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跟来了。
仓顶太高,无法藏匿,武释扣上刀鞘,观察着摆放凌乱的木架,悄悄寻找藏身之处。
昏暗的光线中,来人沉闷的脚步声格外清晰。只有一个人。武释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吞咽着唾沫,数着脚步声。
那人离他不过一尺之遥,笨重木架挡住了他的身形,武释稍稍侧身,卖了个破绽€€€€那人果然上当,抬臂一劈,两刀相撞,雪亮刀锋的鸣啸铮然回荡在逼仄空间内,锋刃错开的一瞬,木屑骤然飞溅。
这是势均力敌的对搏,武释陡然愣住,锋芒掠过那人的面颊,他匆忙收刀:“怎么是你!”
那人喘着气,眼中也有错愕,执刀的手微不可见地颤抖着,半晌没点反应。
武释拽着人,把他往隐蔽的地方扯:“小唐?领了任务过来的?”
唐录的呆滞实在不合时宜,可是武释眼下顾不得这么多,即便他们现在做的是同一件事,可是没有上级指令,也只能装作素不相识。“这里存放过粮食,”武释简明扼要地说,“咱们都摸到这里来,这事不对劲,一会儿你先出去,千万不要让人看出咱们见过。”
“......小唐?”武释絮絮叨叨的,终于发觉唐录的神情不太对头。
土仓里太闷热了,武释看见唐录额上大片的汗珠坠下来。
唐录在一片寂静里垂着眼,说:“武哥,对不住了。”
“什......”武释茫然了一瞬,泼天的血色就笼罩住了眼帘。
第154章 烙铁
一刀未中要害,武释尚能还手。电光石火间他骤然暴起,在拔刀的一刹那矮身虚晃,躲过了唐录砍下来的第二刀。
他是有胜算的,唐录的刀不快,每劈一次都裹挟着巨力,因此体力消耗很快,武释只要躲得及时,刀刃必然伤不到他。武释和唐录相识这么久,也曾玩闹地交手过几次,他了解他的刀法。
刀兵相见时分外凶险,唐录举刀劈向武释前胸,火星飞溅之下,腥气翻涌,方才那突至的一刀豁开了血ro,武释的衣襟已经濡红,分不清哪里是伤ko。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武释双目圆睁,一刀挥落时,看见唐录躲避不及,撞到了一边的木架,他下意识伸手去捞人,眼前却一花。
那刀上喂了麻药。
仓促间的眩晕使他来不及扶刀支撑,武释摇晃一下,倒在地上。
武释眼前已有重影,手脚更是逐渐失去温度。他勉强支撑心神,恨声道:“你€€€€”
只听砰砰几声响,土仓的大门被人撞开,哗啦啦的脚步声把仓库土墙围拢了。唐录瑟缩了一下,似乎是见到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
下一刻有人拊掌而入,大笑着说:“我追踪贩售私粮的粮贩到此,还想着能立个大功,可惜没有想到,原来有人捷足先登了。”
局势遽然一转,唐录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将刀刃转了方向,把武释回护在身后。然而刀身嗡吟间,紧绷的肩背肌ro暴露了他的慌张。
武释粗喘着,怒视前方,却只能看见几片模糊的影子对峙不动。
紧跟着,那不速之客的身影晃了晃,似乎是投来了视线,惊奇地说:“哟,这位是?”
武释听出来是谁了,掀起血淋淋的眼皮,有气无力的笑:“哪里来的野狗藏头露尾,见到你爷爷,还不来拜拜山头。”
这句话无疑激怒了来人,然而唐录在他身前挡着,那人没有轻易靠近。
“武佥事认不得我了?好歹我是个从三品的同知呀,”那人冷哼,对外一招手,进来几个随行的锦衣卫,“即便你我是同僚,可牵涉到公务,咱们还是要公事公办,走一走朝廷交代的章程。”
那些锦衣卫动了刀,却听前方有人低沉地喝道:“谁敢!”
满室阒静,江抚骤然大笑:“谁不敢?唐百户,螳臂当车,你算什么东西?”
“小唐,”武释狼狈地撑着眼睑,“你究竟在想什么。”
“武哥,别想这些,别想了。”唐录有些难堪,眼里涨着血丝:“你得活着,得活着。”
他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怔怔地重复同一句话:“你得活着。”
武释笑了:“你难道恨我吗?”他这个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伤ko太疼了,这么久的朋友,他还真下得去手。
唐录背对着他:“非我本意。”
那头江抚看着笑话,施施然抱臂而立,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行了,放乖了听话,以后有你感谢我的时候!”
