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北风呼啸,温€€的马拴在宫门外,他沿着挑了灯笼的墙径慢慢地走,前面的宫门敞着,禁军正在换防。
他们的头头也有岁数了,今年约莫就会告老,因此管得更严,出一点纰漏,立时就被拉出去打军棍。
门ko守的是新兵,温€€亮了腰牌,这才放行。
朱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那风似乎更紧了些,越冬的暮鸦群从头顶成片掠过,温€€定定站了一会儿,心神不定地向午门走去。
今日的召对,温€€能看出来皇帝的态度,他不愿让自己前往浙地与赵文钺接触,温€€留在京中,还有江抚可以牵制。这三年来君臣之间的隐患在这一天终于被放大,在登上帝位的那一刻起,李庚注定就是孤家寡人,他注定要在曾经的兄弟和朝臣之间取舍平衡,否则天下人的巴掌会不断打在他脸上。
温€€能懂,但他回想起朔边扑面的霜风,只觉心中得隐痛。
李庚把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给温€€来坐,不仅仅是因为他有容人的器量,还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足够的信任,但现在这信任已经不值一提。
这就是症结所在,温€€赤心一片,但天子驭下并不只看赤心。
历来能够得善终的锦衣卫指挥使屈指可数。
温€€走出最后一道宫门,跨上马策行时,才后知后觉地在皇都的夜风里感到一丝初冬的寒意。
就算是为了商闻柳,他也要开始为自己的后路做个打算了。
第109章 松子
“等你出来一趟不容易。”坐客寥寥的一间馆子,二层的厢房订了出去,灯下一条绰绰的影子推门晃进来,里头等着的人才施施然开了ko。
来人解了风帽,把宫内采办的腰牌捋进衣袍的遮掩中,那厚重的料子下露出一张白而精巧的脸,他毫不客气地掀袍入座,双脚偎在炉边,手已经抓了把桌中央摆的松子剥着吃。
“进门也该招呼一声才是,这般喧宾夺主,松公公?”江抚等了有一会儿了,打定主意要揶揄来人一番:“老祖宗也忒随和。”
嫩白的松子便投进江抚面前的空碟里,滚骰子似的在碟沿滚了一圈。
“外面冷,”松湛说话很慢,好像真的冻坏了,但那灵巧剥开松子的手指不像刚从寒风里来,“谈事情也要在我暖和过来之后。”
江抚还算有耐心,真的顺着他的意思,抬手倒了热茶给他:“那是我待客不周了。”
松湛剥松子的动作没有停下来,只是抬眸看了眼江抚的神情,这才开始说话:“陛下的旨意你也知道了,还要专门把我喊出来做什么。”
江抚倒不是很在意他的态度,松湛剥松子的速度奇快,这一会儿碟子里的松子已经堆了一小捧,江抚没吃,等了一会儿,才拿捏着调子说:“那松公公不是也出来了。”
松湛的动作停顿了,他的眼睛里盛着微微的怒意:“把我当什么了?最近夜里出宫盘查这么紧,你脑子有病?”
不满的神色在江抚脸上一闪而过,他不急着把目的讲出来,耐心地兜着圈子:“陛下的旨意,我当然是清楚的。这个案情刑部和锦衣卫也都留了底,不过各处都有各处的规矩和章程嘛。”
捻着玉.珠一样的松子,松湛语气已有不耐:“锦衣卫办锦衣卫的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在镇抚司的衙门去看了,这案子不是我领办,可有些事总归是想弄个清楚。”江抚顿了顿,看着松湛的眼睛,知道他还没有听出这弦外之音,只好叩了下桌面:“跟着曲谱的调子走,才能奏好乐啊。”
他想问皇帝的态度如何。这样的案子,只说是当地州府衙门办案一塌糊涂才交给锦衣卫去办,江抚自然是不信的,有关遗孤的风言风语他也多少听了些,传言到底是信不得的,而皇帝本人的态度才更让江抚好奇得抓肝挠肺。奈何他没什么机会就此案在皇帝面前进言,只好找准时候把松湛找出来。
松湛听明白了,却微阖了眼睑,眼珠子在底下骨碌碌转了一轮,睁开后,他才说:“我不知道,指挥使进宫时,陛下把我遣了出去。”
这是大实话,松湛说完,和江抚对视了,江抚瞅他半天,没能看出个真假。
话说到这份上,江抚心中难免zao了些许,他拿拇指把碟子里的松仁碾得稀碎,斜看着松湛说:“寻常人到打杂这一步就停了,松公公是近侍,什么都没见着?”
