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闻柳道:“信与不信,就像庙里拜菩萨,说出ko就不灵了。”
元景明顿了会儿,自顾自说:“因为这旧怨,我才想把左澹这个脑满肠肥的玩意给弄死。”
“.......”倒是听听人讲话啊。
今日过来,商闻柳不是为别的,他挂念着浙地那件案子,这案子从案发到现在,指向已经十分明显了,锦衣卫、赵文钺,不知还会牵扯出别的什么来。
锦衣卫......不知温€€那边案子办理得如何了。想到此处,商闻柳眼皮应景地一跳。
“指挥使!”一个小旗从外面推门而入,急火火地揩了把额头的汗珠。
桌前并排着两只烛,灯罩被桌下乱爬的猫踩得乱滚。温€€抬头,并未追究他的失礼,看了眼他身上挂的腰牌,又端详了一会此人的长相。
这人......眼熟得很。
“什么事?”温€€不认识的小旗有很多,他没有在意。这会温€€忙完了,正要落衙回家,天冷时阿黑就往屋里蹿,门开时又吹了不少寒风进来,他一把抓开往人身上蹭暖气的肥猫,站到了来人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那人长相倒是挺喜庆,圆圆一张脸,只是低得很深,他交出了传令的腰牌,哑声急报:“指挥使,方才驿馆那边传信来,那个孩子吃坏了,大夫正在竭力医治!”
说的是“吃坏了”,可实则不就是中了毒。温€€心下一惊,这会儿闹出这种事!
他抓了挂架上的氅衣,急急一披,叱道:“巴掌点大的地方,看顾一个稚儿!看守的人都死了吗!”
那报信地也跟着急吼吼往外冲,边小跑边道:“事发突然,那毒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兄弟们也都没注意,已经在排查今日照料的丫鬟婆子了。”
温€€已经跨上了马,他牵着马辔,眨眼间已经有一队人马在他身后聚集,只听他急声说:“不止今日,从人进京开始,到今天所有在人身边出现过的人都找出来。”
那报信地人一愣,还没抬起头,前面勒马的男人已经策马疾驰而去。
照磨所档库里的灯点亮了,商闻柳熟练地从角落搬来爬梯,取了些陈旧卷宗下来,对着灯烛翻了翻。半晌,却发现有什么不同之处,他疾步走到元景明手持的大灯笼边,蹲下照了一会,接连看了好几册才重新起身。
“这些卷宗......”商闻柳沉吟片刻,便听元景明意味深长复述:“这些卷宗?”
“用的都是松烟墨啊,清烟制的上等墨锭,有清香。”商闻柳捏着簿子,对上烛火照了一番,那墨字乌黑而无光泽,和寻常时官衙用的油烟墨截然不同。
“哦?”元景明伸了脖子过来看,见怪不怪:“这是宏庆初浙地的卷宗嘛。”
元景明接茬接得风马牛不相及也不是头一回了,商闻柳懒得同他扯什么宏庆初,继续道:“各地州府送来京师抄录的卷宗应该都是以贱价的油烟墨抄录,刑部何时这么财大气粗了?”
元景明忽的出声讥笑:“商主事,宏庆初你在翰林院做庶吉士,就算被排挤得只能做那些抄录的琐碎活,也不至于这般......你还真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啊。”
商闻柳被他讲得窝了一肚子火,捺着火气说:“商某要请教元照磨了。”
元景明死声活气地笑了一会儿,负手晃了一圈,把商闻柳上下打量一番,挑眉又问:“你真的不知道?”
商闻柳忍着气:“元照磨以为我在拿你寻开心?”
“哦,你看着也没多开心哪。”京城第一不会看人脸色的元照磨浑然不知商主事的怒火已到临界,施施然抖了下袍子,随手翻了卷旧档,说:“宏庆初,新帝继位......拔出萝卜带出泥,因此各个衙门都缺人,六部抄录的人手不够。所以当年从各地送来的卷宗,都是由地方的文吏誊抄了两遍,核对之后取其中一卷再入库的。历来浙地那些有钱的官衙,用的都是这种墨锭,出现在这里也不足为奇。”
元景明站在几步之远,似乎看透了商闻柳随时都会拿厚簿子掷他消气一般,头顶上那盏风灯明明灭灭,摇摇欲坠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砸到元景明脑袋上。
商闻柳这气来得快去得快,听罢沉思道:“这些归属地的官衙不是州府衙门,都是地方的小县衙,他们怎么用得起松烟墨?”
