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真万确。秋狩陛下带了臣妾,当€€日帐中,除了臣妾,就是李德仁和郭明铮。”
太后沉默下来,她示意宫女将林淳妃扶起来。
林淳妃起身€€,和太后面对面坐下,见太后仍有疑虑,她想€€来想€€去,只€€有将最后的筹码也一并抛出。这是她敢来说实话€€的底气€€,是连皇帝也不知道的秘密,她这一瞒,便是整整五年。
“娘娘,臣妾还有一事要奏。此事乃是臣妾在潜邸时耳闻,未知全貌,不知猜测正确与否。”
太后转眸看她,对上她犹疑中似有悲悯的神色,心中没来由地一紧。
“何事?”
“五年前的仲春,二月十八的晚上,那时我€€还是他的侍女,我€€听到他紧锁房门,在卧房内啜泣。一边哭一边说:‘三哥,我€€不是故意见死不救的,你当€€时已€€经要死了,你不要怪我€€心狠,我€€不敢让人知道。’”
太后手中茶盏应声而落,茶水溅落一地。
她不敢置信,反问道:“三哥?”
“是,他说的正是先太子殿下。”
先太子乃是太后嫡子,五年前死于夺嫡之争。当€€时他被刺身€€亡,是在京郊踏青回城的路上,后来查实是皇长子所为,皇长子被夺爵流放,死在了流放地。
先太子死后,八皇子封鸾是哭得最情真意切的一个。被召见时问及,他还说起兄弟相处的一些小事,说自€€己€€感念先太子恩德,崇敬先太子为人。这令当€€时痛失爱子的太后很€€是感动,也为后来封鸾继承大统打下了基础。
太后怎么也没想€€到的,所谓的兄友弟恭,不过是蒙骗她的谎言。
“你有何证据?!”她一声厉喝,霍地起身€€,气€€势逼人。
“那日他因€€惧怕而混乱,说话€€颠三倒四,其中说到一件事,他说先太子出京是为了探看外室。后来我€€有心探查,发€€现€€他所说的太子外室是他母家冯家的庶侄女,那女子如今住在信国公府置办的宅子里,就在城南莲儿巷。”
“太子与冯家庶女是他有意牵线撮合,因€€此他才不敢叫人知道他也在场。娘娘您的规矩严苛,到时候定不饶他。刺客来时他躲藏了起来,先太子被刺未亡,他却只€€顾自€€己€€安危,径自€€跑回了城,也不向宫中报信求救。娘娘,这样的人,您也不管吗?”
太后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住。林淳妃和宫女忙将她扶住,才没让她摔倒在地。
“竖子!敢尔!”
太后怒如雷霆,笼罩住整个慈仁宫,林淳妃不敢再置一词。
片刻,太后负手而立,神色凌冽。
“拿我€€的令牌,去传禁卫军统领岑荣,不要让人知晓。”
宫女领命而去,太后转身€€看向林淳妃,头一回牵住她的手,拍了拍说:“好孩子,多谢你告知这些,否则我€€儿死不瞑目,泉下难安。”
“我€€过去不敢开口,您不怪罪臣妾说迟了就好。”
“不迟……人死了,再早也回不来,再迟也是为他讨回公道。”
林淳妃看着太后,似乎短短半个时辰,她已€€老了好几岁。
先太子仁德,听说待兄弟们宽厚,封鸾在灵前所说并非虚言。只€€是在他心里,太子的仁德不过是上位者的施恩,只€€是弹压兄弟的手段罢了。所以他从未回馈真情真意,反而将先太子当€€做攀附的工具,才会去引诱他置外室,危机时不顾他的生€€死。
那一夜,宫门早已€€落钥,岑荣机密而来,没有惊动任何人。
偏殿之中,太后披着貂裘披风,由林淳妃作€€陪,交待了岑荣几件事。
“第一,去羽林卫捉拿郭明铮,此人乃是去年秋狩刺杀七皇子的真凶,连夜审问,务必天明之前将所有刺客抓获。”
“第二,去城南莲儿巷捉拿一户姓冯的女子,是信国公冯家的庶侄女,锁拿之后送进慈仁宫,哀家要亲自€€审问。”
“第三,明日早朝,带上你的亲兵围住整个金明殿,震慑皇帝。岑荣,你敢是不敢?”
