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是乡下逃荒来的!”他颤着喉咙,涕泪糊了一脸。
那人身形很高,但是不显得壮,没有庄稼汉的那种精瘦黝黑。温€€冷眼审视着他,刀尖贴着那人脖子转了圈,似乎是在比划脉管的位置:“哪乡,名姓,家中丁ko,报。”
锦衣卫压制着这个庄稼汉,他逃脱不得,嚅嗫着:“是、是......我是......”
温€€没有耐心听他狡辩,手上微微发力:“流盗?”
锦衣卫箍着那人膀子的力道更大了些。
“不是!不是!”那人害怕至极,受制于人依然不断磕头,鲜血直冒,什么都招了:“我是朔边营世袭的军户,营里没有饭吃,好多人都跑了,我是逼不得已!”
四周哗然了,武释上前一步,斥道:“你放屁!朝廷上月才运了一批粮过去,哪来的没饭吃一说!休在这里胡乱攀咬!”
那人这时才明白眼前这队人马绝非常人,猝地抬起头,涕泪满面:“没有吃的,全靠屯田那一点粮撑着!今年开年后,根本没有粮车过来!”
第134章 返程
立夏后一天热过一天,南方已是绿树浓荫,商闻柳收到家书时,似乎还能闻到信纸上的草叶芬芳。
取信绕了远路,他到了刑部,就没让信寄去衙门里。家信是周映荷写的,问了些家常事,别的什么也没提。他爹不搭理,商闻柳也明白,他爹就是这般脾气。
商闻柳放下信,踮着脚不经意似的往院墙外望。海棠花已经开了,高过了重重院墙挤满视野,风雨一来,街巷的石板路上就片片飞红,入目像是化不开的胭脂。
那人还没有回来,商闻柳说不出这是怎样一种滋味,半是念半是愁。
但眼下除了这个,还有事要他费心神的。
卓州之行已经过去半月,有夏推官所说的那些话做引,商闻柳几经打探,摸到一些眉目。
朝廷几座铁矿,大都分布在西南和中部。寻常时候,六成从南边来的船只要从青骢江过,运河码头的监管衙门每日要出无数份文书,中间手续杂且乱,所以才有先盖印再填字的说法。这并非定死的规矩,而是官员私底下心照不宣的“约定”。
正因上下都默许此举,有心之人从中作乱,便极难为人察觉。
商闻柳站了会儿,转身去屋内换了身轻便衣物,脚下生风似的出了门。正是晚饭时候了,檀珠还在后面问他是否留饭,半句话才喊出ko,人已经转出拐角,影都没了。
“唉。”檀珠撇撇嘴,熟练地蹲上小台阶,回想起她才学会的词,皱着眉说:“贵人事忙!”
两进的一座院落,仆役扫着门前落叶,猛一抬头看见这个不速之客。
自报家门后,商闻柳揖手:“傅寺卿可在家?”
平日里也没什么访客,傅鸿清身着松散常服,从内堂缓步出来,像是小睡方醒。
“搅扰了。”商闻柳一瞬间有些窘然。
“最近事情快忙完,”傅鸿清看起来很轻松,边说着边带着人往书房去,“咱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说一说今后的计划。我看你今天来得急,有什么急事?”
书房内已经备好了茶点,窗ko支着棍子,敞ko临对一方小庭院,几个人在那里洒扫。
商闻柳坐定,抬袖拭去额际微汗,叹气道:“算不得急,是来找寺卿商量件事。”
傅鸿清坐在他同侧,中间隔着小案台,斟了茶递给他:“都认识多久了,叫我塘月就行。”
“塘月,”商闻柳啜了ko茶,一手扶着膝头说,“大理寺在办的这件案子,我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哦?”傅鸿清微微抬眸。
“只有咱们两个人在,我就开门见山了。朝廷每一年收上来的铁石,虽说是有载,但都封存在兵部,寻常是看不到的。问题就在这里,这批被倒卖的军马根本没有在历年太仆寺的文书里被记载,这是多出来的马匹,那么势必会有一批多出来的、用以铸造蹄铁的铁石。”商闻柳一ko气说完,稍稍喘了ko气。
傅鸿清端茶的手凝在半空,而后默默垂下来:“兰台接着说。”
“这批‘铁’从何而来?世上不会有从天而降的东西,我左思右想,这怎么都只可能是下面的瞒报克扣。朝廷每年出钱冶铁,收上来的可有那些钱能抵的十分之一?”
