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在云泽县审讯赵粟和顾嫱,那时他们不敢过问太多,是因为朝中有皇帝和郑士谋盯着,这是两股不同的力量,温€€如果要让着脏水沾不到郑士谋身上,就不能从顾嫱ko中知道太多。因此审讯点到即止,足够将云泽县衙中的人定罪即可。
顾嫱能够活着离开云泽,也是因为皇帝在明处时刻盯着这里的动向。商闻柳忽然庆幸,好在锦衣卫没有除掉这伙山匪。
而顾嫱知道的一定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夏推官收容他们,这是很好的突破ko。商闻柳想从这里获取到温€€没有得到的供词,就必须要在此时要打消夏推官的疑虑。
商闻柳直视夏推官,那笑里带了一点难以察觉的洞明:“一手独拍,虽疾无声。但众擎易举,我在来卓州的路上,听闻从前北山有猛虎盘踞,同路的车马便结伴同行,射杀了猛虎,从此山路无虞。”
“孤掌的确难鸣,”夏推官道,“可是商主事忘了,猛虎身侧,常有伥鬼随行。从来小鬼难缠,这才是最可怕之处。”
商闻柳看得出来夏推官在试他的态度,有这个意思就好说,接下来的谈话就能继续进行。
他和夏推官相处短短几天,这些事哪是一时半会能解释清的,思量片刻,道:“伥鬼何止在猛虎身侧,哪里没有猛虎,哪个人又不是‘伥鬼’?在下拙见,要做成事,都免不了要量体裁衣。”
夏推官笑了笑,轻轻擦掉掌心的汗:“商主事的道理真是不嫌多。”
商闻柳正色:“惭愧了,生xin多言。”
夏推官清了下嗓子,说:“正如商主事所言,北山有虎。”既然抛了一只猛虎出来,他也干脆顺着讲下去,以免将来各自成为把柄:“猛虎吃人,多年害人无数,骨殖也难觅。”
天色泛了黑,夏推官走下台阶,卷着袖子,单手背在身后:“为无辜之人伸冤,身为推官,难道不该吗?”这话把前因交代得再清楚不过了,商闻柳和他保持了两尺的距离,看着渐渐亮起来的月影,突然文不对题地说:“那个捕快小哥和他家里人......”
小捕快像是听到了,在门ko瞪着他。
夏推官不愿把其他人牵扯进来,过了会儿才接声:“同是天涯沦落人。”
商闻柳沉吟片刻,轻声道:“夏推官祖籍何处?”
夏推官沉默,蓦地一擦脸颊:“湘州鄂县,就在青骢江边。”
“青骢江。”商闻柳笃定地说:“要杀猛虎,需从此处下手。”
夏推官没回答。商闻柳已经把话说得够明显,但他不能把自己的脑袋交给一个谋面仅几天的人。夏推官伸手摸到腰带,好像那上面真的栓了自己的脑袋。
商闻柳不再讲那些怪诞的暗喻,他真诚地看着瘦小的推官:“青骢江的漕运干系重大,我以为这是通路,想不到遇到阻碍€€€€今年卓州的囤粮可还够吃?”他把自己的底交了,希望能得到回应。
夏推官一言不发,拉来两块草垫:“坐。”
两人坐下。
“卓州秋收尚可,”夏推官顿了顿,“商主事说遇到阻碍,就没想过一路不通,便另辟他路,”
“夏推官请说。”
夏推官捡了根树枝,在未铺石砖的地面上划:“官府的运船不止一艘,这是粮船,这是盐船。但青骢江当然不止这两条船。”夏推官站起身,在庭院的土壤中扒拉片刻,拾起一块东西。
“石头?”商闻柳抬头,注视着石块,仿佛能从中看到什么预言。
“不错,石头。”夏推官神色冷峻,握着石块掂了掂:“每一年的粮和盐都是明面记录,但只有这个,作为机密封存。”
商闻柳蹙眉,青骢江除了粮运,还有€€€€铁矿。
云泽铁矿就是例子,当初能查出葛东敕私贩军铁,也是因为有锦衣卫的协助,这才清查了历年铁矿铸造的记录。
漕粮和盐运太过显眼,又极易做手脚,再加上偶然查到的粮商案,商闻柳一时困守其中,围着粮草一事团团打转。这时听夏推官一番话,电光石火般,倏地醍醐灌顶。
他从草垫上起身,拱手道:“听了推官一席话,我才真算是开悟了。”
夏推官笑,他好像什么都说了,却又什么都没说。炉上烧了多时的水沸开,小捕快总算找到由头跑近,匆匆瞥了商闻柳一眼,像是警告,而后才马不停蹄去掩炉子眼。
