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说看,并不提什么时辰看,也不提留不留。
赵文钺对于留京一事心中颇有芥蒂,他此行送妻儿进宫是虚,专程来找温€€才是实,锦衣卫是天子家臣,能与他谈上这么一段就已是难遇,他不能再把这点情面浪费在这里。风把赵文钺的风帽推得歪向一边,他吸了ko干冷的寒气,只觉得肺腑要被这股北风皴裂开,装病始终不是办法,天子迟早要宣召他去见上一见。
左右都躲不过,不如趁早做了应对。
“风物看多了,也有倦乏的时候。”赵文钺的嘴泛着白,但似乎是为了显得更有诚意,他把风帽拉了下来,搓着鬓角的冷意:“指挥使既然卖了我这个面子,我就直话直说,当下这案子,你与我,恐怕都是进退两难。”
第111章 幻泡
温€€步子一顿,他倒是想过赵文钺如何引入正题,却没想他这么直截了当。他等了会儿赵文钺,对方并未开ko,这才不徐不疾道:“进退两难,‘进’是为何,‘退’又是为何?”
赵文钺心道明知故问,奈何有求于人,不得不接茬:“陛下的意思,我看已经很明朗了,锦衣卫这边的案情僵持不下,其实与陛下的心思没有半分关系,尽快把那个孩子的身份弄个清楚,才是陛下所忧心的。”
温€€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说“哦?”
赵文钺立刻反问:“指挥使难道希望这个孩子有什么身份?”
温€€不喜这样的拿捏,有些不悦:“温某希望与不希望,最后都要看供词判决。”
赵文钺笑了,凑得近了些:“指挥使真的觉得供词有用?”
人证物证全部缺损,按照寻常的审问流程,也只有这一份供词可以作为凭证。但这显然不够,温€€盯着赵文钺,等着他自己交出筹码。
赵文钺只风里晃了晃,掩袖又是一个大喷嚏:“不如咱们联手,帮着陛下把这疑虑给消解了。”
............
温€€前日邀了商闻柳来家中吃饭,急着赶了回去,在厨房里头盯了半天,又差人把待客的厢房扫了又扫。
晚间商闻柳应邀上门,温€€往外瞟了眼,没带檀珠来,这才放了心。
秋草始生时,指挥使就将主屋边上的厢房空出来,改了间小暖阁,就是怕入冬后商闻柳来这冻着,今日才是头次派上了用场。京城愈发冷起来,商闻柳才从刑部落衙回来,两手还冷着,五指交错慢慢地搓,指节微微泛出红色。
温€€找的厨子手艺不错,ro酥烂米弹牙,饭菜用过六分饱,又上了姜茶。
商闻柳吃得暖了,抬手给温€€盛姜茶,边舀边问:“近日查办的灭门案,可有什么进展了?”
温€€在他递碗过来时叹了ko气,顺着那细白的指节往上看去,把人上下看了个遍,才恢复一点元气,接过茶汤:“捉了凶犯,就审了个作案过程。”
商闻柳捧着空碗的动作凝滞了一下:“这案子我看不寻常,陛下交给你,兴许就是在试探。”
这话说得太大逆不道了,温€€一下搁了姜茶,制止他说:“浑说什么,胆子忒肥了。”
“怎么就是浑说,指挥使自己好好把朝堂上的事情捋一捋,”商闻柳像有点气了,甩了汤勺,揣起胳膊端坐着,“怎么当初刺我就好好的,遇到自己的事便成了糊涂蛋了。”
温€€没法接这话,仓促地偏了下头。
“陛下这事做得也够显了,赵文钺进京,他是一方的统帅,怎么能说离开就离开,我且问问你,这案子是不是牵扯上赵氏了?”商闻柳说得急,他往常是个慢xin子,今天这样就算是发了一通火了,温€€抓了他的手,掌心的薄茧轻轻蹭着,似乎在讨好。
“干什么?”商闻柳瞪他。
温€€吃了瘪:“摸一下......也不行......”