松湛轻声道:“东西和人一样,都分三六九等,什么样的人看什么样的东西,都是老天爷早就定好的。”
指桑骂槐,江抚听着这阴阳怪气的声就窝了半肚子火,从方才进门起就端着姿态,江抚怎么看不出这太监急于攀上的蠢样,心中暗暗骂了句阉人,面上怒色并不显,半晌没出声。他既然已经表露了投靠的意思,半路折转当然已经不成了,只好由着松湛在这装腔作势。
松湛接着说:“再者说,我也就是个看着有些排场的打杂的,又能比别的打杂的强去哪里?能听到的都是些腌€€不入流的玩意,怕都入不了江同知的眼。”江抚慢腾腾喝茶:“说说小事也成,权当是我欠你的人情。”
皇家哪有小事,松湛微笑,那弯起的眼睛颇有几分明粹的神情:“有些人情欠得多了,还的那一天可就要命了。”
江抚倏地盖上了茶盏。
松湛甚至没有看他,低头浑不在意地擦了擦指甲。桌子那头却隐隐响起什么动静€€€€电光火石间,江抚猛地向前趋了一步,一桌的置物霎时被掀得七零八落,他骤然抬手,分出两指狠狠攫住松湛的下颌,强行把他托举着,撞得人贴在墙上。激变之下,松湛舌尖啮破,血腥漫开,他登时脸色大变,骇声尖叫:“你放肆!”
然脸颊被攫住,这变了调的话听起来模糊不清,更没什么威胁力可言。
江抚扬了扬眉,那双细长的上挑目溢满了明目张胆的算计:“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松公公顺水推舟,卖个人情得了,咱们一条船上的,累得在下心里总惦记着,多影响办事啊。”
“放、放开。”松湛面色泛红,喘气不匀,片语难成一句,手指无力地搡着江抚铁钳一般的指节。江抚笑了笑,指头蹭了蹭他的颌骨,柔声道:“同松公公开玩笑呢。”
他撤了手,把人扶到椅子上。
“开玩笑?”松湛吐了一ko淡红的血水,舌尖隐痛牵着整个ko腔,他喘了两ko气,看向江抚的眼神还带着后怕。
江抚纯然地笑着,他能在这里杀了他。
“不管那个遗孤身份如何,天潢贵胄还是平头百姓,总归是要有人死的。”松湛声如寒冰,他伸手在层叠的袍子褶皱里摸到了出宫腰牌,冷铁的冰凉使他定下了神,“死一个和死十个的区别罢了。”
江抚似是惊奇,盯着松湛看了半晌,才轻轻拊掌,亲自剥了松仁,掰开他的掌心放进去:“承了松公公这个人情,来日我厚礼答谢。”
他脸上笑得灿如桃花,心中却暗自詈骂:下等阉人。
遗孤案才闹出一天,京里已经能听到些五花八门端倪,任是宫里瞒得再紧,里里外外嚼舌根子的也大有人在。
赵尚书府宅沉寂大半年之久,如今正如投石入水,一石千浪。
赵复披了件氅衣,正在书房写信。他知道这回是火烧眉毛了,这案子出在哪里不好,偏是浙地,今年辟了秦家的商道,可圣上断不会疑心秦邕,赵氏在浙地势大,这案子就是冲着他赵复来的。
“去急信给大公子,叫他好生看路。”送信的下人急匆匆跨出门去,赵复双眉深锁,久久未能解开。
锦衣卫和赵复的信是一同到达浙地的,锦衣卫前脚刚走,赵文钺便关紧了门拆看信件,这一看之下,便愈发惴惴不安。
赵文钺外任在浙地也有几年,能守着赵氏的名头外放,任一军将领,他当然不傻。这事已经闹到了皇帝那里,接下来锦衣卫审案子,势必不会让他好过,浙地路远,当然没有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全,若是在京中,那还能论论亲说说好话。
他伫立半晌,挥手叫来下人,剪了一缕他新诞的儿子的胎发塞入锦囊,快马送回了京城。
第110章 莼鲈
东南膏腴之地,物阜兴盛,赵文钺除了寄去信件,还以他夫人的名义向宫里送了一些江南特产,谈不上名贵,就是讨后宫那位的欢心罢了。
这日皇帝下了朝,便听闻了此事,正逢几月未见的赵尚书入宫来了,皇帝着人备了菜肴,二人在桌前落座,稍谈了几句,便有宫人捧着碗碟鱼贯而入。赵尚书食清谈,李庚特意照着他的胃ko筹宴,食不在贵,但独具烹调法,鲜香四溢。
赵复老神在在,举箸吃了些。今日这桌子菜,倒有些家宴的意思,凑巧又是明粹在一边侍候,赵复如何不知李庚的用意,这会儿暂搁了玉箸,俨然一副相谈的模样。明粹听见那微微的脆声,极为知趣地解了珠帘,悄声退了出去。
李庚也跟着停了筷,扫了一眼那中央摆着的莼菜羹,悠悠道:“食不合舅舅的意?”
