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宫人进来通传,李庚来探望了。
小宫女给太后重新绾起头发,天子正在这时走进来,母子见过礼,内侍搬来一张软椅,两个人对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屋外是些帝王家事,李庚是藩王即位,还有许多的尴尬,太后劝他早日立后,把国本确立了,这样才能内外安心。
“外臣不管帝王家事,母亲总管得吧?”太后有些愁,说到这里又想起自己亲生的儿子,慢慢说:“先帝就是子孙福太薄,从前侍奉的妃嫔有的随先帝去了,有的送去守皇陵......只留哀家掌太后印。”
皇帝屏着气,先帝在他们之间算一个禁忌。四年前,当时的太子被先帝处死,皇二子就是唯一的皇嗣,眼见他登上储君宝座如日中天,赵氏心有不甘,便找到了李庚。李庚大小是个藩王,虽然比不上其他贵胄,但身上流着太祖一脉的血。当初就是因为朔西离得太远了,先帝不放心,把年幼的李庚召回来做质子,老王爷死后才不得不让他离京就藩。李庚过了几年苦日子,沉默寡言,赵复起先以为他好控制,没想到迎回来的是一头狼。
李庚耐心听太后缓缓忆旧:“如今后宫这几个孩子蠢笨得很,什么时候选个灵秀的女子主中宫,诞下一儿半女,也算陪陪哀家。”
皇帝回到寝殿,忽然要作画。
松湛研好墨,眼睛往那副白绢上瞥。
李庚抬头看他一眼,深邃的眼窝让帝王看起来更添杀伐气:“看什么呢?”
松湛抖抖身子,慌然退出殿外。
许久不作丹青,李庚信笔由缰,也不知多久,画成了。一片寒塘,照一轮孤月,斑驳月影落在水面,分不清是月影还是人心,粼粼闪动。
他还嫌不够,提起笔,在那座寒塘边上添了一双人影。
第75章 灾民
官府修建的灾民巷子里正在派粮,冯僮的老婆谢淑惴惴地排在人群后面,几个女人领完吃的回来,瞧她的眼神不太和善。
谢淑领完米,煮完全家分食后,跨了个大竹篮,从一排低矮漏光的窝棚里钻出来,回头看到孩子们吃完都睡下了,蜡黄双颊随着她的呼吸颤了一下。谢淑生了五个孩子,最大的已经九岁,睡前仍在问爹去了哪里。
昨日官府的人来张榜,雇了不少人去做活,又是发粮又是发钱,那个闹得人心惶惶的消息就像个笑话。谢淑怂恿一同被关押的人的家眷去闹,现在成为众矢之的,他们家里嘴巴多,造册又来不及登写孩子们的名字,前两天还会有人怜她,可出了这种事,哪还会有施舍的ko粮。
总算现在官府准了她去探监,她哀哀的看了孩子们一眼,伸手扶了下篮子,夹紧双臂矮身走出去。
牢里还是那个光景,黑漆漆的窑洞一样,除了进门的一豆烛火,什么光都透不进。冯僮见妻子来了,往前扑上栏杆,灰尘扑簌簌从顶上往下落。官府这些天关着他,也没亏待,三餐都有吃的。“家里怎么样了?”冯僮利索地脱了脏衣,换上谢淑带来的干净里衣。
“家里都好,孩子们很念你。”谢淑半蹲在地上,手撑着竹篮弯曲的提系,欲言又止。
冯僮系上带子,抬头问:“怎么了?”
谢淑瞒不住事,在丈夫面前把外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出来。隔着监牢还有冯僮的几个邻家兄弟,闻言凑到牢门近前,焦声说:“这不是有吃的吗?大冯!咱们给人当枪使了?”
冯僮不说话,他默默换上衣裳,双手举起来,拂了拂乱糟糟的头发。谢淑低头不敢看他:“你看看能不能求求官家,咱们也去做工,不要钱,只要些吃的。孩子们长得快,总是叫饿。”
她越讲声音越低:“再饿下去,家里也要去掏鼠窝了......”
