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53章

朱文逊哼哼两声,表示受用了。

“我从京师一路来此,路上也见到不少灾民流离,有的被流寇所杀,有的被逼落草,乱民和流寇都有同一个特点,都是一些有余力生存的青壮,他们没有钱粮,但是有力气。”商闻柳说着,不经意似的看了站在堂外的王白一眼,“既然知道了这个现状,就可以对症下药。眼下河堤和各个方面的修缮都需要人手,这些青壮就是不二之选。不如放他们出来,衙门适当支取赈灾银款用以雇佣他们,以工代赈。”

朱文逊一听,嚷嚷起来:“雇他们?!回头再乱起来把城墙都给推了!”

富戍廷也说:“督抚此计过于冒险,若是寻常的灾民,不失为良策,但牢里那些人不安分,恐怕容易坏事。督抚可要想清利害。”

众人皆觉不妥。

指挥使没讲话,他是一贯寡言的,坐在商闻柳身侧,投去一个似是鼓励的目光。

“各位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商闻柳缓缓道,“从这次乱民起事的根源来看,他们是恐惧无粮可领,逐渐仇视官府。这种恐惧是从旁人ko中得知,如果有人做了表率,让他们消除这种恐惧,对府台各位的仇恨便会自行瓦解。”

富戍廷看了看朱文逊的脸色,见他并没有什么不悦,便道:“督抚的意思我大致了解了。从灾民中选出一些靠得住的,给他们丰厚的酬劳和米粮,牢里那些人见了,心防自消。”

朱文逊说:“这倒可行。”

温€€也赞同。

不错,攻心为上。朱文逊又提议:“接下来要弄清楚的就是损毁构筑的具体情况,统筹适龄灾民数量,二十至四十为佳。”

众人又嗡嗡地讨论半天,户部来的人和府衙现成的账房合计了赈灾款,一一报上来,剔除各个杂项,东挖西补,余下的白银还有余裕。

剩下就是银子的分配,少不了又是一笔麻烦账。

“另外还有,”朱文逊顿了一下,灌ko凉茶,“现在虽然已经有了粮,但是人心浮动,还有不少人往外县跑。”

有人说:“守备军增派人手,就不信这群人还能像耗子似的溜了。”

富戍廷摇头,苦笑着说:“守备军拢共三万,至少要留一半负责城池巡防,南关有五个县,这就分去不少人手。即便现在要从灾民中雇佣人手,剩下的一万兵士还是不够,第一要抽人出来清淤重建,第二就是各个放粮ko的秩序维护。城墙和河堤这次都有很大损毁,我和庄奚员外郎商量过,这两处构筑极为重要,让游散的闲人来修,难以放心。”

朱文逊急速地打着扇子,思量片刻,对商闻柳道:“督抚可有决断?”

商闻柳先是一愣。

他来南关最首要的目的是接过许仲槐的差事,查清河堤决ko和许仲槐之死,本着尽量少出头的原则,本来是不欲再多言的。京官调派去外地公干,最怕的是出了差错授人以柄,他自己倒楣也罢了,万一累及大理寺,那真是无妄之灾。他疑虑地看向朱文逊。

是真心请教的神情。

朱文逊此人,要说刚愎自用,那还是差远了,不过是读书人目中无尘的臭毛病太重,把阖城百姓当做草芥。真要正儿八经评判他的德行,倒也说得过去。

一时之间,视线重新转移到商闻柳身上。

商闻柳下意识看眼温€€,这人没有说话的意思,也是一副听君高见的模样。“各位抬爱了,那我就简要地说,”商闻柳重新站起来,环视一圈周围,真有了那股子气势,“跑出去的灾民很难再寻回来,现在要阻止剩下的灾民再往外涌。南关有粮,朱佥事这些天已经差人运到各个乡,所以我的建议是对应黄册的记载,本乡只能从本乡领取米粮。不符合官府造册登记的,一概不予。”

老实待在家里一定能吃上饭,但跑出去指不定就饥一顿饱一顿,有点脑子的人就会乖乖地不乱跑。

他继续说:“人手不够,就发动僧人道士,他们都是识文断字的,组织起来要方便许多。”

朱文逊赞许地说:“就照督抚的主意来做。”

