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川坐在矮他一截的小木凳上。
从陆柚的视角可以刚好看清那浓密纤长的眼睫,根根分明,层叠在一起,半掩住眼瞳,令人无法读懂其中的情绪。就连陆柚也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伸出手去把江鹤川额前的头发捋到脑后了,对上江鹤川略带茫然的眼神后,他收手,“可以稍微用力一点,有点痒。”
“好。”江鹤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等扭伤的脚踝包好了,陆柚坐在院子阴凉里抱着一瓢小麦,看着鸡朝他这边过来了,就往稍远的地方撒一把,这样鸡就会自觉走开去吃。江鹤川刚才带着桶出去了,和老婆婆说了些什么,就出门了,出门前还特意告诉了陆柚一声,说他要去挑水。
陆柚这次是做了万全准备过来的,下载了不少单机游戏和电影,还准备了太阳板充电器,确保自己不会无聊。
上次陆柚过来,是在另一家婆婆那里,这次不一样,是直接到了江鹤川的家。村子里没有贫富差距,住的地方看起来也差不多,硬要攀比起来也就是谁家比谁多养了几只鸡鸭的差距。但陆柚坐在那里,就是觉得莫名的熟悉,不是那种偶尔瞥过一眼的熟悉,而是更为真切的。
他正走神,面前多了一盘瓜果。
是江鹤川的外婆。
老婆婆很沉默,放下水果就走开了,没有要和陆柚沟通的意思。
陆柚张张嘴巴,他记得这个婆婆会说汉语,“那个、奶奶,你和我聊聊天好不好?”
老婆婆身形佝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力气要比陆柚想象中大得多,一只手轻松拎起结实藤椅坐到他的对面。
陆柚面对陆老爷子还有话说,但和并不熟悉的江外婆对上,就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开启话题了,他纠结了一下,决定把江鹤川当成切入点,“是不是有很多人喜欢江鹤川呀。”
有一个这么优秀漂亮的外孙,肯定有很多话讲。
结果老婆婆摇头,声线沙哑道:“没人喜欢他。”
陆柚:“……”好的,话题终止了。
算了,他还是直白一点好了,“奶奶,我带江鹤川离开的时候,你说了一些话,说不可以反悔,必须珍惜,不然就会受到惩罚。那个惩罚指的是什么,我会死吗?”
陆柚干巴巴地问完,又赶忙找补了句,“我没有要违反的意思,只是想问一问。”
“不会。”老婆婆说话很慢,如同锈顿的机器,条理还是清晰的,“只有你们两个可以审判,伤害伴侣是不被允许的。”
不被允许的吗?可江鹤川他明明€€€€
“在聊天?”江鹤川挑水回来了,将桶里的水倒进大缸里后,也拿了个小木凳坐到陆柚旁边,将刚摘的桑葚果和其他瓜果放在一起。
陆柚点头,“我听奶奶说确实没人喜欢你,我还以为之前你是开玩笑呢。”难道村子里人的审美异于常人,并不觉得江鹤川长得好看吗?不应该啊。
陆柚认真审视自家男朋友的长相,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想打满分。难道是因为太白了,看起来像是不能干活的小白脸?可江鹤川绝对是脱衣有肉的类型,一米九左右的个子都足够他鹤立鸡群了。陆柚没看见村子里有比江鹤川还要高的,他蹙眉,“是不是你有什么怪癖?”
对了,蛊虫,村子里不喜欢养蛊虫的。
这样就说得通了。
“不是,他们清楚我有……”江鹤川迟疑了下,到底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有你了。”
这理由听起来有点离谱,像是没人爱的小可怜在勉强挽尊,毕竟他俩谈恋爱这才是最近的事,怎么能影响到江鹤川从小到大没人喜欢?不过看在江鹤川刚才给他包扎脚的份上,陆柚没有反驳什么,反而顺着话往下讲,“嗯,你名花有主了。”
陆柚这次过来还带了一大包的糖果,虽然在路上已经被消灭了小半了,但剩下的数量也是很可观的。
之前进村子时他就注意到了,村子里还是有一部分人听得懂普通话的,这种情况在小孩子那里更加普遍一些。江鹤川刚才背他进村子时,他看到孩子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有个孩子说了普通话,虽然很不标准,但可以沟通。
陆柚想用手中的糖果来撬开孩子们的嘴巴。知道更多关于蛊,关于村子,关于江鹤川的事情。
陆柚的扭伤并不严重,他让江鹤川扶着他坐到院子外面的大树底下,主打的就是一个守株待兔,在看到孩子路过时主动打招呼,“要吃糖吗?”
