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行客 第6章

第十章 厚意

他话毕就要动手,柳昔亭身后的武师却先他一步上了前来,将他手中的兵器一格,陈老三顿时被震得后退半步。

一直不曾作声的陈老大瞥见那武师袖口上的柳叶图案,心内一凛,忙制止了自家兄弟,快步走上前,说:“原来是柳家的公子爷,我这兄弟莽撞,认错了人,还请公子不要计较。”

“柳家?”陈家另外两兄弟相视一眼,终于明白过来。他们此行是来打探消息的,万不可一来就得罪了柳家人。陈老二再次看了一眼仍然躲在柳昔亭身后的人,又见柳昔亭对这姑娘的态度实在非同寻常,就顺杆子猜了一句:“实在对不住,是在下认错了人,这位姑娘想来应该是少夫人?还请公子不要怪罪。”

柳昔亭本就比同龄人长得快些,成日又扮大人扮成了习惯,看上去像是十六七岁,而这个年纪的公子哥大多已有婚配。陈老二见两人举止亲密,张嘴就这么说了出来,柳小公子看起来波澜不惊,耳朵根却红得彻彻底底。

这会儿苏枕寄心内正牵挂别的事情,竟然没把这句话听进去,这一路上只剩柳昔亭一个人面红耳赤。

苏枕寄心中挂着别的事情,完全没将陈老大的话听进去,回去后立刻将这件事告诉苏和婉,苏和婉半晌没有说话,只说:“看来这里不能久待了,柳家怕是也被不少人盯上了,我们在这里,只会给他们徒增负担。”

苏枕寄低低地嗯了一声,说:“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苏和婉叹了口气,低头去翻找他买回来的东西,说:“尽量快些吧。”她说着诶了声,拿出几盒香粉,叫苏枕寄:“你哪来的闲钱买这个?还买了这么多?我记得我没给你这么多钱吧。”

苏枕寄凑过去看了好一会儿,有些迷茫,说:“我没有买这个啊。本来是想给你买一盒回来的,但是钱不够,便作罢了。”

苏和婉听他这么说立刻明白过来,转瞬又做出忧心忡忡的表情,说:“他今日送了香粉,说明这件事有些严重了。”

苏枕寄啊了声,说:“什么严重了?”

苏和婉闻了闻香粉,说:“人家深情厚意,除了把你留给人家,再没有别的能报答的了。”

这种话这段时间听得够多了,苏枕寄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了,看着她往手腕上涂香粉,许久才说:“柳公子真是个好人,但是我们所有事情都是骗他的。”

苏和婉抬眼看了看他,笑说:“趁着太阳还没下山,你陪我去花园走走吧,总躺着不动,真要成老骨头了。”

自从卓青泓住了进来,苏和婉就有意避开他,即使未曾打过照面,但毕竟牵了人家的马,到底是有些心虚的。然而今天他们刚刚溜达了没一会儿,就听见了舞剑的声音,转过假山,果然看见柳昔亭在练剑,卓青泓找了个高处坐着,时不时丢颗野果砸过去,远远地指点一二。

柳昔亭大概是忍了他很久,剑尖一转,削掉了卓青泓身侧的大片树枝,卓青泓身形一动,迅速躲开了,不然要被劈头盖脸地砸出个狼狈相。

“下手挺狠啊你,你怎么不连我一起削了?”

柳昔亭不搭理他,转过身就要走,却正好瞧见出来散步的苏和婉苏枕寄二人,整个人都一愣,正要收起来的剑就这么悬在半空中。

卓青泓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嘲讽道:“出息。”说罢打了个招呼就要走,却不知为何在苏和婉身侧停住了脚步,他后退半步打量了她一眼,笑说:“我听说婆婆也是习武之人,头发虽然花白,身子骨看上去倒真是硬朗。”

苏和婉本打算避开他,却没想到这个人还凑上来搭话,只好硬着头皮陪着说了几句话。

却不曾想卓青泓这个人像是对她十分感兴趣,见人家明明懒怠来口,仍然不依不饶追问道:“婆婆今年高寿?带着个小丫头怕是也不容易。”