商闻柳冷冷地觑他一眼,他便知道躲不过了。这案子也算不得什么秘辛,隔着一张饭桌,他慢慢道:“死的那家人,和曾经先帝时的旧臣交好,那孩子......是过继过去的。”
商闻柳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面色有些发白:“竟是这样。”
温€€讲完,小心翼翼看着商闻柳的神色,斟酌着说:“赵文钺今日来找过我。”
商闻柳大惊失色:“他怎么来找你,你避开了没有?”
温€€避重就轻道:“今日他送妻儿进宫陪伴太后,本是外男,加上风寒刚愈,便在宫外等候着。”
商闻柳一叉腰,挺不客气地审问:“你和他搭了话了?”
“啊。”温€€不置可否地应一声。
“他急火火地找你,你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商闻柳又恼起来。
“兰台,你听我说。禁军的统领就快卸任,赵文钺这时候留在京城,保不齐就要顶这个位子,赵家盘踞东南,陛下想必早生打压之心,这个案子€€€€这个案子,不好办。”温€€没明着说,商闻柳也听明白了,赵文钺和温€€无疑处在同一个立场上,他从浙地来,手里握着不少东西,而温€€总理侦办此案,在这种情形下,他们都被这桩案子牵动着走向同一个方向。
结盟或许是个好办法。
“我明白了,但这盟约不能结。”商闻柳喝了一ko姜茶:“你想过没有,陛下心中是怎么想的?陛下把这么重的案子交给你,我看是事先早就裁夺好了结局€€€€万万不可任着案子这般顺水推舟下去。”商闻柳站起来踱了一圈,又重新坐下,他知道那是九五之尊,心思绝不好猜,但多少能从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里看出一些猫腻:“照这样推论,你们之间的这次谈话也在陛下意料之中,就更不能妄动。“这一桩案子虽抖出一个身份不明的遗孤,但陛下未必不能从中取利,赵氏就是例子,秀棠,若贸然和赵文钺结盟,弄不好就是逆了陛下的心意。”商闻柳越说越胆寒,他攥着温€€的袖ko,又去抓那布着薄茧的掌心。
“况且牵涉到皇室血脉,又是累及皇位稳固的要事,只怕最后无论如何,那个孩子都活不成。既全了贤名,浙地水军的兵符也能收回囊中,遗孤之祸更能消解,借刀杀人,一石三鸟€€€€陛下要的,恐怕就是这个。”
天子剑不能染血,须得供奉明堂,修德束身,为天下景仰。杀人这件事,由锦衣卫来做正合适。
商闻柳静坐着,吐出残忍的一句话:“此案若结,要只是普通孩子,那就只有他一个人死。若真的是......就要有人陪着一起死。”
相干的人都不能活,负责案子的那些锦衣卫也逃不掉。
温€€的脸色变了。
“你新得的那匹马,是从京郊马场得来的吧?”商闻柳突然这么问他,刑部偶有交游,他也会去,京郊马场的蹄铁都铸了字,仔细一看便知。他看温€€没吭声,接着劝说:“看那身形,是极稀罕外来种,寻常官吏都是不能骑的,那是陛下赐给你的。”
“我算了时间,正好是在浴佛会上第一次见到,那时我们刚从云泽县返回没多久,陛下突然就行御赐,€€马种不常见,至少不会做御赐之物,崔€€言道‘高树靡阴,独木不林’,这恐怕就是陛下的告诫。”
商闻柳不知道那四十万两白银的始末,如果他知道,就会立刻明白这对于温€€来说几乎意味着灭顶之灾。欺上对于锦衣卫来说,是万不能越过的雷池,这一次李庚没有追究,但下一次呢?
温€€当然也想到了那凭空消失的白银,他重新捡起那桩案子的始末细节,不禁浑身发冷,原来从那件案子开始,这个隐患就埋下了。
本是湮没在浩如烟海的陈案中的旧档,也许再也不会重见天日,可是是谁引他去接手这桩案子的?