气氛总算轻松一些,长随上来重新换了一道凉茶,富戍廷咂着杯沿,半晌说:“外头水已经全退了,还有些地方的尸首没有人领走,全堆在郊外,现在是疫病滋生的时节,溺尸的处理不能再拖了。”

有人接道:“再发一道文书,如果过后还有无人认领的尸首,那就掩埋在城外。”

富戍廷表示同意:“我来前冉镇守交代了,这次朝廷拨下来的粮食算不上充裕,今年的夏收是不成了,秋收也没有足够的米可吃,要想挺过去恐怕难,接下来就要从粮商和富户家里募集。”

“清淤过后,锦衣卫也可以来帮忙。”温€€忽然出声。

富戍廷豪爽:“那就多谢温指挥鼎力相助了!”

朱文逊道:“需要清淤的洪ko还有几条?”

负责此事的小吏恭敬答禀:“尚有五条。”

“那很快就能完工。这几天我去街衢寻访,发现目前的粮商都没有开市,今年立cun化冰闹凌汛时粮食价格就很高,现在更严峻,想必还在涨,要想办法把这股势头压下去。”

想要抑平粮价,首先官府手上就要留存相当一部分粮食,这样才不至于让粮商垄断粮市。募集粮食是势在必行,但是要让这些富户乖乖听话,还要多费ko舌和利益引诱才是。

众人讲了快半个下午,商闻柳听得认真,他在来的路上就了解过南关大致的情况,经过这么一遭商讨,差不多把目前的形势摸了个明白。

众人散后,已经是夕影坠山,绰绰的飞鸟淡影晃荡在屋檐上。

商闻柳饿得头昏眼花,吊着一ko气找厨子做了碗清汤面,坐在门槛上捧着大碗吸溜吸溜往肚里吞。

温€€过来找人,陡一见伸满木槿花枝的庭院下头,一团灰扑扑的人影窝在门前,饿鬼转生似的吃面,好悬没认出来这是白天侃侃而谈的那个斯文青年。

“督抚。”指挥使等人吃完了才近前,他还没换衣裳,灰蓝天穹的影子下织金的绣服流转华光。

“啊,温指挥。”商闻柳擦擦手,搁了汤碗匆忙起身。

温€€倒是随意,择了他身边的槛随意坐下,也不赘言:“白天说那扑火之人在户部当差,我把当日在场的几个户部胥吏叫出去问了,王白那天吃过饭,出去了一会儿。”

第74章 寿宴

商闻柳一并坐下,两人没靠太近,可还是觉得怪热的:“只有这个证词恐怕不够,他出去干什么都行。”

“这我知道。”温€€两肘支在膝盖上,手指交叉,静静仰头看着黧黑的天空,半晌才道:“将那天在场的人一一排查后,只有王白有这个嫌疑,我已经让人去盯着他,有异动会有人随时通报给你。另外,南关的大小药铺我也着人去查访了。”

星星已经亮起来,湿胧胧的光晕衬在边上,好像金色的浆水挥斥后散落开的痕迹。这里的星粒太多,偶有一粒飞过,薄而亮的尾光像是孔雀的尾翎,脉脉河汉依次缀连起来,让人想到京中贵妇搜罗珍宝编织的一件珍珠衫。温€€的心好像被猫儿ti‘an了一ko,罩着迷迷蒙蒙的一簇湿雾。

他的眼神落到身边,也为眼前的人妆上一件珍珠衫。

庭院里很静,熏然夜风徐徐地吹,周遭可能只有花瓣落下的声音。

这世上有很多好看的颜色,现在惟剩下黑和白,天气太热了,商闻柳只带了懒收巾,网纱下拢着黑发,宽松领ko后敞着,露出一段玉润的脖颈,脉管汩汩流动着生机。他偏头过来,那段纤薄的弧线就转动一下:“不好查,药铺不会售卖磷粉这种东西,一个是不便保存,一个是没有人会去买。想要弄到这两样,还得去找那些游方之人。”

温€€沉默,这些骗子都是骗一家后就换个地方继续行骗,当下这个情况,指不定人已经跑去外县,不好找。

这一条线索到这几乎是断了。

商闻柳嗅着鼻端飘来的木槿香味,这时候满树都是那些聚如云雾的粉白花苞,层叠着重瓣,把花枝压得低坠。他想起行踪不明的许辞青,不知她现在身在何方?便小心翼翼向指挥使探听:“许郎中收殓后,葬在了何处?”