元景明松松膀子,骨节间发出一串“喀啦”的响声:“东南那种地方,哪块地不长银子?”
商闻柳听得牙酸,自己翻自己的,没去搭理他。
忙活大半天,天也完全黑了,却还一无所获,商闻柳爬上爬下,腰酸背痛,元景明则干脆找了把小马扎坐在那剥指甲。
屋内除了木架的嘎吱声再无其他,商闻柳有些负气地从爬梯上下来,甩甩酸痛的胳膊,道:“今日时辰不早,辛苦元照磨了。”
元景明伸个懒腰,懒洋洋地:“倒也没多辛苦。”
回去时不得不向元景明借来了灯笼,路上冷风劲吹,商闻柳拿宽袖裹着手,隔着布料捏起灯笼柄,方才回暖了一些。
街上人已经不多了,三三两两赶着回家避宵禁,商闻柳还想着那两种墨的差别,冷不丁迈过街道转角,没有瞧见那前面的明晃晃的军制风灯,竟就这样和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住对不住!”话音未落,一把绣cun刀横在他面前。
“锦衣卫办事,闲杂人等避让!”
第113章 抉择
驿馆内的锦衣卫已经列队,长蛇一般的澄亮风灯蜿蜒排开,夜里北风如刀,肃肃霜风从缝隙灌入,把罩子内的火焰推得东倒西歪。忽闻一队人马奔袭而至,铁掌砸出一片的闷雷轰鸣由远及近,倏忽间飘散风中,为首的那马尾巴掣电一般打个旋,马还没停稳时人便借力跳了下来,缰绳甩给立在檐下候着的小旗,片刻不停地往里去。
月已上弦,从阴云的遮蔽下露出一点尖,黯淡的素光只在天地间停驻了一小会儿,眨眼就不见了。今夜太冷了,指挥使的氅衣在漆黑的夜风里鼓动着寒意,身后随行的那小旗两齿在腮中不断打颤,奈何身上穿的是窄袖衣裳,想避避风也无法,只得这么受着。
回廊像是走不到尽头,小旗渐渐跟不上温€€的步伐,只得跑着缀在后头。
温€€面色如铁,他隐隐感觉到今夜这事还没完,这不是冲着锦衣卫来的,是冲着他来的。一旦跳出了情绪的桎梏,温€€变得分外清醒€€€€年初的案子是个引子,这是让他和李庚离心的开端,云泽案的有意试探,回京后的诸般圣意,到今日€€€€是谁?皇帝,还是郑士谋?
廊檐下挑了灯,灯影一片片在人脸上交错驰掠过去,温€€走了半晌,才说:“中的什么毒,弄清楚没有?”
话音刚落,长长一条过道,竟只有靴子踏在石板上的声音。
从门前跟随而来的锦衣卫迟疑了一瞬,才说:“尚未查明,从太医院找来的太医正在救治。”
温€€不再与他废话,里间门一推开,一股腥臭的血气便扑面而来。
门边几步之遥的地方放了个大盆,里头都是血迹斑斑的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布块,外间的腥气掩不住,直朝内屋里涌,几个临时被捉来的太医战战兢兢围拢了,在小榻边上施针把脉,榻边污血尚未清除,四周嵌着乱糟糟的血脚印,黑红的一团触目惊心。
温€€极为震怒,竟下了这般狠手!呕血不止,想必五脏六腑都已经损毁,寻常成人失了这么多血都难活,这孩子......这孩子今晚怕就是交代在这了。
他倏地转过身,厉声对跟随前来的小旗命令道:“先审今夜服侍的人,一举一动都问个明白,就在这里审,今夜找不出下毒之人,锦衣卫这名头也不用当了。”
“是!”
“物证存放何处?”