冯僮说:“我知道了,你回去照看孩子吧。”
炎日当头,沿街散落着人畜的便溺,臭气贯脑。谢淑皱着眉毛,贴上阴凉的地方走,待她回到栖身窝棚里,大女儿已经醒了,棚子里蚊虫多,苍蝇到处撞,大姊在给几个尚在熟睡的弟弟妹妹打扇子。“娘,”大姊轻轻唤一声,“去哪里了?”谢淑轻手轻脚放下竹篮,大姊便知道,娘是去看爹了。
“爹还好吗?”
谢淑点点头,大姊又说:“娘走后来了许多医官,是来诊病的,咱们家还好,医官稍稍看过就走了。”她又拿出一个小罐子,轻轻摇动,里面哐哐作响:“有一个医官留了糖块,我留给弟妹们吃。”
大姊年纪不算大,已经学着谢淑的样子当家。谢淑心中一酸,捧着大女儿消瘦的脸颊,大拇指蹭掉那上面的脏灰:“你也吃些。总是挂着弟弟妹妹,他们还小,吃糖有的是时候。”大姊闻言,拔开塞住罐ko的小塞子,从里面倒出一颗光滑的小糖丸:“那就吃一粒。”
谢淑转过头去,默不作声擦掉了眼泪。
商闻柳第二天就见到了冉槊,差点被这位镇守的大嗓门儿震聋了耳朵。
前段时间趁乱破坏治安的一些混混此刻被捆得粽子一般,结在一根绳子上,由守备军押送进来。冉槊立在城门ko搭的一座露天大戏台子上,大红披风玄黑甲胄,威风凛凛扶着佩刀,对下面押送犯人的兵丁咆哮:“操!没吃饭啊,给老子走直喽!富参将,谁弯腰驼背就抽死他!”
这一声简直响若霹雳,把心生向往的商闻柳给震回现实,小商大人揉揉耳朵,侧头看了眼指挥使。日头很晒,指挥使挺直的鼻梁在脸侧投下深而凌厉的投影,眉毛上却晕着绒绒的金光。商闻柳搓搓指腹,赶紧转回头。
“不错,气使足!”平时冉槊自己不吃饭也不会亏着他手下的兵,但是练兵必须唱黑脸,何况京师的官还在这,那必须得把排面撑起来。押送犯人的队伍中起了浪似的一打挺,像一块移动的铁板。冉槊满意地从台子上跳下来,向两人一抱拳,官腔里很有些江湖气:“这位就是商督抚啊,我前日去办这些贼子贼赃,怠慢了!”
一听冉槊讲话,商闻柳的耳朵似乎还在嗡嗡回鸣,忙不迭回礼说:“冉镇守百闻不如一见,久仰了。”
他和温€€从河堤上回来,正好见着冉槊校兵回城,说起当时固堤也有守备军的帮扶,怎么也得询问几句才是。
寒暄一会儿,冉槊爽快地说:“固堤那事啊,守备军出了百来个人。当时许郎中嘱托的是要每日巡视,因为今年不同往年,cun雨就落得扎实,夏天要更多提防。修成之后还说要清淤种树,谁曾想到......”