......是郑士谋。是他的义父。温€€仰慕的贤相在光影交叠里往前走,逐渐佝偻了腰背,他始终追不上,始终难得到“父亲”的眼光,二十几年追逐,幻泡一般。
商闻柳不依不饶地:“忠君是臣子本分,但要在倾轧里活下来,圣贤书也不能尽从。”
温€€从悲苦的呐喊里挣逃出来,却继续保持沉默。在指挥使的位子上干了这许久,如何看不出来这层意思,他只是惦记着朔边那点兄弟的情谊,商闻柳却不留情面地揭开了疮疤,这简直是在温€€心肺上戳窟窿。
他有点郁郁,想把那滔滔不绝的嘴给堵上,便展开臂膀,往人腰间那么一捞。商闻柳哪里有防备,一阵风过,不知怎么就坐在了温€€腿上。
“休得胡闹!”商闻柳斥了一声,他看到温€€眼里涌动的情绪,却没打算站起来,就这么在他腿上半撑着。
温€€抵着他的额头,面颊挨得极近,讨饶样的说:“就闹这一次,就这一次。”
指挥使示弱的模样还真没见过,商闻柳有一瞬的心软,但他明白得很,不说说他就不长记xin。
商闻柳安抚地抚摸着温€€的鬓发,停顿稍时,平顺了呼吸后才接着方才的话:“陛下登极时就已十分重名,他留了那些旧臣的命,却把他们遣去浙地,保全一个仁善的名声,如今也是一样。”
“太平世安得用乱世典?仁德才能让太平世里的君王受百姓拥戴。如今大梁境内民生渐稳,纵有外敌,也自有另一套纵横之法。秀棠,陛下能执掌太阿,其中手段,你比我更清楚。”商闻柳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但他说话时就是有这一种不容人不相信的魄力:“秀棠,你要信我。”
温€€神色沉静,没有说话。
他知道自己不适合官场,留在京中本是为了李庚。新皇初登位,身边竟无可信赖的臣子,温€€想念天高地阔的朔边,但还是留在了京城。
然而帝王之术是悬于头顶的剑。拇指蹭了蹭商闻柳的耳下,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隐约的想法,若还有机会,他们辞去官职,山中结庐,日高眠足时起,再不受这红尘热闹场的折腾。
他微微前倾,抱住了商闻柳。
“我信你,兰台。此间事了,我们、我......”温€€愣了一下。
暖阁里听不到别的声音,周遭只有交错着的呼吸声。
商闻柳也察觉到了,这是个危险的姿势,他几乎能感觉到彼此之间胸腔里的震颤,与此同时更察觉到了自己弃甲曳兵的陷落。商闻柳促使自己的zao热尽快平复,却不期然看见温€€的眼睛,他不知道温€€为什么要那样看着他,也许只是不敢想,商闻柳的眼神仓皇地逃窜开,又被温€€霸道地吻住了。
这个吻和平时的不太一样,商闻柳几乎是瞬间就僵硬起来,他被迫承受了这个吻里莫名的情愫,那叫什么呢,商闻柳混乱地想着。
他几乎要忘了,情人相对时,不仅是亲吻而已。
“好了!已经够了......”商闻柳为自己的这种无端的陷落感到胆寒,他慌乱挣扎起来。
温€€食髓知味,不愿放过他,他蛊惑他,引诱他,热气翻滚出了躯体,低沉地在他耳侧轻语:“商大人再让我亲一下。”
商闻柳被他弄得浑身都软了,胸腔里又痒又麻,一颗心快飘到天上,他欲拒还迎似的推,这点力气在指挥使眼里宛若蚍蜉,商闻柳拗不过,嗓子轻微的发出模糊的许可:“那就一下。”
指挥使笑一笑,食言而肥。
第112章 墨锭
左澹坐在桌前,欲言又止地把商闻柳看了又看。
“商主事这嘴?”另一名同僚搬着文书路过,略略一歪头,忽然问道。左澹瞄了那人一眼,拢起袖子就没打算吱声了。
商主事这嘴,肿了。
商闻柳面不改色,微笑着把抄录好的文书叠了起来:“昨日吃了辣子,有些上火。”
左澹一听,没信,谁吃辣子把嘴cun上吃出个牙印的?这是吃辣子还是吃自己呢,要他来说,指不定是找了相好了,前些日子还信誓旦旦不要侧室,这还不就耐不住寂寞寻了新欢。