就算是与世隔绝的村子,孩子也接受过不能吃陌生人东西的教育,不过看在陆柚长得那么好看,脚上还缠着绷带的可怜样子,几个孩子彼此对视两眼走近了。
其中一个孩子第一个接过了糖果,用着生涩的发音:“我知道你。”
“他是江大哥的媳妇,长得真好看。”另一个小孩抢答。
江大哥这个称呼真的蛮淳朴的,陆柚脑子里莫名出现了个满脸络腮胡大汉的形象,甩甩头,将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去,他给每个孩子都抓了一大把的糖果,“哥哥请你们吃糖,不过我是男的,你们可以说我是江大哥的老公。”
站在最后的那个孩子没接,反而提醒其他孩子,“不能随便吃江大哥家给的东西。”
“他是江大哥的媳妇,又不是江大哥。”其中一个孩子实在太想吃糖果了,忍不住找起借口,“他们还没结婚,算不上是一家人。”
“是,这个哥哥早就上了江大哥家的族谱了,我前年参加祭祀的时候看见了。”因为他很喜欢吃柚子,所以很早就认识了那个字。
几个孩子在陆柚面前叽叽喳喳的,扎堆的小麻雀一样争执起来,陆柚却是一头雾水,问提到族谱的那个孩子,“你说前年见哥哥上了族谱,你知道哥哥叫什么吗?”
“陆柚!”
“陆柚。”
他的姓名被前后两声唤起,一道是那个孩子,另一道是怕他无聊过来陪伴的江鹤川。
孩子们像是见了猫的老鼠一样四散离去,陆柚的疑惑没能得到回答,他气恼地鼓鼓脸,将头扭到一边,留给江鹤川一个卷毛后脑勺,“你把小孩都吓走了。”
江鹤川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陆柚后脑勺的头发。
陆柚问起:“我没在村子里看见有学校,他们怎么会说普通话的?”
“去镇子里。”江鹤川当初也是这样过来的,翻山越岭,只有到镇子上才有学上。
陆柚知道江鹤川口中的那个镇子在哪儿,“那也太远了。”让他想起和陆老爷子聊天时,老爷子总会说当初上学路有多艰难,又是翻山又是越河的,现在看来,里面不一定掺杂了夸张的成分。
有江鹤川陪在身边,孩子们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会凑过来了,陆柚让江鹤川扶着他回去,作为奖励,往江鹤川嘴巴里塞了一块儿糖。
因先前感受到的那种熟悉感,陆柚没有选择坐着,而是让江鹤川带着他在院子周围随便转转,走了两步,他还是没能忘记刚才的事,“我想看看你们家的族谱。”
陆柚说要看,江鹤川就给了,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和陆柚想象中的心虚反应完全不同。
看族谱并不是像翻书那样随便拿到手里就要看的,要进行一系列的仪式,先简单的上两炷香,再静心半小时,把手用特定的药水洗干净才能看。毕竟是陆柚提出要看的,虽说觉得麻烦也不好临时后悔,按捺住性子做了。
好不容易完成了,等看到那所谓的族谱,心中无语。
他看不懂。
是苗文写的。
但刚才那仪式都做完了,总该给点面子翻一翻。陆柚为了让自己刚才做的看起来没那么像是无用功,还是像模像样地看了看,结果还真让他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内容€€€€他的名字,羊皮纸页中唯一的汉字。
相当稚嫩的笔触,是孩童才能书写下的文字。而且很明显经历了岁月的沉淀,被风化过,看起来有些灰扑扑的,不是最近才书写下的。
或许是陆柚盯着那两个字发呆的时间太久了。
江鹤川问:“怎么了?”
陆柚指指他的名字,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震惊表现得不够明显,“我的名字。”
“嗯,和我写在一起。”
陆柚往旁边瞟了一眼。这么说起来他旁边的名字就是用苗文写的江鹤川?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上面,谁写的?”
谁知听到这个问题,江鹤川表现得比他还要惊讶,“你写的。”
陆柚重新问一遍:“谁写的?”