冉槊重重叹ko气:“唉!真他娘的好人不长命。”他忽然顿住,晓得自己说漏了嘴,见商闻柳云淡风轻的模样,心想着别让他就此记上一笔,便掉转话音道:“固堤用的那批木材剩了不少,后来堆去了卫所,不过有个塞外的商人出钱全买下了。木材存放不好容易潮,往上头批报之后,进项就填了军费。”
“原来如此。”塞外的客商都是走到哪算哪,即便留了姓名也不一定能找找人。既然木材没有留存,从这上面调查的选择就被抹消。许仲槐之死牵涉到河堤决ko的真相,而想知道许仲槐真正的死因,看来还是要从王白这个人身上下手才行。
冉槊不带兵的时候很随xin,但也不代表他就忘了形:“商督抚要是无事,我领你去存放过木材的库房看看。”
库房就是一个很敞阔的空屋子,厚木门打开通风,里头仍是一股霉臭,最里面有一个火盆,被熏得漆黑的盆里头放了一把艾草,烧了一半不知为何熄灭了。冉槊嗓门儿一亮,叫来看守:“怎么熏的艾?”火盆重新点了,冉槊才对商闻柳道:“督抚当心,这一淹水,什么蛇虫鼠蚁全出窝了。库房里怕招这些毒物,才天天叫人熏这些。”
“督抚看,这就是当日存放木料的地方,这几个月没有新东西入库,所以就一直空着。”冉槊指了指一片空地。
商闻柳近前去观察,地上薄薄一层灰。卫所整体的地势都很高,看来前月的暴雨只撼动了屋顶的粉尘。地上没有铺板,还是光秃秃的泥巴地,堆放板材的地方留下浅浅的凹痕。当下朝廷修缮工事多用松木、榉木,榉木质硬,河堤所用也是这种木料。不同的木料密度不一样,造成的压痕也会不一样深,商闻柳问清了当时木材的余量,测过地面凹痕,打定主意去寻个老木匠来问问。
从库房出来,商闻柳才注意到这里不远的一片荒地上落满坟包。
那都是埋葬没有归处的士兵的坟冢。商闻柳想起温€€说的,许仲槐也葬在那里。
温€€也往那边一望,凝然说:“南关虽然不是边境,竟然也折损这么多兵。”
冉槊咂嘴,很鄙夷:“有的拴不紧裤腰带,染病死的。我初初来任,做掉好几个老油子。”
军营严令禁止逛窑子,但总有不听话的,营里衣裳都是大盆洗,有时没留神,同营的将士也传上病。冉槊对此等浑事深痛欲绝,他说“做掉”,就和骟马一般,把犯事的人绑上校场,力求神志清醒时当着全军的面儿来这么一刀。
能活不能活全看命,活下来也有去处,反正朝廷有净军,去哪儿操练不都一样。一来二去,前任镇守养出来的军中恶习荡然无存。
“......镇守治军严明。”
温€€有些尴尬,接着说:“去看看许郎中吧。”
冉槊带着人上了小山丘。密密麻麻的矮碑,一股压抑之感倾压而下,温€€想起在朔西边境战死的士兵,心中一阵伤怀。
“南关当年也打过仗。”冉槊飘忽忽说了一句。
南关是朔西征讨的必经之地,天然屏障一般拱卫京师。
商闻柳和温€€回头,他们想起来,朔西部三十年前南下,一路畅行无阻,险些把京师团团围住。徐家两代相继出兵,北却蛮夷八百里,朔西部族退至朔河之内二十年不敢出,徐英川一战成名。几年后威名风流云散,自古名将最令人唏嘘之事,一是垂老,二是变节。
祭拜过故人,几人便分别。
日色犹€€,火烧的夕照卷在天边,商闻柳的眼睛里点上明艳的绮色,他迎着风,在澎湃而来的暑气里觅得一点凉意。晚风消得许多凉,伏天难得的一个凉夜。
一侧头,指挥使竟然在笑。他不假思索地问:“指挥使笑什么?”出ko才觉得失言。
“没什么。”温€€忽然收了笑意,倏地说:“想起督抚的一些话。在京城时我以为你不过是个ko舌灵便的儒生,和那些朝臣没什么不同,今日重看,大出意料。”
有些话出ko就出ko了,再提就挺臊人的,商闻柳抿着嘴,注视天空明亮的余霞。指腹擦过革带上嵌的铜带板,顾而言他道:“方才在冉镇守那里,指挥使一言未发,我还道是哪处失了分寸。”
“你觉得我脾气不好?”头次去大理寺时还听见人编排他的坏话,那时商闻柳也没做表示。
“不是......”商闻柳停下来。
“你没有失分寸的地方。”温€€走在前头,阔肩窄腰,常年习武的一对紧实长臂交叠身后,在尚耀目的暮红里留给商闻柳一个高阔的影子,莫名让人安心,“你......”他蓦然停顿,嗓间沉吟快要散在斜阳里时,那沉沉的,好像隐雷乍破的声音又隆隆滚落在商闻柳耳边:“你很好。”
“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商闻柳骤然从榻上坐起,耳边依然是温€€梦呓一样的低语。
交影参差朦胧月,云薄不分明,真耶幻耶?
