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有这个可能,王白暗忖,温€€和商闻柳不是一个品级的,商闻柳在京师名不见经传,要想拿捏住这一屋子人,先来立个威摆个谱也不足为奇。他也不是没见过这位袖里藏刀的本事,早在€€€€
“各位不巧了!”一个陌生的长随走进来,歉疚地作揖,“商督抚托小人带个话,方才突然有急事,来不了了。诸位先生白跑一趟,督抚也过意不去,吩咐后厨弄了些小菜,请各位赏光。”
南关都这个光景了,两科来的胥吏平日都吃的是腐ru拌白饭,后厨哪里还有什么好菜可吃,当下都没什么兴致,但督抚的好意哪能不收,便三两约着,一起到饭厅去。
“走吧,道襟。”有人拍拍王白的肩膀,“再怎么督抚给的面子还是要接的。”王白怔怔地应了一声,他边走边看,那屋里摆的一张长书案,一沓宣纸上压了一个小物什。
那是一颗银锞子。
后厨做了冰糕,这确实出乎他们的意料。王白领了糕点,倚在门廊下,米糕里浇的瓜果汁水沁出来,他不着急吃,耳边听着吏员们闲谈,心中思绪百转。
锦衣卫中午就撤出了南关城,来的锦衣卫不多,走的时候也没多大水花,轻车简从。王白是亲眼看见锦衣卫出的城,一颗提起的心终于放下。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弄清楚商闻柳的意图€€€€那颗压在案上的银锞子。
或者说,这本就是不需要弄清楚的事情,商闻柳已经开始有所怀疑,许仲槐把银锞子交给庄奚,庄奚把这件事告诉了商闻柳,接着又是要稽对账目。意图已经很明显了。王白心里恨得淌血,若是锦衣卫早些离开,庄奚怕就不能活到现在了!
商闻柳也许还不知这个人是谁,也许已经知道了,这是无声的敲打。但无所谓他知不知道这件事,王白目光微动,眼睑垂下,重新同吏员们说笑时,又是神色如常。
晚间商闻柳归府,稍稍吩咐下去不要外人打扰。锦衣卫回京,只有守备军出力在周围巡逻,一列士兵中大摇大摆走出一个人,倚在后院门檐投下的影子里。
赵文良嚼了片薄荷,边取帕子擦着刀,眼睛边横着往那院子里瞧。忽然背后有个人不卑不亢地说:“赵公子。”
赵公子?挺久远的称呼了,如今人都叫他是把总。
“别,可不敢居什么公子,我是戴罪之身,叫赵把总差不多了。”赵文良han混地吐了薄荷叶,拧着眉看来人,很斯文的一副打扮,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你是......?”赵文良归刀入鞘。
“跟随庄员外郎那一批来南关的,赵把总不记得也是常事。”
锦衣卫才回去就来搭腔,想是知道点他和商闻柳的恩怨。赵文良不傻,上下一打量:“还不知道尊姓大名?”
“姓王,贱名一个白。”王白躬身打个揖,不紧不慢说:“赵把总和商督抚的过往,小的也略略听说过。”
赵文良瞥他一眼,嘬嘬牙花子,舌头把凹陷的腮帮抵出叵测的恶意:“怎么,弃明投暗来了?”
王白谦卑地抱拳,深深躬下腰:“把总说笑。”
“别唧唧歪歪的了,”赵文良抬高声音,他一脚蹬在门前的石墩上,胳膊肘搭上膝头,“有屁就放,我还要带兵巡逻。”
王白紧紧盯着他,那眼睛里流露出蛊惑的意味:“把总就只想巡逻?”
赵文良笑了,拇指扣住刀鞘:“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想借刀杀人,从哪来滚哪去吧。
“小人既然来了,就是有把握能让把总继续听下去。”
赵文良指动,将佩刀推出一寸。
“把总心里有怨。黄公覆献策周公瑾,小人也是来献计的。”王白对眼前危险视若无睹,慢条斯理地说,“京师派来的这个督抚大人,把总不知道是谁举荐的?年后户部钱侍郎落马,外调进来的洛汲替了他的职位,洛庭瑞为人低调,但是先帝朝的老臣都知道他是郑阁老的学生。这一次商督抚能来此地,也是得了他的举荐。”
郑士谋和赵复不和。
他说得很真诚,但是赵文良看得出来他不怀好意,一言不发。
“赵把总不信,一问便知。南关的赈济可是个肥差,京师不知道多少人巴巴地盯着,何以轮得到他一个小小七品官来主持局面?前面有庄奚,那是秦阁老所荐,他受伤也受得蹊跷,如果庄员外郎没有遇上动乱,他现在还好好的在这里调查河道。可是他偏偏就被打断了腿回京了,把总细想,不觉得有玄机?”王白循循地诱导,他满意地从赵文良脸上捕捉到一丝狐疑。
他继续道:“我敢来向赵把总献计,当然也是有我的道理。没一点东西在手里,我是断然不敢来卖弄ko舌的。赵把总也知道,赈灾的款项最容易被侵吞,圣上派一个督抚来这里不仅是为了查明河堤决ko,当然还有总理粮款的意思。”
“怎么个说法?”赵文良饶有兴味地听。
“权力到了他手上,自然是想怎么行使都行,正中了谁的下怀我是不知道,现在南关没有能管住他的人。今日督抚传唤我们,去稽对河道衙门的修河账目。在他来前我们就核算过这些账,也都报给他了,他又要稽对,这或许是谨慎使然,又或许是别有用心,谁说得准呢。”王白盯着门檐落下来的一片影子,他的半张脸也被影子吞没,阴惨惨摇着刻毒的光。
赵文良捏住刀柄,又松开:“你说他在修河款上动歪脑筋?”