唐录喘着粗气,双目泛红,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始终是一个沉默的人。并且在此刻,也没有比沉默更好的应对方式。
三方僵持着,一片死寂中,唐录扔掉了刀。
对峙的锦衣卫随即越过了他,是什么人嗤笑一声,转身离开。
窗外有些风声,裹挟着沙沙的脚步忽远忽近。武释原本什么也看不清,但是这一刻,他奇迹般地从混沌的红色里,看到唐录滚动的喉头,和眼角一颗细小的泪。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想不明白,死水一般的沉寂里倦意上涌,所以他疲惫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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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署大门敞开,几个末等的军余匆匆从侧门来去,一阵忙活之后,几个人留在门前等着什么人。当空的烈日晒得人脸上冒油,不一会儿门前马嘶落定,等候的人急忙上前接洽。
仲夏开始zao热,叶片上都浮着灰尘,温€€下马时掸着下裳的浮尘,慎独踏着蹄子甩尾巴,落后的小军余吃了一嘴灰。
“江同知人呢。”公事公办的ko气,接洽的人哈着腰,生生听出一股子寒意。
“刚给其他大人发去急信,这会儿在屋里呢。”
温€€到了地方,却并不见其他人。江抚施施然坐在里面,早让人摆好了茶点,满室流动着清香。温€€心内一哂,锦衣卫办差的地方,被他弄得像个雅室。
江抚起身,一拱手:“来了。”
温€€看他举手投足有一股黄鼠狼拜年的气质,先对他从宫里带来的ko谕生出几分疑虑。偏生这两日他疲于查探朔边营的粮草,没什么功夫去打听宫里的风云。“咱们来得早,还有人未到。”茶气氤氲,江抚抚膝而坐,他最近蓄了胡须,有几分沉稳的模样:“茶是东南的名茶,边喝边等。”
温€€本就不爱喝茶,何况是这厮备的茶,不掀桌子都算给他脸。然而既是公事,他不能不给面子,依言坐下,随意喝两ko。
分明知道眼前这个是老对头了,江抚还是笑意吟吟地:“这还真是少有的小聚,算一算卑职也和温指挥相识有四年了,似乎从未这般相对过。”
这话是明目张胆地恶心人,温€€不动声色地回敬:“江同知贵人事多,自然是自成一家,两家人说不了一家话,相对的时候难免就少。”
“话不是这么说,”江抚今日有耐心,“想不到温指挥原是这样看我,卑职实在被是伤了心了。”
温€€懒得在这上面歪缠,瞥他一眼:“圣上今日交托了何事?”
“哎,还不到时候,人不是还没到齐嘛。”江抚笑道,“不过卑职知道等待无聊,特意备下了一份大礼。”他故弄玄虚,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意有所指道:“指挥使听一听,有什么声音?”
似乎有一阵莫名的寒意涌来,温€€颈上起了一片细细的鸡皮疙瘩,他不由屏气看向另一侧的墙头。
那里很安静,高耸的花枝越过砖墙,zao热的风沙沙吹拂。天高云清的,只有一片不知叫什么的花瓣落了下来......
武释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他的眼皮沉重,睁不开眼。
“行了行了,叽叽歪歪什么呢。”音落便是哐啷一声响,是谁被推搡着往前走,朦朦胧胧的听见有人在远处训斥:“上回给捉住……被你坏了事……好好将功折罪吧!”
浓重的血水迷着眼,腥气里裹挟着另一股奇怪的气味,武释没法击中精神去思考,只觉得身上几处又辣又疼。这时候前面敞开一片亮光,他下意识侧头去躲,冷不防一盆冰水浇在头上。
这一下把他的神智给拉回现实,身上的ko子霍地被牵扯,一冷一热交替着,豁开的红ro突突弹跳。他倒吸着凉气,勉强撑开眼皮,只能隐约捕捉到一丝丝发红的亮光。
他的眼睛被蒙上了。
来人站定,没有多说废话,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之后,呲着响的什么东西撞上了他的腹部。一阵焦糊的ro味瞬间窜上天灵盖,武释一ko惨叫几乎冲出嗓€€€€
耳边爬上尖锐的耳鸣,武释竭力从近乎灭顶的痛楚中分出神,终于想到方才嗅到的气味。是极为浅淡花香,这里不是诏狱,是锦衣卫平日办差的地方!
他在这皮焦ro烂的一瞬间明白了这些人蒙上他眼睛的用意,但他绝不能叫出声。烙铁在皮ro分离的地方狠狠旋转几下,逼得武释ko中腥气直喷,下颌痛苦弹动,一ko牙几乎崩断。
真他娘的疼啊。
动刑的人像是怕了,铁钳子抖了几下,掉在地上。
在场动刑的不止一人,夹烙铁的窝窝囊囊地趴着捡钳子,立刻有人踹他的屁股训斥道:“麻利点,娘的没吃饭呐?滚一边去。”那趾高气昂的人踹开门,对外面一挥手,压低了声音:“取家伙过来。”
接着便是挫刀ko的声音,尖锐的,来回划着武释的耳膜。他眼前仍是黑的,不多时便有两个人上来,取了捆绳,瞬间将他按到,扒开了上衣。
这是要弹琵琶了,尖刀刮过肋骨,满朝文武闻之色变的酷刑。
有人扑过去小声道:“这、这不成,要让外面知道了......!”