“水开了,”夏推官扔了石块,拍了拍手,“还是喝完茶再走吧。”
第二天巡囚照旧,商闻柳把整年的卷宗核查完毕,没费多少功夫。签押过印鉴,卓州录囚至此便算完成,商闻柳心里有牵挂,虽然刑部没有强硬规定何时归京,但他的心思已经飞回京城。
临行时,夏推官来送,还是卓州布政使司的官员一贯的丧气神情,却有什么不一样了。小捕快跟在后面,拎着刀,依然如临大敌。
“这一次是我司怠慢了,来日还能再会,由我做东,请商主事和诸位吃顿好的。”夏推官眯着眼摇扇子,露齿笑得穷酸。
亏你也知道!刑部随行的文吏腹诽着,面上笑容依旧。
商闻柳看了看他,觉得他有诸多不易,一时百般心绪无从开ko,等到随行的人都客套完了,他才长长一揖:“保重。”
第127章 商队
入四月时京中下了几场小雨,柳色焕然一新,大理寺又是平淡过了小半年,麻雀落屋顶都要瞅半天稀奇。
暮cun的风熏得人懒洋洋的,直到老何一脚踏进门来,面色严肃,沉声道:“有两件事。”
值房内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老何。何寺正如此正容亢色,大伙都猜出来今天是有大案子要办了,俱是摩拳擦掌。
“第一个,城外出现多具尸首,人数太多,案子已经经由长明府转交到大理寺,咱们领几个人马上去陈尸地。再有一个,寺卿方才进宫,现下不在衙门里,有什么事,等人回来再往上报。”
城外泥土依然湿润,到处都是杂乱的鞋印。车夫一声吆喝,马车停定。老何跳下车,抬手遮着日头,往前方远望。陈尸之处已经不远,稀稀拉拉的兵丁在那里看守,路过的百姓也有胆大的,伸长脖子朝陈尸地瞧。
老何转身招呼同僚下来,同行的仵作已经先过去勘验尸首,天气渐热,尸体需要尽快转移。
“天热哟,遭罪。”钟主簿夹着纸笔书册,一看不远处的情况,紧跟着摇头:“咱们大理寺停尸的地方怕不够用了。”
老何拿手扇扇风,没回头:“先不说这个,去看看现场。”
长明府留了几个人在那,他们的仵作虽然已经验过尸首,不过保险起见,大理寺还要再验一遍。老何一脚踏进去,长明府的人就叫起来:“何寺正,前头都是血,您当心着些。”
老何一愣:“这么多血?”
那人道:“不止人的,还有马的。”
“多谢提醒。我们刚来,案情还不熟悉,有劳各位了。”老何一拱手。
那人接话,笑了笑:“那咱们就在这交接了。”
老何略一点头,公事公办对钟主簿道:“记。”
钟主簿一ti‘an笔尖,站在树荫下记录。
死的这些人都是关外商,今年国境内来往商队多了不少,像这样的商人到处都是。他们和只能活动在边境的商人不同,是正儿八经拿了凭证可以进行银两交易的,这种证明也不好拿,所以身份相对来说就好辨认。老何听了一半,摸摸下巴,若有所思看着那些马尸。
过了会儿仵作来报:“尸体身上的刀ko都是商队内携带的刀,伤ko和初情推断基本一致,应该系商队内讧,相互砍杀而亡。”
“什么事能内讧成这样。”钟主簿啧啧叹息。
“都不好说。”老何颇有深意,跟着仵作去看那些死尸。
长明官府的人继续讲:“昨晚报的案,报给上面,说是还得大理寺的各位来处理。我们跑腿的本不想劳烦各位,可上面交代得明明白白,也只能照做不是。”
老何道:“诸位也辛苦,涉及多条人命,况且死者非我朝子民,由大理寺来办本是应该。”
“何寺正爽快,”那人哈哈一笑,“所有证物都已经清理完毕,寺正把这里的情况验过,咱们就把文书签押了。”
老何颔首,蹲下看仵作翻弄那些尸体上的伤ko。他在大理寺待了不少年,早年碰到的案子多,接触尸体是家常便饭。这回带来的人里有几个阅历浅,远远站在后头干呕。
“这么说来,他们队伍里分利不均,于是对同伴痛下杀手,先是砍死了马,然后再相互砍杀?”钟主簿手里的笔一刻不停,闲聊似的对老何道。
“或许如此,老钟,去看看马尸。”老何不置可否,拽着钟主簿就走。
马尸并无异样,膘肥的脖子豁开一条大ko,是活活放干血而死的。
钟主簿夹着书册:“雇些劳工过来把尸体抬回衙门,这些马尸拉出郊外埋了?”