他蜷起腿,双臂环抱膝头,慢慢把脸伏进臂弯。
第76章 祸心
刘骥慵一大早就醒转。
他被石块击中头部,初几天晕眩不断昏昏沉沉,醒不了多久就又是昏睡。养了几天,已经快大好,今日状态甚佳,只是四肢还有酸痛,刘骥慵慢慢坐起来,把昨日从河道衙门要来的修河账册又看过一遍。
祖成原本不想给,传话的时候东扯西拉推三阻四,消息捅到冉槊那里,二话不说立刻送来了。
从头翻到尾,还是不对,刘骥慵说不上哪里奇怪,他只好不断来回翻看。
纸页翻得卷了边,看得人脑仁疼。
过了会儿庄奚拄着木杖来看他。这几天养病,他和刘骥慵关系近了不少,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外面忙成一锅粥,这两个反倒无事可做,听着外面的传报,闲得手脚长霉。
刘骥慵是有清名的地方官,庄奚挺乐意同他讲些事,他听闻了商闻柳对赈济的一些建议,眉飞色舞地说:“对付乱民的这个法子妙,今日从外面采买回来的长随说,那几个乱民已经被指去修工事,没出什么岔子。”
乱民们磕头认错的态度很感人,那天是冉槊去受理的,朱文逊依然不把乱民当一回事,不会给好脸色,冉槊是怕了让朱佥事再把他们激怒,所以对于朱文逊的询问答应得很爽快。
乱民的麻烦平息了,庄奚侃侃而谈,他的腿就是被领头那个乱民给打断的,听回来的长随形容了那些人哭诉的语气,庄奚还挺解气。可惜自己不能亲眼看到。
刘知府说:“平乱向来都是治标不治本,能从灾民的意图去考虑,就远胜旁人了。”历来的动乱来自于统治的废弛,如果从这里着手整治,风气会澄清不少。可事实是矛盾逐日积深,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时便訇然爆发,往往这时最能看出弊病之所在,但为时已晚积弊难除。
他们都明白,这次能够成功平息,其实也是占了人数并不多的便宜。
“照黄册清对就显得不太近人情。”庄奚说。
刘骥慵说:“嗯,若有南关灾民在五县之中流离,这就不好控制。”
庄奚叹气:“也是为了控制灾民涌去别处。”
“难有两全之策。”
刘骥慵头上绑着绷带,敷药料的汁渗出来一圈,顶了个狗皮膏药似的。他嘴上和庄奚说着话,脑子里还是条条列列的账目,刚好全的晕眩之症又要犯了。
账目记录其实没有什么问题,刘骥慵始终找不到那一点诡异的不和谐感来自于哪里。
庄奚清清嗓子,继续絮絮叨叨:“我听祖成说,商督抚去他们那待了几天了,祖成倒还委屈上了,河道决ko最先问责的就该是他们。”
刘骥慵陷入沉思:“嗯。”
“出了事互相塞责的也是他们,独这个河道衙门清清白白了,别人全成了黑心肠,哪有这样的事。”
木料的购价和数量记得很明白,那批放在卫所的余料也在册,粗榉木四十六根。刘骥慵苦苦思索。
庄奚又说:“督抚来了还把那点委屈拿出来摆,也不上称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斤两,不错,木料的重量没有记录。
刘骥慵大叫:“有了!”
庄奚吃了一惊,问:“什么?”
刘骥慵非常严肃,抓起庄奚的手往外拽,忽而想起他腿不便,对外面喊道:“请督抚屈尊来叙!”
王白一踏进院门,看见院内房门打开,里面随行的两部吏员都到了。
一屋子人叽叽喳喳聊天,他整一整衣襟,抬脚走进屋去。
“唷,道襟也到了,路上瞧见商督抚不曾?”有人回头,见王白进来,亲热地上来问。
王白道:“这倒是没见着,督抚哪是我时时能遇到的?说起来今日是督抚召见,诸位来了多久了?”
“小半柱香了,”有人答道,他突然压下嗓子,一扫众人,“怎么还不到呢?锦衣卫中午才走,这回督抚接手了,不是要给咱们烧几把火吧?”
另一人当即附和:“是这个理,叫咱们过来稽对修河账目,一两个人就够了,怎么的全都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