“滚你的蛋,再坏了事,有你好果子吃!”
刀子抵上尚在抽搐的皮ro,尖锐的疼痛炸开,武释眼前飘着黑,冷汗淋漓如雨,也许牙齿真的断掉了,嘴里腥甜,依然一声不吭。
昏沉间,又是举烙铁的那人,一边颤动一边哕出声,在一旁狼狈地阻拦:“没有定罪,用这样的刑......让外面的知道了!要降罪给同知的!”他哆哆嗦嗦拾起仍有残热的铁钳,几近魂不附体,“我、我来......”
划刀子的人应该是听进去了,动作顿了片刻,竟然真的没在再继续。
武释已经听不清人言,被架起来时只能依稀辨别出“走”、“就让他来”这样的字眼。伤处的血在缓缓地往外渗,他宛如废人,毫无脱身之法。
此刻他不知自己被安上了什么罪名,但这罪名一旦被扩大,必定足以使温€€的这一支锦衣卫受到重创。只要他现在惨叫出声,在不远处的人便会听到......他大限将至,却知道自己还剩的最后一ko气足以护住兄弟的安危。
武释胸ko剧烈起伏,嗓子眼急遽地拉着残破的风,几乎不像是在笑,他一向不开窍的脑袋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福至心灵般的开悟。
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被安排好的局。
他要用一死来告诉温€€,千万莫深入局中。
屋内的人应该陆陆续续走掉了,有什么人压抑着呜咽,软弱地靠近。也许是吓坏了吧,张皇间竟然打翻了火盆,炭块掉了一地。那人手忙脚乱地避开,猛地听到头顶上血葫芦似的人说话了。
武释太疼了,但他的神智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墙那头,是咱们指挥使吧?”
那人浑身一震,深深埋着头,双肩颤动,不发一言。
武释尽力扯起嘴角,虚弱地说:“我猜出你是谁了......小兄弟,你心善,就给我个痛快吧。”
第155章 月光
武释的死讯传来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温€€卸了刀进书房,听到仆役慌张来报,霍地站起来。
他像是没听清,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仆役喏喏地重复着,
温€€看到月光洒落的地方,有个人站在那里挥手。武释向前走了两步,接着不再动了,定定站在那里看着他微笑。
“你做什么去?”温€€追出一步,觉得胸ko仿佛被撕裂,他伸出手,但只能握住虚空。
“长沟流月去无声,”武释微微侧身,是要离开了,“一路到此,总该作别。”月光发出琥珀一般柔润的色泽,武释的身影被这道光牵扯去了穷极远的地方,白茫茫的,突然闪动着无数星光。
本该是弦月的日子,天上的月亮却圆润如盘,骋目而去,一条星带逶迤蛇形,远处升腾起界线明晰的山坡,风过时发出簌簌声响的青草上,一群少年驾马飞奔的模糊身影渐渐浮现。
温€€眼眶微热,情不自禁呼吸急促,这里是朔边的北原。
微茫且混沌的身影渐渐变得分明,那些脸隔着太久的时光,几乎让人无法记起。温€€喉间发紧,他认出来了,他们身上都是朔边营的兵甲。武释也回到了少年时的模样,露着牙纵马大笑。
十几岁的少年们在北原起伏的丘地上跑马,应该是cun天的时候,野草疯长,马蹄踏过cun草时翻起一阵一阵的波浪,在静谧的月色下宛如写意长卷。温€€垂着眼,星光遮覆时,他看见自己身上不知何时也披上了甲衣,他心中荡起快意,好像cun潮怒上,拔腿在昏昏的月色里往前走,摸索着,试探着,可脚下的路却戛然而止。
少年时代最易萌生的惊惶在此刻重新袭击了他,温€€一阵心悸,猛抬头见到同伴们勒着嚼子,银月下纷纷对他挥舞马鞭:“这不是你的路,回去吧!”朔风狂暴地席卷,他们毫无留恋驰骋离去,扬尘中几座残碑伫立,月光顷刻碎成了齑粉,昏沉里有什么人在拍打他的脸:“秀棠,秀棠!阿€€!”
那声音里夹杂着哭腔,却好似蕴藏了巨大的力量,从迷雾重重的泥沼中把他拖拽着往上拉。温€€起初并无反应,直到一簇热源贴上他的胸ko,像冰雪消解,霎时云崩雾散。还是他的书房,眼前一灯如豆,平稳地燃烧。
“阿€€!”商闻柳仰起头,紧紧攥住他的手腕,眉间笼着担忧,怕他受激发狂。
温€€尚未反应,轻喘着注视烛光,一张宣纸铺在桌上,墨不知何时研好,满桌笔墨纸砚杂乱无章。这里没有成片的草野,也没有北坡残破的坟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