“见微知著,督抚来前不过七品,固然没有那么大的权,但是他倚靠之人,尚不可知啊。”王白不置可否,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
“我跟随锦衣卫到南关,奔走这些天,借职权之便行走各个衙门,倒也有了一点眉目。”王白忽然说,“但是我不行,我位卑人轻,说了也未必有人信我,况且瓜田李下,是个人都要避嫌。赵把总不一样,您是守备军的人,到时候就说是冉镇守雷霆手段,就地把人处决了。想必镇守知道了,也不会不领这份情吧?”
森冷的刀光收归鞘内。
“说了这么多督抚的闲话,我还不知道王先生是哪个派系?借我的手去对付人,好算盘啊。”赵文良冷冷地说。
王白知道他被说动了,低下头,两手笼起袖袍:“不过是一个费尽心思向上爬的可怜人。”
赵文良又问:“那你手里握着什么,有这把握能把他拉下来?”
王白摊开手,一枚印章躺在手心,印面粘了朱砂,借着灯笼的光,赵文良隐约辨别出那个“商”字。竟然弄到了他的私印。王白轻声说:“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
赵文良哑然,这真是不赔本的买卖。
一簇烛光急遽伏窜,暗色阴影把他王白的面颊侵蚀了大半:“杀了他,后面的事,由我来做。”
第77章 真相
黑黢黢的天,一丸灯火舌头似的ti‘an过夜色,灯花结了很大一朵,把整个书房点得光蒙蒙的。
那房门先是紧闭着,接着人影晃了一瞬,有什么扑打的声音,渐渐地低沉下去,外面巡逻的守备军像是死了,没人过来看看情况。房里的动静慢慢停歇,“咚”的一声,给这寂寥的夜一锤定音似的。
门破开了,有个人急匆匆抓着什么出来,月光下很浓重的一股腥气。
“王白。”那人低声说。
没有人回应他,那人登时变了脸色,抬高了声音:“王白!你人呢!”
“操!”赵文良抹一把溅到脸上的血,四下望了望。这是他和王白约定好碰头的地方,接下来就要把商闻柳私下勾结的“罪证”交到冉槊手中,这个时候,原本该待在假山中等候消息的王白却不见了。
赵文良把脱下来的血衣往背上一搭,眼见四下无人,攀上墙砖翻墙溜了。
灯下草虫鸣,凉风把那阵腥气吹散开,不知道过了多久,假山里才慢慢闪出一个人影。
本该接应的王白换上了夜行衣,快步走去了赵文良待过的那间书房。
房里很乱,几张宣纸散落在地,被血水洇透了,狰狞结成一团。地上躺着个人,血还在从他身上涌出,王白抬脚跨过去,径直走向书案。经了一场打斗,书案上胡乱堆着大大小小的簿子,王白伸手拂开,捏住了其中一本,将它塞进怀里。
“笃”的一声。
王白一惊,霎时回身,那惨死的尸首居然坐了起来。
商闻柳一身血气,浑不在意地坐在纸堆中,秀白的脸上还有未擦去的血珠,那双古井一般沉黑的眼睛盯着他,忽然温和地笑了:“在找什么?”
外面霍然火光涌动,长蛇一般的火炬连成一片,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却连一丝人声都听不到,只有硬底靴砸在石板上的冷酷回响。十来个锦衣卫猝不及防从门窗穿入,手持绣cun刀,如临大敌地围住王白。
“就知道你阴老子。”赵文良在最后进来,血衣还披在身上,他按着刀,随时准备把这阴险之人给劈了。
温€€走上前,伸臂拉起了满身是血的商闻柳。
蒙面的黑巾被扯下来,那是一张儒雅的面孔,他的眼睛倒映着满室寒光,并不畏惧。
商闻柳似乎只是在和下属闲话家常:“你在找什么?”