他这话说得亲昵,赵复哪里肯受,略略一忖,便说:“合心合意,是年岁渐老,昨夜腹内有积食,小毛病闹的。蒙陛下爱照,老臣是有心无力。”
提起年岁渐老,接下来就要说子侄辈的事,李庚托了袖替赵复舀了些ru白汤水,有意把话头推了回去:“舅舅未及天命,还正是壮年,总为朝事劳心劳形,咱们做小辈的,也只能把善自珍重多在你面前提一提。”他搁下汤碗:“膳房得了新御厨,药膳很有一手,这汤健胃,舅舅喝了,算外甥的一点心意。”
赵复当然明白皇帝的这话是什么意思,摆摆手:“谈不上劳心劳形,和在朝的各位股肱比起来,这半年中,老臣算是时时修休养着,所经办不过寥寥。”
这“寥寥”之中,倒有件令皇帝牵肠挂肚的案子。年初的云泽案,洛汲星夜进宫,将当年广化林中横死的商人马久志的案子呈送御前,指明有四十万两白银不翼而飞,年初这案子的卷宗被锦衣卫收去查证夜行男子的身份,当时只是简略报了案情,却并未提及那白银。
银子不见了是为何?京中黑市洗钱的不少,明面上不能记账的银子,都是从这里过。黑市是为谁洗钱,天子心中洞明如镜,清流屈指可数,寻常官吏不贪财,哪里驱使得动。但巧就巧在这是北方天灾时出现的四十万两缺漏。
白银汇入黑市,恰如泥牛入海,自然是追不回来。当时正逢南关开凌闹灾的时候,朝廷缺钱,洛汲迎着缺ko上去,一番话一会儿提着锦衣卫,一会儿又是什么郑阁老,把自己摘了个干净,皇帝如何会偏信他,当夜叫人送了急信到赵复那里清查吏员,竟然还追回了一小批银子。
赵尚书做得隐秘,事情没闹大,国库之急稍稍缓解,李庚对温€€的疑心就此消散,也没多追究什么。
室内静默稍许,李庚淡然道:“今日说些家事,莫提那些冗杂国事。”
这一对便宜舅甥心照不宣地各自笑了笑。
赵尚书老成,先赢了一筹,皇帝给他舀了些鲜嫩鱼糕,继续说:“听说浙地的表嫂给太后带了些新鲜玩意,今日朕听了宫里的内侍说,太后见十分怡悦,专程开了小灶,赏了身边侍候的人。自寿诞以来,朕倒是没见太后如此高兴过。”
鱼糕软而弹滑,赵复挟了半天没挟起来,反而碎了一碗,筷子捏在手里有些尴尬:“儿媳愚笨,只会挑些乡野凡物,歪打正着能得太后的喜爱,是她有福气。”
李庚微笑:“朕还听闻我那刚降生的表侄子常害些小儿病,这回送了胎发进京请大师消灾祛厄,太后还分了一缕供在佛前祈福。看太后的意思,是想把母子一并接到京里,好生调养些时日。这倒没什么,只是朕担心浙地水土风物与京中实在相去甚远,母子若难以适应,不是适得其反了?”
赵复接言:“陛下所忧乃是常情,孙儿出生百日,但要说水土,还论不到他身上,我那儿媳是从军的妇人,自小不是娇养长大,出阁前就是东奔西走的,自然没那些毛病。”
李庚笑道:“这样再好不过,朕还没有子嗣,太后偶有烦闷时,侄儿也可进宫陪着纾解。”
李庚顿了顿,捏了玉杓给赵复盛了莼菜羹:“我那表哥在东南这么些年,总领水军,辛劳可想而知。这一遭却要别离骨ro,舅舅就没有于心不忍?”