江鹤川的回答保持不变:“你,陆柚。”
“我什么时候写的?”
陆柚蹙眉,他记性有这么差劲吗?而且这个字,也不是他的字,他从六岁身体好起来之后就开始跟陆老爷子学书法了,那一手字写出来,任谁见了都要夸上两句。而羊皮纸上的字看起来太青涩了,要真是他写的,那就是在六岁之前,六岁之前他……
“我之前来过这里。”陆柚脱口而出。
江鹤川那张素来淡漠的脸上出现怔愣,“原来你忘记了吗?”
陆柚心里无端涌上心虚,“没完全忘。”
有感觉到一丢丢的熟悉。
其实用不着江鹤川再给他细讲,现在这情况他自己就能想通了,“我们两个的名字写在一起,是不是我们是夫妻……夫夫的意思?”
江鹤川点头承认,还不忘记提醒:“是你答应过的。”
陆柚硬着头皮“嗯嗯”两声,梳理着现在的已知信息,得出结论:他在六岁时得到了江鹤川的帮助,因此维系了生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难怪他六岁时一只脚都迈进棺材了,却突然好转起来。他母亲肯定是知情的。为什么没人告诉他呢?
陆柚腾出一只手给家里打电话,看着只剩下一个点的信号,将手机举高了一些,本以为接不通,结果成功了,他喊了声:“妈。”
陆母接到自家儿子的电话,有些担忧,“在村子里待不习惯吗?”信号不好,短短的一句话断断续续的。
“不是。”陆柚也没绕弯子,“我小时候就来过村子对吧?”
“是啊,怎么了?”陆母态度十分自然。
陆柚:“怎么没人跟我说呢?”
陆母沉默了一会儿,“你不记得了吗?”
陆柚:“……”原来都以为他还记得吗?
陆母还在继续追问:“那你怎么会主动提出要和江鹤川在一起的,总不能是单纯看上脸了吧?”
陆柚感觉自己的膝盖仿佛中了一箭,是的,他当时就是单纯看上脸了。可恶,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到底有什么错?
陆母从陆柚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难免失笑,帮忙找好理由:“你当时发着高烧,脑袋昏昏沉沉的,醒一会儿睡一会儿的,记不清楚很正常。”
陆柚“哦”了一声,想通了。之前他打电话问是怎么找到这么偏僻的村落的,他妈说是江鹤川的母亲见他身体不好,推荐的,或许一开始就搞错了。
他妈认为他问的是当年六岁时怎么找到的这地方。
近二十年后他们的返回,一开始就是为了实现当初许下的诺言,可能就是要在一起之类的,只是没想到,他对江鹤川一见钟情了,所以没人再提起当年的事。甚至有可能,他父母以为他记得当年的事,积极主动的履行诺言,难怪当时婆婆说惩罚时,他妈还在身后催促他赶紧应下。
这么说起来,他们其实是未婚夫夫的关系?
陆柚将羊皮纸族谱恢复原样,回想起小说里的剧情,虽然做的事情没有变化,但加上江鹤川是他救命恩人这个前提,他的缺德指数似乎翻倍了。
不过还有一点必须要确定。
陆柚故作不解,将音调调低了一些,他想知道他的父母知不知道虫蛊的存在,“所以当时是江鹤川救了我,怎么救的呀?”
“小江那边偏方很厉害,不是也救了陶家奶奶吗?”陆母没有注意为什么陆柚不直接问身边的江鹤川,而是要通过信号不好的电话问她。
“那个时候他还很小嘛,我以为是老婆婆帮的忙。”陆柚随口找了个理由。
听这话头,是不知情?或者知情却不想让他知道。
“前不久回村子,我是旧病复发了吗?”陆柚实在在意,他不想再躺在床上了,讨厌那种即将烂掉的感觉,“是没有彻底治好吗?”
“治好了。”陆母一口咬定,半分迟疑也无,“只是为了履行当初你要和小江在一起的承诺才回去的。给外面的理由是散心,这是说给旁人听的,不是为了哄你,妈妈以为你记得的。”
“哦,我居然那么小就把自己给卖了。”不过换条命回来还挺值得。
陆母听见了,纠正道:“可不是卖,是你当初缠着要和小江一起的。”
“啊?”陆柚难以置信。
他主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