虽说已经亡故,但是许仲槐还是背着渎职的罪名,现下是炎夏,尸首来不及扶棺回京,便葬在了南关。商闻柳心忖,要是许辞青来了南关,应当会去祭拜自己的父亲。他见了这姑娘一面,那种纵意的侠气始终让人记着。

温€€不疑有他,说道:“我请冉镇守选了一片高地,听他说,和守备军阵亡的将士们葬在一处了。”

早听说许郎中和守备军的镇守有些交情,但能如此粗中有细,在武职中也是可贵,商闻柳虽还没见过此人,已先有几分好感。

葬在了守备军的墓地,说不准许辞青能不能去吊唁,他也不敢多问。

“唔。”商闻柳应了一声,呆呆地不知道看什么。

两人静默一会,任着夜风吹动木槿花,莹莹月色铺散阶下,斑驳树影外,都是水色一样潋潋。衣料簌簌响了一下,忽然听见温€€说:“许郎中在京师的家人如何了?”

锦衣卫大概知道商闻柳和许仲槐有那么点来往,现在许家落败,也没什么人去关照,满朝上下颠颠跑去问候的可不就他一个吗。

商闻柳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歉疚,想着要不要如实相告,冷不防看到那对沉沉的瞳孔直直地注视他。商闻柳恍惚地想:温指挥的眼睛好像时时刻刻都是同一种情绪。

他轻轻呼着气,在这并不凌厉的逼视下酝酿着说:“许夫人过身,他的独女寻不到踪迹了。”

良久,他才听到很轻的一声叹:“是我的过失。”

深沉沉的夜,长随在外面挑起灯笼挂上。细风摇幕,暗蓝的天和一点窜动的灯火,浓重的色彩笼着两个无话可说的人。

商闻柳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忖量着,解开随身的招文袋,里面没装财物,只有一块绢帕,裹起一个小物件。他打开,是一方小印,寿山石,顶头沁出鲜红的颜色,似红鲤拨了水雾,倏见云开。

“指挥使伸手,”商闻柳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温€€莫名地伸了手,见对方在他手背钤了印,鲜红朱砂框起“天理人事”四个字,“是家父所赠。尽人事后无所得,便是天意了。”

商闻柳很快地抽回手,耳边有一朵花落下的声音。

他找那朵木槿花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夜风把他吹得回了神,这时才听见温€€说:“天理人事,我记住了。”

商闻柳伸手支着腮,倏地冒出一句:“嗳,夜里还是挺热的。”

接下来也没什么可说,明日还要公干,便早早回去歇下。商闻柳想着河堤的事,依然愁思百结。在绳索上动手脚的人很聪明,不仅仅是博学,还精于算计,当时那种情况,即便是许仲槐没有落水,也绝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

现在将这些人的嫌疑一一排查,王已经浮出水面,但是商闻柳并没有把握能抓到他的破绽。商闻柳来到南关本身就是个局,一旦他不加查证就给王白上枷,那么京城的弹劾文书便会雪片一般飞向御案。

除非用骗,让他自乱阵脚。商闻柳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温€€,大理寺现在的处境很难堪,就像出发前同僚分析的,洛汲突然横插一嘴,必定是有人唆使,这个人不出意外就是郑士谋。

他忧心忡忡地想:不知京城怎么样了。

京城在给太后过寿诞。

麻河决ko而已,犯不上弄得里里外外跟国丧似的,但今年朝政艰难,太后也同意了从简。皇帝放出象所的大象,披挂上锦绣罗罩,象额前悬一颗莹白的东珠,辉月一般荧然可爱。象群由驯象的小旗领上来,几头一列,踏着一抱粗的腿儿翩翩起舞。太后久居宫中,就是出阁前也难见到这样的趣事,一柄珐琅扇子摇得颤颤然,雍容的脸上显出几分难见的青cun笑意。

驯象人ko中呵斥着,象奴鼻中呜呜,时如铜鼓声,和上乐声,锵然高昂地冲破霄汉。太后很高兴,她对皇帝说:这是盛世之音啊。

俄而一只小象踏着四腿缓缓近前来,还没有一个成人高,背上放着什么东西,被绸缎罩住,金银丝线密密走在纹理中,宝光流动。一声哨响,小象前肢微微伏地,那绸缎忽的被什么扯开,从小象背上展开一幅贺寿图,圆轴子骨碌碌直滚到太后脚下。

太后夸赞:“锦衣卫驯象还真有一手。”皇帝若有所思:“江抚有心思。”

“是那个江筹的儿子?”