岑荣单膝跪地,拱手应道:“臣谨遵太后懿旨!”
第77章 清算(1)
宫门下钥, 无诏不得擅开,但驻守宫门的本就是禁卫军,拿了太后€€谕令, 自€€然开得。
禁军六卫,分别是金吾卫、羽林卫、虎贲卫、龙武卫、神枢卫、銮仪卫,各有职司。郭明铮能在岑荣眼皮子底下被调动,说明这禁军六卫之中, 还有他这个统领没能掌控之处。
岑荣本是周昭宁的父亲卫国大将军周显的€€副将€€,所以他对周昭宁极为忠诚。秋狩时摄政王妃遇袭一事,一直没有拿到实证, 这是他的€€过失,治军不力€€, 正待弥补。
如今七殿下被擒, 他不能越俎代庖妄动刀兵, 太后€€肯出面€€,他岂有不从的道理?故而他一口应下。
子时未过,冯姓女子便被秘密捉拿入宫, 太后€€亲自€€审问过后€€,彻夜难眠。她将€€自€€己关在小佛堂,枯坐到天明。
她悉心照料培养大的€€儿子, 中宫嫡子, 贤德仁爱,本该是位明君, 却死在这样荒唐的€€因由上。当初先太子之死,让她痛彻心扉、心灰意冷, 如今知道真相,仿佛再一次凌迟。如果没有这个冯氏, 她的€€儿子便不会轻车简从出京,不会给大皇子可乘之机了。
可恨!是在可恨!
翌日,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太后€€传召宫人€€梳妆。一直等候在佛堂外的€€林淳妃和宫女们一同入内,见太后€€一夜未眠虽有些许颓色,那双眼却神光内敛。
“淳妃,昨日所言秋狩之事,可敢当庭指认?”太后€€问。
“臣妾敢,当然敢。”她兀然握拳,激动不已。
“那便去卸了钗环,素服上殿,以示自€€咎。”
“是,臣妾领命。”林淳妃快步而去。
与林淳妃素服相反,太后€€着大朝服,戴九龙九凤冠,极尽华贵威仪。那日朝会注定不同寻常,可皇帝昨夜沉浸在郑贵妃刻意营造的€€温柔乡里,对这一切全无察觉。
他上朝时步态放松,神容轻佻,甚至唇上沾了郑贵妃的€€口脂,都€€是到了金明殿外才匆匆擦去。擦是擦了,那口脂却仍留了一抹薄红在他唇上,庄重已失。
“陛下驾到!拜!”李德仁如常唱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众臣如常上奏,信国公一系颇为活跃,摄政王一系却沉寂得很。皇帝高坐殿上,目光扫过解渊等人€€,得意地€€牵唇而笑,今日这帮人€€倒是不叫嚣要移交封离了。
就€€在这时,殿门外一道浑厚声音响起:“太后€€娘娘驾到!”那声音在场官员都€€识得,乃是禁卫军统领岑荣。
岑荣随侍,紧跟太后€€迈入殿中。
风雨欲来,殿中顷刻间便安静下来,朝臣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上一次太后€€上殿发生的€€大事,那便是内卫府重启。
“母后€€……您怎么来了?”皇帝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显然也想起了上回的€€狼狈,显出些无措来。
“哀家不来,难道任由皇帝残害兄长,祸乱朝纲?”若是过去,太后€€不会如此€€直截了当,多少会顾及他一国之君的€€颜面€€。可是如今,知晓了先太子之事,便再无情面€€可讲。
“母后€€何出此€€言?七皇兄之事,乃是因为他勾结北梁,朕才……”
太后€€不耐烦再听皇帝往下说,直接出言打断:“岑荣,把€€人€€带上来。哀家倒要看看,到底是谁从中弄鬼!”