他这么想着,心里头倒舒服了些,在桌下跷起腿,又往商闻柳那觑了一眼,心道都是一般的俗世人,清高些啥呢。
殊不知商主事心中已把那始作俑者天昏地暗地骂了一通。
转眼就到了下衙的时辰,入冬天黑早,办差值房里的文吏们走得干净,商闻柳特意留了会儿,把案牍上的文书归置完了,才围拢襟ko,匆匆走入寒风中。
晚间本就没有人,路上也没有挑灯笼,商闻柳借着一点残尽的光找到了照磨所,那四合小院的门虚掩着,刚巧有个人提着灯笼推门出来,正准备挂锁。
寒风把灯火的小火苗推得簇簇地闪,晃在冬衣宽厚的皱褶上,水波一样荡出去了。栖在屋檐的夜雀扑了扑翅,在愈来愈近的脚步声里振翼飞开,隔着一条过道,商闻柳停在了那里。
“元照磨。”商闻柳远远一拱手,待元景明应了一声,他方才走近。这时才看到元景明那副神情,半阖的眼帘撑了开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这模样太欠揍,商闻柳一见心里就堵。
元景明露齿一笑,森森的尖牙亮出来:“商主事,稀客。”他提起灯笼一照,突然吭哧笑出声:“这嘴,啃成这样,不知道的以为主事教谁吃东西呢。”
这个元景明,怕是专程学过如何给人找不痛快。商闻柳的好涵养险些在此时碎裂,可他不是来打嘴仗的,把元景明那令人窝火的话晾了晾,才说:“前日听了照磨一席话,茅塞顿开,这也有日子没来拜访,不知照磨这里还有没有待客的位置。”
元景明不急着回答,垂下胳膊,找出来根竹签子从灯笼上方的开孔伸进去,细细地拨了一下灯芯上凝结的蜡油,这灯笼的光亮立时就亮了些,火苗扑簌着,筛过了一层油布的焰芒登时在两人脸上打了个来回。
元景明慢悠悠地说:“待客的位子嘛,哪里都有,商主事要坐哪间?”
自然是档库这间。
他没等商闻柳回答,也不再虚与委蛇,把门锁收了,重推开门,边走边道:“商主事是想明白了,我这个照磨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姓左的那位更不是个省油的灯。”话到此处,元景明刻意地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前面就是存放旧档的库房,商闻柳也没说话,等着元景明开ko。
元景明转过了身子。
这是要让商闻柳说点什么。
“他常让我在照磨所走动,也许并非是觉得我刚来这里好拿捏,”商闻柳说,“我和他同司,但是其他司职州府的卷宗也叫我经手,难保没有推波助澜的意思在里面。”
元景明这时才露出了一个称得上是笑容的表情,转身继续朝前走:“聪明啊。”
商闻柳并不为这声夸奖而高兴,他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一会儿就到了库房前。
一阵锁钥的声音响过,元景明又道:“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我早年和左澹有些旧怨,不是我揍了他一拳那样的旧怨。时间太久,他恐怕都记不得我是谁,不过那张猪狗不如的脸,我此生都不会忘。”
商闻柳以为他要像说书似的讲一长串,不想元景明就此打住,只是将高处的灯烛点了一盏,“那天你来刑部录名时,左澹也到照磨所库房里来了一趟,我正好撞见了。你猜他做了些什么?”
元景明像是自说自话,不等商闻柳回答,抢声似的又说:“他把青骢江的旧档掉了个顺序,我去得晚,其他的旧档有没有被换,就不知道了。”
商闻柳呼吸一窒,果然是这样,分明有人引他去调阅青骢江的旧案文书,这是想让他发现什么?除了朱墨的时序谬误,倒还没有什么其他的发现。莫非问题就在此处?
“这些话,信不信都由你。”他把库门推开,先一步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