“回母后的话,正是兵部尚书的儿子。”

太后没再说话,摇着扇子看人收起那幅贺寿图。

皇宫里热闹,光禄寺却人仰马翻了。

秦翌干着急:“香料呢?!”

负责采办的署官苦着脸:“正是为了此事来求少卿!那香料是舶来的玩意,本来订了不少,结果刚进京就被贵人们挑拣完了!”

“你求我有什么用?告诉寺卿去找市舶司采办的太监呐!”秦翌不大高兴。

“这事要是告诉寺卿,那下官此刻怕就站不到这里了!”署官面如土色,拽着秦翌的袖子不肯撒手,“下官也去打听过了,京城有的野铺子就在贩售此种香料,我本想去买些回来,可人家是无有名帖不让进。少卿门路广,您就看在平时......平时的情分,帮帮小的吧!”

平时倒是有情分,秦翌挨他爹揍的时候这老署官替着挨了几下。

署官ko中的“野铺子”其实就是官员们暗中出资办的,非显贵不得入,这里头的人情关系就复杂了。秦翌想着秦阁老那张暴怒的脸,背着手走了几个来回,对着老署官骂了一连串“蠢材”:“一个月前就该备好的东西!再有一个时辰尚膳监就要过来取厨料,膳单都递上去了,让你多盯着,现在才求爷爷告奶奶的!”

署官跪在地上哆哆嗦嗦讨饶:“下官、下官也是没有办法,那边说要等着日子,谁知......”

“你也是胆肥,看不到东西就敢往上签,捅出去是个什么罪名?冒领官银!”秦翌气呼呼的,把袖摆一扯,署官栽个伏倒。

宫宴的膳单都是定死了的,根据职位不同和品阶高低,哪一桌要上什么样的菜式,上几道,过后用什么茶水糕点,全都有一套大大小小的规矩。眼下香料缺了一味,就有一样菜做不成,礼仪有缺,那就不止尚膳监的太监们要来找麻烦了,严重的怕要遭弹劾。

署官抖如风中残烛,眨出一串老泪。

“罢了罢了!”秦翌终归是心软,“就替你走这一遭!”

许时过半,宫宴的长号吹起来,低沉嗡鸣中,文武分作两列,流水一般登入殿宇。他们坐定后,一身冕旒的皇帝踏过御道,携着太后缓缓入座。

光禄寺也有席,秦翌跪坐席间,仍然是心有余悸。他忍不住瞟他那坐在上席的亲爹,秦阁老眼睛都不眨一下,恭谨地听内宦念祝词。

今天这宫宴是秦翌花了大功夫的,本以为这一个月劳碌能在秦邕那讨个好脸色,结果还是一如既往地板着脸。秦翌泄气,端坐着听内宦细细的声音念完了那句“敬祝千千岁寿”。太后抬腕,底下群臣才缓缓动筷。

宫宴完毕,还有一长段繁文缛节的礼节要走,太后已经五十四,诸事毕后回宫里取了金冠,累得一声哀叹。侍候的宫女给她揉颈,发现太后新添了几根白发。她不敢做声,想偷偷拔下来,却听太后对着镜子自照道:“留着吧。”

小宫女唰地跪下来,额头磕得咚咚响。

太后忧愁地说:“做什么呢,你也是为了哀家着想。”

太后多想亲近这些年轻的孩子,可她们畏惧自己如猛虎。深宫三十年了,太后究竟有多孤寂呢,她的儿子忙着夺位,最后死在了夺位上,她的兄弟为了重握太阿,现在还在家中休养。当今的天子叫她母亲,却如肝胆秦越,太后每日凭窗远望,看不见宫墙外面的红尘,她才是真的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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