“等等,这......这不对头。”老何突然说,几双眼睛倏地望向他。
“老钟,你来看。”老何把钟主簿叫着,一起蹲在那倒毙的马匹边上。仵作熟练地揭开其余马匹身上的白布,好让他们看得清。
老何掰开马嘴数过牙齿,又展开手臂大略测了下马腿几处的尺寸,眉头越拧越紧,压低了嗓音说:“老钟,你看这些马,从体型到毛色,是不是很眼熟?”
钟主簿帮着记录,此刻停下笔,打量了一圈这些马尸:“这是€€€€”
“老钟。”老何却在瞬间拦住了他接下来的话,长明府的人讪讪收回目光。
钟主簿紧闭着嘴,不开腔。
老何镇定地说:“老眼昏花了,先把这些尸首,还有马尸,全都拉回去。”
头回撞上这种事,陆斗急得直跺脚。
“真的是......?”他背着手,拉磨似的直打转,转得老何头晕眼花,直摆手。
“我看着像,近年的军马配种,都是那样的体型。我已经找人去验那些蹄铁了,再过两日就能弄明白,”老何拽着陆斗坐下,“你先缓ko气,这事要弄清楚了再呈报,事关重大,先别走漏风声。”
陆斗道:“长明府衙的人看出来没有?这事儿要是真的,指不定要掉多少脑袋,他们是真看不出还是假看不出?”
“他们看不看得出都和他们没干系了,现在出了事,不过是个办事疏忽的罪名,一顿酒席的事。”老何叩着桌面,像是想起了什么,说:“我和老钟去取物证,还有个发现,那支商队的衣物里有小孩儿的,死者中却没有小孩尸体。”
陆斗一挑眉:“还有活ko?”
“说不定,等把零碎的ko供对完,或许能有线索。”老何转脸向内堂看了看:“寺卿还没回?”
陆斗没放心上:“没呢,指不定圣上留膳了,也不是头一回。”
“看寺卿这样子,嗨,你没事多劝劝他。”老何语重心长。
陆斗傻愣愣地:“啊?”
老何叹气,拍拍陆斗的肩膀。
€€€€€€€€
刑部今日有席,录囚回来的主事跟着上官一道去吃酒。
商闻柳在城外驿馆换了身衣裳,到了刑部衙门刚下马车,还在辕门外搬着文书,便被左澹一把拉着去了酒楼。
同僚们选的最好的酒楼,叫了几个姑娘,一席花了不少钱。席间又是行令,又是划拳,商闻柳被灌了几盅,他酒量实在不算好,几杯下肚已经有些发飘,架不住同僚还在劝酒,实在不得已,小抿几ko。
这样下去恐怕连家都回不去,这帮人他是最清楚的,吃完酒便要去狎j。商闻柳没这ko爱好,何况边上还有个想方设法要找他把柄的左澹。便私底下趁着空档,叫来小二送了张条子出去。
吃到后来,席间的谈话已经淫猥不堪。
“张主事的小舅子开了游舫,咱们€€€€?”几人不约而同笑了,陪酒的姑娘们娇嗔着给他们打扇子。
“走走走!今日我做东!”姓张的主事吃得脸发热,拍着桌子笑道。
同僚们纷纷闹着他,就为一会儿的快活。左澹打着酒嗝,隔着桌子笑吟吟地问:“商主事,这回总要一块儿了吧?”
商闻柳没接话。他模样好,做陪的姑娘老早就盯着他了,料想也是不会拒绝的,没成想这位冷着脸,搁下了筷子。
“不用了。”商闻柳紧抿着cun,似乎有几分不悦。
旁边一人摸着姑娘的手,笑:“哎,左主事又何必强人所难,商主事向来不和咱们‘同流合污’!”
商闻柳有些发晕,只是勉强撑着没栽下去,此刻想不出什么回敬之辞,
“行了行了,我们先走罢。老左,你要愿意,就在这等着他呗!”张主事摆摆手,搂着姑娘出了房门。
左澹还真留下了。
“喝醉了?”左澹鲜少见他这般冷淡,又想到那日他红肿的嘴,一时更加好奇,别有用心地说:“我乘了轿子,不如我送商主事回去吧。”
“我说不用了,请回吧。”两丸黑漆漆的眼珠注视着左澹,冷冷的,同来时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