

“往年为帝王祝寿都会有走水的事,但城防军都会及时扑灭,”秦见祀穿着一身玄色圆领袍,如苍松劲竹般,对上贺子裕苍白面色,“陛下是内疚了?”

“嗯。”

他抬指去,揩去贺子裕面颊上痕迹,“那陛下想要如何弥补?”

“……朕想下罪己诏,”贺子裕垂下头,任秦见祀掌心摸上他头,揉了揉,“朕还想取消晚上的寿宴,自即日起,凡宗室子弟寿诞,不得再有燃灯之事。”

“可。”

“皇叔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下罪己诏最能安定人心,陛下如此处理妥当。”

“……还有呢?”

“臣不像太傅那般,心怀天下苍生,”秦见祀倚桌淡淡道,“燃灯之事每年都会有御史上奏禁止,如今此事虽叫人扼腕叹息,但若能借此下旨禁绝,从长远看,于百姓也是好事一桩。”

“可朕还是有些难受,治理朝政的担子有皇叔与左相扛着,朕于社稷没有半点益处,反还犯下如此过错,”贺子裕蜷在龙椅上,闷闷叹了口气,“千百年后,史官笔下,朕也是何不食rm的昏君罢了。”

“但自我朝开朝之初,便有如此不成文的规定。陛下若真有错,那么先皇与前边十二位帝王都有过。”秦见祀说话仍是那么大胆。

贺子裕怔愣会儿,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吧。”

“起来,该用午膳了。”秦见祀接着伸手去拉。

“再说会儿,”贺子裕笑了下,仍旧有些恹恹,“朕难得听皇叔讲这么多话,好像心头也没那么难受了。”

“陛下,臣刚是在安慰你。”

贺子裕抬起眼,对上秦见祀淡漠双眼,好像若非秦见祀存着安慰的心,也懒得与人掰扯如此多的废话,他盯了一会儿,最终眨眨眼。

“那多谢皇叔,朕有被皇叔安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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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入夏了,风从轩窗吹入带着一丝闷热,沉沉催人困倦。

秦见祀在榻旁边坐了下来,贺子裕最后也没用午膳,只是枕着秦见祀的腿发愣,指腹一下下摩挲着布料。

很久之后,他疲乏地睡了过去。在入梦前的一刻,还想着他该做些什么,为了这一声声的陛下。

秦见祀淡淡看着在自己腿上睡着的小鬼,神情中好像有些许不耐,然而也没叫醒他或是如何,反还斥退了上前的王孝继,借着手长,随手从架上抽了一卷书,撑头翻看着。

在外候了许久的御膳房宫女,被王孝继打发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明天或者后天,王府里的水榭,可怜的鬼鬼会被压在露天的栏杆旁……嘿嘿

第35章 朕不允

第二日,太傅请贺子裕更换衣袍,随他出宫一趟。

“出宫?现在吗?”贺子裕闻言一愣,“是微服私访还是……宫中的禁卫军毫无准备,再说秦见祀也未必会允许朕出宫。”

“昨日是陛下的生辰。”

“是。”

“老臣斗胆,为陛下献了一份礼,但这礼,需得陛下出宫才能见到。”

贺子裕面露不解,然而还是差人去秦见祀那边报备了一声,太傅做足了准备,出宫的身份与令牌皆都准备齐全,像是已经筹谋此事很久了。其实若是换作别人,贺子裕定然不会放心随着出宫,可太傅不一样,三朝元老,对他一片苦心孤诣。

他写下的罪己诏与颁下的旨意,太傅看过以后觉得可以,只是那个皇权与民生问题,贺子裕觉得他如今还是不配作答。

于是快午时的时候,他挑了件天青色圆领袍,腰上系着秦见祀昨晚送的白玉带,挂上玉珏后就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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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里,秦见祀收到消息后正把玩着手中玉佩。

“太傅要带陛下出宫?”

“陛下特意让卑职来问王爷的意思,不知王爷以为如何?”