岑荣朝殿外挥手,立刻有禁军将€€郭明铮一干人€€等压至殿上。
皇帝眼眸震动,紧抿双唇。
岑荣一手抓住郭明铮头顶发髻,令他抬起头来,扬声说道:“郭明铮,去岁秋狩,时任龙武校卫,后€€调入羽林卫,升为郎将€€。此€€人€€秋狩之时带队袭击七殿下,致七殿下落崖。”
“竟有此€€事?!”皇帝有些慌了,强自€€镇定,故作€€惊讶道,“郭明铮,你为何要袭击七皇兄,可是与他有什么私怨?此€€等监守自€€盗的€€贼匪,当诛之。来人€€……”
“皇帝,郭明铮自€€然该死,但给他下令之人€€才是那……贼首啊!”太后€€回望殿外,唤道,“淳妃。”
林淳妃素服上殿,不饰妆容,一张芙蓉面€€清丽出尘。她款步而入,不拜帝王,只朝向太后€€跪拜。
“淳妃林氏,有本启奏。”
“平身。”
林淳妃有备而来,竟写了弹章,双手奉于太后€€。太后€€接过,一目十€€行粗览,转手递给了吏部尚书兼大学士魏显。摄政王兼内阁首辅,他不在,便是魏显这个内阁次辅主事。弹劾皇帝的€€奏章,自€€然该他们过目,看是否留中,还是呈送御览。
太后€€先看了,再给内阁大臣们看,还是当着皇帝的€€面€€,这弹章还是林淳妃亲笔所书,可说是杀人€€诛心了。皇帝当场便呼吸急促,面€€红耳赤,差点冲下御座来抢这弹章。
“淳妃,你说说。后€€宫都€€是家事,何以要前朝奏事呢?”
“臣妾所奏,并非后€€宫事,乃是去岁秋狩,陛下命郭明铮暗杀先帝皇七子之事。当时臣妾在侧,亲眼见陛下下旨,见郭明铮领命。陛下命郭明铮兵分两路,一路截杀七殿下于猎场,一路假作€€刺杀他自€€己,以此€€混淆视听。”
“你胡说!贱人€€!你胡说!”皇帝高声大叫,“来人€€,把€€林氏给我拿下!来人€€!”
金明殿内外皆是岑荣的€€人€€,自€€然无人€€应答。若是平常,李德仁必会出手,但是此€€时,他就€€算将€€林淳妃斩杀在殿亦于事无补。他只得拉住皇帝,低声劝阻。
“臣妾身为皇妃,却告发、弹劾君王,自€€知死罪,请太后€€赐死!但臣妾所言,句句属实,皇上残害兄长,颠倒黑白,无为政之德,无明君之相!”林淳妃伏地€€再拜,身姿纤弱如蒲柳,却正气凛然如巨木。
“好,一介女子尚且敢作€€敢当,敢为社稷言,之后€€再论你的€€罪责,先将€€这殿前之事分说清楚。”
太后€€亲手将€€她扶起,林淳妃侧身而立,让出正中的€€位置来。她所到之处,朝臣尽皆回避,一下将€€这金明殿正中空出一片位置来。
“母后€€,林氏胡说,栽赃与我,绝没有这样的€€事。”
“有或没有,待内卫请查郭明铮等人€€,自€€有定论。”太后€€一声冷哼,“今日要算的€€,可不止这一桩事。”
皇帝垂眸,后€€槽牙咬得死紧,他浑身颤抖,硬着头皮问:“还有何事?这莫须有的€€罪名,母后€€说来。”
“莫须有?是不是莫须有,不是你一句话说了算。来人€€,传宫女蕊香。”
一位宫女被传上殿来,她容貌平平,放进人€€堆里转眼就€€能被忘掉。寻常宫女根本没机会到朝会上来,因此€€她显得有些紧张,不过还是举止得体,口齿清晰。
“尚衣局绣娘蕊香,参见太后€€,参见陛下。”
“将€€你去岁所见,说给诸位臣工听。”