“朝廷的铁矿都要从漕运过,青骢江的文书,至少刑部的已经出现了旧档中朱墨时序颠倒的情况。其实并非错谬,我听闻此事在地方已经成为不成文的规定,若想从这里动手脚,简直是易如反掌。”商闻柳停下来喝茶,继续说:“如此一来,朝廷征不上铁,又白白花费大笔花银子,便要提高赋税。如今税项这样杂,遭殃的还是大梁子民。”
“原本按照规矩,臣子上书要经由通政使司再呈交内阁。但我本就怀疑暗查旧档这事,是有人刻意引导我去做,所以假作入局。说来惭愧,到了如今这一步,我万不敢再因循上奏。”商闻柳说到这停了会儿,俨然是推心置腹的模样,道:“所以才来和塘月商量。”
到底是直接进言挑明,还是由傅鸿清安排。这半句商闻柳留在肚里,他知道傅鸿清能明白。
庭外洒扫的仆役已经离开,外面空无一人,只有鸟雀蹦跳在檐边,吱喳间踢落了一些残叶。
听完商闻柳这番话,傅鸿清沉默了很久。他抬起眼紧盯住商闻柳,忽然像是松懈下来,转回头去,将桌上摆的茶水端起来,细细地刮,语气有些心不在焉:“之前那支商队暴毙城外的案子,昨日我司已经有了一些线索。之前我同你透露了点案情,这案子牵扯到马政,所以圣上派了人去薄云关查探。”
商闻柳未表露出情绪,从容自然道:“是,已经去了十天了。”
傅鸿清虚望着茶盏,不断地思索:“马政干系重大,闹不好动摇国之根基。这事真要论起来,那就是千钧之重,泰山将崩,所有人都逃不开。”
“军马案查得隐秘,也是因为圣上考虑到这一点,不想和邻国闹得太难看。我看如今的局面,两国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要是这么贸然上奏,无疑是更添一把火,到时事态难以为你我所控,吃苦头的可不止你和我,也不止大理寺和刑部。”最坏的事态便是交战,商闻柳是为民生而来,为朝堂清明而来,但这件事如果最终导致的是战事,百姓则更加受罪,朝堂更不必说,那简直本末倒置。想到这里,商闻柳心微微一沉,心知自己确实鲁莽。
“该做的事,我会去做,不该做的事,暂且搁置一边。”傅鸿清一字一顿地说:“总有它出头的时日。”
“是我太冲动,还好有你提点。”商闻柳叹气。
“关心则乱。”茶盏轻轻磕在桌面上,傅鸿清捻着瓷盖,满意于商闻柳的反应,提着cun角云淡风轻地说:“这个事先揭过去,到了时候我们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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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靠近京城,越能见到三两的赶路人。离京城还有二十来里路的官道旁,有人支了个小茶摊,算不上大,仅能供七八人歇脚。
此时几条长凳全坐满了人,还有坐不下的,只能挤着一边的石头,咕嘟往肚里灌茶水。
茶摊老板谨小慎微地舀着茶水,一一给这些客人添上,又佝着背缩回他那个小木挑后头,一双眼睛悄悄打量。
大概是有急事吧,领头的喝完了茶,剩下的人不论茶碗里还晃着多少水,全都唰唰站了起来,聚成小队,整齐地跨上马,扔下茶钱绝尘而去。
老板被掀起的尘土迷得看不清,半天才数对了那吊茶钱,嘟囔着说:“给多了嘛。”他把钱收进衣袋,转头去收茶碗。
天高云清,马蹄声骤然掠过,沿途鸟雀四飞而起。
锦衣卫的队伍进了城,一路直奔皇宫。
路过六部衙门的时候正巧有几个文官打扮的人出来,抱着大堆的文书,摇摇晃晃的。锦衣卫的马超过他们时,快马的风把人袍袖掀得直飞,同行的文官望着锦衣卫的背影干瞪眼。
有片厚云飘过来,商闻柳撇开眼,抹了把发烫的脸颊。
回来就好。
正午时分,李庚刚用过膳,便听说锦衣卫在宫门外等候了。
“宣进来。”
内侍福着身子,细声细气说了声遵旨。
过了会儿脚步声由远及近,温€€风尘仆仆走进殿内,君臣礼毕,李庚赐了座给他。
锦衣卫还要押送囚犯,所以温€€的折子比他人先到李庚面前,此刻面圣,也就是把折子里一笔略过的详细禀报。薄云关军务温€€弄了个大概知晓,将苑马寺的供状大致讲明,这件差事基本就算结了。
殿内焚着温€€叫不出名的香,他身上满是尘浊,连日的疲惫却在这静悒的香气中缓缓消散。
“他们通关的手段还不清楚,上下的巡防守卫,全部给朕排查了。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这个权力我交给你,不必有别的顾虑。”李庚手上翻着各地送来的奏疏,分出视线上下打量他一番,道:“秀棠来回奔波辛苦了,朕给你放一日假,好生睡一觉。”
“臣叩谢陛下赏赐,”温€€伏地一拜,“还有一事,臣返程途中......遇到了朔边营的逃兵。”
李庚先只听到“朔边营”三个字,这三个字立刻勾起他无数回忆,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沉溺其间,便敏锐地捕捉到了“逃兵”。
“一个逃兵?”逃兵年年有,视罪责轻重,有的打军棍,有的就地砍了。李庚见得多,没有放心上。
“是,臣审问了他,”温€€垂着头,“据他所说,今年开年之后,所有送去朔边营做补给的粮草,他们统统没有收到。”
御案上的奏疏猝然跌落,李庚站了起来,脸色发青。
“送到北边去的粮,都是从京城分拨去的漕粮。”李庚眉峰紧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有此等事。”
温€€察觉到皇帝的情绪波动,没有抬头:“陛下,此事是真是假尚不见分晓,或许只是那人的托辞。我已遣人去查探,不日便会有结果。”
今年能调的粮太少,这么一点都还是皇帝和大臣在朝会上吵了几天才争来的。
李庚重新坐回御座,盯着地上散落的奏疏,像失了魂魄:“好、好,你有分寸,有分寸......”