王白云淡风轻:“原来商督抚无事,险些吓坏了小人。”
“吓坏了你?”商闻柳笑意不减,负手站在他身前几尺远的地方,“吓到你从满桌的文书中不偏不倚正好拿到这本修河的账册?”
王白cun间溢出一丝笑声。
官场保命二法,一个是拖,一个是沉默。
王白拒不说话,熊熊的火炬把整个院落照得如同白昼。
那眼神里蕴藏着什么东西,温€€几乎是瞬间意识到,王白有些拳脚功夫。
已经晚了,那人步履飞快,伸肘痛击最近的一名锦衣卫,在他吃痛俯身的时候趁势夺了刀,随后飞身扑向商闻柳,温€€愤怒高喝:“拦下他!”
锦衣卫瞬间四拥而上,而王白速度更快,他胳膊一卷,就如猿猱一般,白刃袭至商闻柳颈侧。王白大喝道:“休要妄动,否则督抚就要血溅当场!”
锦衣卫被喝住,片片刀光凝在半空。
王白周身乍起一股凌厉的气势,他命令道:“把兵器扔了。”
商闻柳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坚定而温润的神光,他仿佛在说:你放心。
温€€扔了刀。
见到指挥使弃兵,其余锦衣卫纷纷撤手,绣cun刀接连砸在地上,一串金石脆响。
王白阴沉地看着温€€:“我要一匹马。”
商闻柳吐气,不紧不慢地说:“给他一匹马。”
“我都已经反客为主了,督抚还真是八风不动。”王白低声笑,胸腔震动,像滚过一阵雷。
“及不上你。”商闻柳淡淡回敬道。
马匹很快牵来,温€€沉声说:“马已经给你。”
“不错,指挥使雷厉风行啊。”王白动了动手腕,刃尖几乎抵在那一层皮ro上,“现在所有人从前门退出去,向前走,被我看到有回头的,你们的督抚马上人头落地。”
锦衣卫有序地退出去,没有人回头。
王白继续指令:“走!守备军也要走!”
很快这里只剩下两个人,烛火一阵一阵地窜,伶仃的两片人影跟着摇动,黑黢黢鬼影一般。
王白早准备好绳索,他把商闻柳反绑住,绳索另一头拴在自己的腰上,牵起缰绳,登上马镫,喉中溢出粗声。商闻柳感到一阵腾空,他被拽起来,米袋一样扔在马背上。他闷哼一声,血全往脑袋涌,险些喘不上气。
“你€€€€”
“现在的我只想活命,别和我叽叽歪歪的。”王白反手捏了手绢,塞进商闻柳ko中,成功让他闭嘴了。
王白头也不回,依然用那种柔和的声音说:“这下好了,督抚,现在只剩咱们两个亡命天涯了。”
真是好兴致啊!商闻柳后腰应该是拉伤了,喉间溢出一声呻吟。
骑在前头的王白发出一串笑声,一挥鞭子,长驱而去。
马蹄急遽地敲打地面,不断溅起尘土。商闻柳面朝下,腹部不断被颠簸,他也因此吐出了ko里塞的绢布,嘴里一时飞进了不少土渣。好在之前没有进食,腹中只是呕了些酸水。发冠应该已经掉落,夜风驱赶着碎发往脸上扑,搔得脸颊发痒,商闻柳没工夫想怎么去挠,他竭力保持呼吸顺畅,在震动中极力侧过头€€€€现在马正疾驰在一片密林中。
“王白!”
没有人理会他。
“王白!你不想知道你的主子打算怎么料理残局吗!”
商闻柳鼓足肺里残存的一点力气大吼出来。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风声总算被他的声音掩盖,前面抛过来一道声音:“督抚说着,我听着。”
只要人愿意听就好,商闻柳打定主意,把先前编排好的说辞一股脑倒出来。
“在此之前我要问你,南关的河堤决ko,是不是用了空心的榉木。”他明显感到前面驭马的人动作一顿,随即继续挥鞭。
“你尽管胡猜。”
“并非胡猜!”商闻柳腹部痛得不断抽气,“刘骥慵给我看了账本,账本上记载了这一批榉木的进出记录,往前的记录都是全的,但独独没有记载每一根余料的重量。为什么没有记录?因为那一批被塞外商人买下的木料已经变重了!我后来问过了户部其他吏员,他们告诉我这一直都是明文规定要记录的,河道衙门却只字不提,那想必就是有人在这上面动手脚了。”
他越说气越稀,丹田沉气,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继续开ko:“昨日庄员外郎和刘知府来找我,给我看了一颗银锞子。是官银,据闻是从河堤中间相夹的木块中取出来的。”
王白冷笑:“胡扯什么!看来还是要把你的嘴堵住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