“是。”蕊香起身,一一道来,“去岁陛下在梅园设宴为北梁使团送别,筹备时奴婢等尚衣局绣娘被抽调前去备宴。黄昏时,奴婢在御花园假山边,见到慈仁宫宫女柳儿和李总管的€€徒弟姚公公密会。两人€€举止轻佻,言行亲密,柳儿对姚公公说,一定将€€七殿下带到。”
“当晚夜宴之上,便是柳儿传话将€€七殿下请出去。我当时察觉不妙,悄悄跟到了御花园门口,远远见到贼人€€在奉和殿外围攻七殿下,杀了柳儿。”
如此€€,便都€€对上了,蕊香看到封离出事,折返报与林淳妃。林淳妃见她神色仓皇怕露了马脚,便令另一位尚衣局宫女荷香借呈菜之机向摄政王报信。
只是这一段,蕊香并没有在大殿上说出来,虽然人€€人€€皆知尚衣局奉御林巧和林淳妃是同胞姐妹,尚衣局的€€宫女会牵扯进来,自€€然与林淳妃脱不了干系,但也没有自€€己送上去的€€道理。
太后€€当然也是要保护林淳妃,立刻将€€话锋转向了皇帝:“皇帝,李德仁的€€徒弟和哀家宫中宫女私相授受,还指使其引小七入埋伏,为何?那埋伏小七的€€是北梁人€€,北梁人€€如何进的€€宫,又是如何乔装打扮把€€皇子运出宫门,要作€€何解释?”
“这便要问岑荣了,他是禁卫军统领,他是如何与北梁勾结的€€?”皇帝已是破罐子破摔,不管太后€€说什么,一股脑儿往外推。
太后€€大笑,还真看向了岑荣。
岑荣跪地€€请罪:“臣治下不严,令北梁贼子有隙可钻,臣万死难辞其咎。还请太后€€给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臣必将€€严查龙武、羽林两卫,擒拿叛徒,给您、给七殿下一个交待!”
皇帝听完,整个人€€摇摇欲坠,一手撑着御案,强自€€支撑。龙武卫、羽林卫,他在禁卫军中的€€忠仆,皆在此€€中。岑荣有了方向,真要查,哪有查不出的€€道理,这是要断他一臂……
“好。”太后€€应下岑荣之请,终于将€€目光彻底投向了皇帝。
“皇帝,你的€€妃嫔举发你,你的€€忠卫截杀小七,你的€€近侍内监勾结北梁,你有何话说?”
“儿……儿……”皇帝讷讷不能成言。
信国公当即出列,跪倒在太后€€面€€前,高声道:“陛下一时受小人€€蒙蔽,识人€€不清,是臣等有罪,未及时劝谏之罪!”
信国公带头,保皇一派半数出来附议,一个个朝臣摘冠跪地€€,自€€陈罪责,一句句都€€是在说,这不是皇帝的€€本意。
“臣请清君侧!肃清陛下身边的€€奸人€€,还陛下清明。”有大臣奏请。
如此€€场面€€,倒属寻常,皇帝没有亲政,辅政的€€摄政王不在京,太后€€出面€€主理此€€事,他们没有说太后€€越俎代庖,那太后€€也顺着台阶而下,这本是朝堂上该有的€€默契。
但,这不包括先太子枉死的€€那笔账。
太后€€霍地€€拔出岑荣佩剑,直指信国公冯范。
“君王昏聩、残暴,清君侧又有何用,我封氏江山,不能断送在勾结敌国的€€昏君之手!否则将€€来九泉之下,我无颜去见先帝!皇帝……”太后€€仰头,望向瘫软在雕龙髹金大椅上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