第135章 骤雨
安神香浸在了衣裳上似的,出殿了还能闻见。温€€一脚抬出去,迎面就是明晃晃的阳光,在西北待了了这么些天,他下意识扬手去遮,半天才想起来这里是皇宫。
内侍站成一溜,松湛慢悠悠地跟,脸上带着和气:“温指挥这就走了。”
都是寻常的寒暄,温€€微微颔首,没说什么。
和宦官走太近,对他而言毫无必要。
锦衣卫雷厉风行,回京不过几个时辰,军马案中所有人的供词都已经在册。按照章程,还要往臬司发几道公文,来回走一遭,把那些鸡零狗碎的事给解决了,再才能接着断罪行刑。
温€€敲着桌子:“供状都在这了?把这些发抄去刑部,定下罪名后,让他们立刻批一份送来。”
“是,”边上站的锦衣卫犹豫了会儿道,“其实......这些由咱们底下的人来做就行,指挥使回京后还没有休息过,虽然案子紧急,但是毕竟身体要紧。”
“该了结的事要尽快了结。”温€€取笔掭了圈朱墨,在几份文书上签过字,封上ko递给那锦衣卫:“去吧,要是有人拖着不给批,就打一顿扔去御门外。”
那锦衣卫一听有些乐,只不过没敢显,想了想那些鼻孔看人的文官被揍得哭爹喊娘屁滚尿流的惨样,领过文书步履轻快办事去了。
笔投入水中,漾得满池红。
温€€擦掉溅出来的水滴,眉心微皱。平时他还是乐得和这些老油滑切磋一番的,不过案子急着结,就不得不用粗暴直接的手段。皇帝如今更是盯着进展,就算是做样子,他也得把这事放心上。
但是就算他快马加鞭地催促各司办案,别的衙门要是不远配合,就像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不动用点武力,人家根本不买账。这案子之后,还不知道他要被传成什么样的恶鬼。
温€€叹气,他从不在意这份名。他喜欢自由的天地,没有治国安邦的大抱负,可是命运无常,偏偏他这二十多年困锁囚牢,注定了要和这群人打交道。
快到落衙的时辰,唐录带着阿黑匆匆进来。
当下温€€哪有心思喂这猫,唐录只好讪讪地把阿黑拎出去,完事了还没走,在门ko站着,半晌没进来。
公文快处理完,温€€抬眼,随ko道:“什么事遮遮掩掩的。”
唐录半只脚踏进来,低声问:“武佥事没和指挥使一道?”
温€€反问:“他和我一道做什么?”
唐录挠挠头,沉默着没接言。
“半道出了点事,我让他去办了。”温€€活动下手腕,接着看那些公文。半晌,有些不自然地说:“你少和他出去鬼混,他管不住自己,你也管不住?你也是常在各个衙门走动的,像什么样子。”
唐录微黑的面庞有些红,吞咽了一下,道:“是。”
“属下过来,也不全是因为武佥事。方才路过时遇到管马厩的老伯,他叫我过来问问,指挥使今日是宿在衙门里,还是回府上歇息。”
温€€合上公文,堆放起来,“不在衙门歇了。”
“立夏之后雨水就多,这几天都是这个时辰下雨。”唐录擦着额角的汗,往屋檐外看一眼:“指挥使这时候回家?云已经聚起来了,我去外面知会一声,让人备马车。”
温€€站起来,指腹蹭了蹭下巴上冒出来的硬胡茬,脚步一顿,“不了,我得出去一趟。”
六部衙门外那一面见得匆忙,商闻柳既然知道他回京,一准在家里等着呢。
唐录愣了下:“指挥使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