小旗说:“搜出一部分可疑之物,全数放在内堂了。”
锦衣卫无头苍蝇似的把屋里屋外的可疑之物找了个遍,搜来的证物堆放在桌上,多是逗孩子用的小玩意和平日穿的衣物,温€€皱着眉一件一件排查,在看到那一堆衣物时,忽然停住了。
一条陈旧的衣带,丝线缝合处却是崭新的棉线,针脚歪斜,与其他的缝合处的针线功夫相差甚远。温€€拔出随身匕首,挑破了那条衣带,将藏在内里的一段细长粗布扯了出来。
温€€猝然一惊€€€€衣带书。
粗布上的字迹还能窥见写就时的仓促,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墨迹陈旧,想来是许久之前便以落笔,那首句便题€€€€“谨昧万死,以全龙孙xin命无虞。”
龙孙,龙孙!此书意图昭然若揭,温€€立时明白过来今夜一切全是有人故意做局,回头一望,屋内竟已无人,窗纸上跳跃的幢幢的黑影忽然自远扑进,霎时间一串火光蜂拥而至,大门破开,有人领着一队锦衣卫闯了进来。
“江抚。”温€€松开那条衣带书:“来得还真是时候。”
“听说驿馆内有人行凶,正好有兄弟在附近巡夜,捉贼拿赃,这点功夫还是要有的。就是没想到指挥使也在。”江抚气定神闲,走近拾起那衣带书:“唷,衣带书,这可不是好兆头,指挥使出门要当心啊。”
他冷笑着,旋即转身,跪地托起衣带,对他身后站立多时的一名戴帷帽的男子道:“请陛下过目。”
屋内一瞬间寒风彻骨,乱撞的夜风闯了进来,把帷帽遮脸的帷布掀得飞扬起来。
门前侍立的锦衣卫围拢了替人挡风。
“不必了。”皇帝拿掉了遮脸的帷帽,他身后立刻有两个人上前,端了椅子软垫,请人坐下。
寒夜中火光扑朔,李庚坐定,扫了这屋子一眼,像是累了,闭目道:“江抚大半夜要请朕看戏,就是在此处?温€€,你们锦衣卫唱的是哪一出?”
皇帝说的是“你们锦衣卫”,温€€便警觉起来,莫非江抚是还没有来得及动作?但今夜遗孤中毒来得不像是临时所为,该是早有准备的。
片刻间,温€€心思已过百转,天子就在跟前等着,此时贸然抢声叫屈更易落入圈套,温€€行过君臣之礼,如实禀报道:“陛下亲自交给臣的那桩案子出了急变,臣接到消息便赶过来。随后锦衣卫清查驿馆,从这一条衣带中,找到了此物。”
他看向江抚手中,李庚也看着江抚,屋内气氛随之一凝。
温€€使了个心计,把“亲自”一词咬得极为重。江抚还在咂摸着皇帝那句话,当下急不可耐地抖开了藏了多时的一份文书:“这是宏庆初浙地送到户部的公文,兼有一册户籍交办的记录,后来又送到锦衣卫经历司中保管,记载的是当年某地县衙一年新入籍的田籍,正好是指挥使督办的这件案子的案发地。”
“我也是偶然发现了这份公文,心里还奇怪怎么着公文就到了经历司里去了,不过我又听说指挥使为着着案子发愁,闲来时便翻看了这公文,想着或许能帮上些忙也说不定,谁知这一看便看出了毛病。当年此案的遗孤过继给这家子人,那证人的指印上,签的怎会是指挥使的大名?”江抚笑了笑,稳声说:“适才我看了这衣带书,才明白其中缘由。”
龙孙,这就是把遗孤的身份给定死了,李庚已经把衣带书的内容看过,又看向温€€。他当年若是真的知情不报,这三年来替皇帝办事的心可就不好论了。
烛火扑簌簌,飘动的暗影在屋内几人面上划过一轮,这时候,“呜呜”鸣响的风止了,李庚没有开ko的打算,他在宫中听江抚奏事时已经翻阅过文书,这时候对峙,就是等着温€€给个答复。
“江同知把户部的公文拿过来诘问,我才真是弄不明白。”温€€直视江抚:“锦衣卫和户部,自来是没什么相干的,我掌锦衣卫事,和一地州府的户籍有什么关系?就算是每月的俸饷的账本,也从来都是批复十四所的账房送来的那些,再由下面的人送交过去,几时我能有这般能耐,把户部的文书找来藏在经历司档库中了?”