秦见祀撑手靠在椅背上,指点了点桌面,“这份生辰礼,瞧着倒是比区区腰带更能得他心。”

“陛下心中,定然还是觉着王爷送的礼最好。”楚非抱拳。

秦见祀闻言眉头一挑,挥手又增派了十余名暗卫随行。

于是楚非驾马,跟随的侍卫都是禁卫军乔装,还有秦见祀的暗卫悄然跟随,车轮咕噜噜转着,马蹄达达间,自宫道而出。

自宫门入外城,一百零八坊,道上摩肩接踵。贺子裕端坐在马车里,帘子被风轻轻吹动,露出少年人俊秀青涩的容颜,锦锻华服,唇红齿白,宛如一个贵不可言的世家公子。

他听着外头人声渐渐鼎沸,心念一动。

“陛下应当没见过这些吧。”

“嗯……”

“您如今是贺公子,不妨掀开帘子看看。”

贺子裕在宫内待惯了,从来没想着出来走动走动,仿佛他本就是生在宫中,长在宫中,也没有想去外头看看的心思,如今却是第一回。

他犹豫着抬起帘角,发现马车正驶在街头,两旁小贩摆摊叫卖,有老农拉着水牛经过,卖糖人的贩子吆喝间,孩童嬉戏逐来。

“我要一个嫦娥糖人!”

“两个铜板,糖人收好嘞。”

旁边行过去个拉泔水的人,四围纷纷退避让路,贺子裕抬眼看道两边高楼低阁的,招牌琳琅,这一切与冷清寂寥只会下跪磕头的宫中生活不一般,没那般富丽堂皇,却充满了烟火气息。

他还以为他前世该是经历过这些的,但瞧着却没半分熟悉感。

“外头原来这般热闹。”

“是啊,陛下要记住这些。”

“记住?”

“陛下等会儿就知道了。”太傅捋了捋胡须,换下官袍的他如寻常的六旬老人,粗布麻衣,面目和善,还特意卖了个关子。

贺子裕垂眸,马车驶过摄政王府,贺子裕掀开帘角,看见秦见祀正负手站在石狮子旁,目光不期而遇。

“摄政王这是要去大理寺处理公务?”太傅坐马车里拱了拱手。

他微微颔首,马车就又驶远了,贺子裕放下帘子,而王府小厮也牵来了马。秦见祀踩蹬上马,朝马车行驶的相反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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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是要带朕去何处?”贺子裕看向太傅,“再往前走,应该是要出东城门了。”

“陛下第一次出宫,对于这些倒是清楚。”

“朕出来之前,记了京城街坊的地图。”

“喔?”太傅闻言倒是有些好奇,“陛下就用在御书房中那一炷香不到的时间?”

“是。”

他笑笑,又没再说话了。

一直到马车驶出城,到了城郊处,太傅才请贺子裕下马车来。

贺子裕跳下马车,掸了掸身上的灰,就看见大抵是破败了的城隍庙一样的地方,四围支着些帐篷,说是帐篷,大概只是树干树枝挂起破布,好有地方遮风挡雨,不是很大却挨满了人。

远处破庙外,人还要多。

那些人穿得都是脏污了的打着补丁的粗步衣裳,三两围着,有孩童有老人,恹恹没有太多生机,旁边有个粥棚,像是刚施粥完,郑庭芝正卷着袖子在其中忙活,看见贺子裕来了下意识要行礼,随即顿住了。

“这里是……”

贺子裕犹疑走近了,近了,就能闻到从这里传出的难闻的气息,像是汗臭味夹杂着排泄呕吐物的味道,淡淡地令人作呕。他眉头微皱,停住脚步。

“公子。”郑庭芝走上前来。

“这里是何处?”

“京兆尹下令圈画,安置流民的地方。”

“什么流民?”贺子裕一愣。

“初春江南水患,治理不力,一路北上乞讨的流民,还有就是上个月闵州蝗灾,从闵州来的部分百姓,”郑庭芝看起来有些疲乏,他放下卷起的袖子,朝贺子裕作揖行礼,“活着的都在这了。”

贺子裕一瞬哑然,心中惶惶,不知是否是因郑庭芝那后半句。

流民们吃完了稀粥,三三两两从溪畔洗碗回来,看向衣着华贵的贺子裕,同样目光一愣,他顿感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贺子裕看向太傅,就知道他带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郊外为流民施设粥棚的事贺子裕是知道的,这是秦见祀下的令,也是他亲手盖的章,他以为这些流民早已安置完了,可原来旨意上轻飘几列黑字下,掩藏的一幕竟然如此沉重。

贺子裕转身看向南边郊野,好像就看见跋涉的脚印带着血痕与风尘,踩出一条崎岖路。

难怪太傅问他夺权究竟是为了争皇权,还是为了百姓。

“公子,这就是今日老朽为你出的题,”太傅敛袖道,“此题不考史政,只问公子,要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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