意思是要么就别来,要么就一道来。
赵复摩挲着玉箸滑腻的质地,两眼虚望着那莼菜羹。
李庚这是明晃晃在夺他们赵家的权呢,赵文钺让他的妻儿进京,好比向皇帝献上质子,但赵文钺是万不能离开职守的。赵文钺在东南的水军里就是定海针,他若失了这个统领的位子,秦、郑的亲随还稳如泰山,届时赵氏在东南的局势可就不好说了。
莼鲈之思啊。
这琳琅满目的一桌子菜,竟然都别有深意。
他抬眼,拖了音调慢吞吞道:“男儿志在报国,文钺身在富庶之地领兵,这是身沐皇恩,陛下为事事为老臣考虑,老臣......”赵复腾地站起身,掀了袍子就要跪拜。
“这是做什么!”李庚抬手制止了赵复,“快些起来,都说了今日这席是家宴,外人面前拘礼就罢了,你是舅舅,哪有舅舅跪外甥的!”赵复半晌起身,已是泪眼涟涟:“孟冬三日,老臣却如浴cun光。”
李庚早已打定主意,他缓缓地抚着袖ko:“可朕不能背一个骨ro疏离的名头啊。”
赵复掀袍又跪,这回皇帝没有拦住他。
禁军的统领前阵子告老,赵文钺一旦进京,怕就回不去了。
赵复定了定神,没再多说一句话。
锦衣卫在浙地办事,进展神速,不出两天便抓住了凶犯,供词正往京城发来。与此同时,统领水军的赵文钺打点了行装,带着妻儿进京,哪料路上偶感风寒,竟然一病不起,到了京城时,连一句全须全尾的话也讲不出了。
凶犯和供词松到了镇抚司,接着就是新的审讯。那遗孤也被安置在驿馆,每日由几个丫鬟婆子照料着,外头派一队官兵巡逻,三岁小子闹不出什么风浪,几日下来倒还安生。
温€€把供词来回看了几遍,这凶犯是江湖上的闲散人,除此之外查不到别的底细,他大约是年初和被杀的一家结了仇,一怒之下杀了这一家。
其余的却怎么审不出了。
锦衣卫虽有万般手段,却也要在此时仔细斟酌,这人不能死,若出了变故,罪责可就要落到自己头上。温€€知道眼下最紧要的是弄清这遗孤的身世,奈何此案到了这里再没进展,只好暂且入宫去奏报了,天子脸色不好,多说也对此案无益,温€€出了宫,不期而遇撞上一个人。
那人身边停着赵家的轿子,温€€猜出那是赵文钺。
今日太后宣召了小侄孙进宫伴凤驾,赵文钺送了妻儿过去,严格论起来他算是外男,不能在后宫多待,便停在外面。赵文钺赴京时大病一场,此时脸色还白着,却不知为何不肯进轿,随行的小厮围拢了给他挡风,手炉不断地添料。
这处离宫门也有些远了,地方开阔,风也大,赵文钺见温€€解了马绳,便挥开小厮,捏着风帽扬声向这边道:“我道是哪位的神骏停在此处,原来是指挥使。”
赵家的人搭话都要绕弯子,因着郑士谋的缘故,温€€对姓赵的都没什么好脸子,他牵了马近前去,拱手淡声道:“想必是赵统领,久仰。”
赵文钺掩着袖咳了几声,才笑说:“在下失礼,竟没能先行自报家门。”
他顿了一会儿:“今日实在巧,我算是与指挥使有缘,咱们......走走?”
温€€本不想搭理,赵复两个儿子,这个赵文钺是庶出,却比赵文良难缠不少。面前的赵文钺捧着手炉,看起来温文尔雅,他和赵文良比起来,简直不像一个爹生的,也许是庶出的身份禁锢,赵文钺谨慎持重,却是个不好猜透的主。
眼下赵文钺进了京,那就是块活靶子,这靶子突然找上门,虽一副挺有诚意的模样,可指不定是好是坏呢。
但赵文钺说这句话,是想同他谈一谈作为罪魁祸首的这桩灭门案,这正好卡在温€€的心坎上了。赵文钺既然回京,皇帝也准许了,那就说明“赵家作乱”的论调是有待商榷的,温€€忙活这么许久,为的就是向天子查明来龙去脉,只是现在这境地,究竟还要不要细查?
温€€知道得摸清楚李庚的态度,总在锦衣卫这潭水里泡着是不行的,得跳上来看一看。四下没有旁人,犹豫了一会儿,他和和气气地说:“那便请吧。”
赵文钺不紧不慢地转身吩咐了下人几句,那几人便老实抬了轿子,自去寻去处了。
温€€牵马与他并行,赵文钺不急着进入正题,而是寒暄了几句,说了些天南海北的见闻,温€€知道这是他的试探,接言说:“京里风物是南北汇聚,赵统领好难得回京,趁着身体养好,也多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