“再者,江同知说那上面签有我的名字,能人巧匠仿写字迹,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经历司,似乎也不止我一人可以随意进出。”
江抚冷笑:“仿写笔迹固然不难,难的是三年前就模仿了指挥使的笔迹!莫非三年前刚进京城,便有人属意要构陷指挥使?文书每一年的结印都有不同,更何况文书进出档库,全是有记录的,咱们去户部,去经历司,调取宏庆初的全部出入册子,一查便知。”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是说,指挥使觉得咱们两个衙门的文载,也能在乡野之地找个什么‘能人巧匠’来一起作假了!”江抚如此有底气,就是有这个自信能在今夜把温€€给端掉。
他得意洋洋道:“指挥使纠结前朝欲孽,怕是最后分赃不均,这才搞了个什么‘灭门案’出来,还像模像样抓了个凶犯来混淆视听吧。”
屋内一时陷入僵局。
忽然间,外头一阵喧哗,江抚唯恐生变,奏请了圣意,便疾步走出,站在门前低声道:“出什么事了?”
“外面来了个人,”月门外一个小旗匆匆跑上前说,“说是刑部来录事的,非要进呢。”
话音未落,便见那成片的煞白刀刃下,骨碌碌滚进来一个灰扑扑的人形。
那人跑的太急,真的是滚进来的,避着锦衣卫拔出的刀,小心翼翼地从地上半支起身,狼狈不堪地抬了头。江抚一皱眉,这怕是来搅局的,当下喝了一声:“这是哪里来的东西,看门的几个蠢货都死了不成?愣着作甚,赶出去啊!”
大小是刑部的人,几个锦衣卫相视一眼,上前刚要把人架起来,那粘了满身土的人便振开桎梏,高声说:“我有刑部办事的腰牌!”
“在下刑部主事,商闻柳。”那人跑得满头汗,急急站起身,亮出一块牌子:“请过目。”
外面的动静让屋内的人听得一清二楚,温€€脸色登时一变,不知商闻柳此时闯进来是要做什么,难就难在他现在已经没有讲话的时机,无论说什么,只怕都要被当成把柄拿捏住。
倒是李庚不动如山,静静地端详那条潦草的衣带书,倏忽笑了一下。
江抚哪里记得商闻柳这号人,他记不得的人就是个屁,当下拔了刀:“狗屁腰牌,老子怎么没听说刑部今晚派了人来!”
“江抚,”屋里的李庚却说话了,“刑狱案子,刑部的人来也是人之常情,你放人进来,莫逞凶失了面子。这大晚上的这么冷,多个人来,热闹些也无妨。”
江抚霎时像只被夺了骨头的狗,灰溜溜把刀收了,瞪着商闻柳,粗声道:“陛下传唤,进去。”
商闻柳哪里想到当今天子正坐在里面。他落衙回家的半路看到锦衣卫往官驿那处赶,心说只怕要出事,温€€那个xin子,被人暗害了怕都不知道。他脚程慢,一路赶过来,见此处已经是灯火通明,温€€的马就在大门外,也不知人正在哪一间屋中,便扯了个谎,骗过门前把守,闯了进来。
明着说找指挥使当然是不成的,商闻柳原本琢磨着亮了刑部主事的身份,这守门的锦衣卫进去通传,温€€自然知道是他来了。谁知这里面竟是这般局面,他又想到自己方才言行无状,背上当即炸了一层白毛汗,强自镇定往屋里去。
李庚坐上首,温€€和江抚皆在边上立着,商闻柳嗅着屋内浓重的血气,压住腹中翻天的作呕,跪拜了天子。
“是你啊,南关瘟疫朕后把你调离大理寺,傅爱卿还常说我是横刀夺爱,”李庚微微一笑,“今日正巧了,有一桩案子,朕要让你来断一断。”
骑虎难下,商闻柳跪地不起:“陛下抬爱。”
李庚轻描淡写把眼下的情形说过,又问他:“这桩案子,你待如何?”
冷汗凝在额角,商闻柳仍是面沉如水。早在外面皇帝就该听见他自报家门,在南关他和温€€显得默契,这时候温€€有难,皇帝竟把这样涉及皇家秘辛的案子告与他知道,刻意让他来发表一番言论,这用意隐隐约约在商闻柳脑海中浮现。
李庚微笑着,看着自己这些臣下。
温€€如何不是心乱如麻。在李庚眼中,商闻柳是能吏,温€€若真的在今夜失势,和他交好之人当然也要受到波及,皇帝是在敲打他们关系的虚实,朝廷需要实干派,而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也就是说,只要商闻柳在此刻把自己撇个干净,今夜温€€指挥使的位置一旦被褫夺,商闻柳便要加官进爵了。
皇帝不是真的要听他在这里分析案情,而是要看他的态度。
兰台,你会怎么选。温€€在心里无声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