苏和婉顿时警惕了些,生怕话说多了露出什么破绽,只敷衍道:“年岁大了,身子骨倒还撑得住,多亏了夫人救下我们,给了我们一个容身之所,这才能这般容光焕发。”

这边刚说上话,柳昔亭就跟了过来,大概是之前卓青泓张嘴就恐吓,柳昔亭生怕他又说些得罪人的话,就忙在一旁盯着,却听见卓青泓说:“你们家这小丫头,模样周正,竟然不戴珠花,不擦香粉,那不是辜负了这么好的年纪€€€€我在杭州开了家脂粉铺子,用的都是上好的香粉,回头我让人送些过来,唤月岛上的东西还是糙了些。”

苏和婉微微皱眉,又听见卓青泓说:“若是我没猜错,婆婆倒是擦了香粉,还是上好的百合花€€€€还请不要见怪,我这个人,鼻子比较灵,毕竟做的就是这个买卖,难免多在意了些。”

他这么没头没脑说了一番,说完就走。四个人站在一起,却只有两个人一来一回,另外两个的心思完全不在什么香粉不香粉上。

柳昔亭眼睛盯着的另有其人,只是碍于苏和婉在场,他也只是匆匆一拜,就跟上了卓青泓,没来得及和苏枕寄说上半句话。

卓青泓走得很快,待已经进了东边的院子,才开口说:“这对祖孙还真是奇怪,小姑娘一点脂粉都不用,老婆婆的身上却有香粉的味道。”

柳昔亭却想起来另一件事,说:“看来今天出门,阿寄选香粉,是想送给婆婆的,她自己却没有。”

卓青泓很头痛地嘶了一声:“你脑子里除了那个可人的小姑娘,能不能装点别的?”

柳昔亭顿时红了脸,说:“你别胡说八道。”

卓青泓没有跟他争,正色道:“她们本就来路不明,你少和她们来往,等她们养好伤,就赶紧送走,把你的小心思收一收€€€€我可是听说了,你爹还想为了你把人留下呢。柳昔亭,听好了啊,你爹娘就算同意,我也是不同意的,今时不同往日,小心为上。”

听完这席话苏和婉便更多了些不安,卓青泓这个人看上去总是满脸笑,说起话来倒像是都带着钩子,意图拽出些什么秘密出来。

但是她心事重重,苏枕寄却是一点也没往这件事上多想,满脑子都是今日再见陈家几兄弟的情景,只恨自己差人一等,即使知道仇人就在眼前,也只能装聋作哑。

苏和婉和他说话见他总是心神不宁,心内了然,说道:“你急什么,仇是肯定要报的,只是不是现在。”

苏枕寄闷闷不乐,说:“我拿什么去报仇?武功不精,本事不深,怎么报的了仇?”

苏和婉说:“你忘了你娘的叮嘱了吗?陈家几人不过是走狗,你真正的仇人藏在影子里。真正的仇人尚未现身,你有的是时间。”

苏枕寄抬头看她,说:“我娘临终说,让我找出派遣陈家兄弟的幕后主使,替她报仇,可她之前并不让我学武,现在……我可以学了吗?”

苏和婉说:“之前她只想你平静地度过一生,现在才知那些岁月也不过是昙花一现,恩怨无法了结,你就要学保命的本领。你不杀别人,别人可要斩草除根。”

“婉姨,那你会教我吗?”

苏和婉愣了愣,转而笑道:“会有人教你,等我们离开这里,你会见到他的。”

这番谈话最终以沉默告终,苏枕寄仍然对自己以后要走的路迷茫万分。

过往十几年,暗器或者是任何一种武器,即使是一支木棍,只要在他手里显露出任何的攻击性,苏和玉都会怒目而视,甚至动手教训他。这些年来,他对武功二字既向往又恐惧,如今他的指尖捏住一片柳叶飞刀,都觉得自己的后背转瞬后便会挨上一鞭。

可是每当他反应过来这个人永远不会再出现了,却并不觉得轻松,更沉重的东西代替鞭子,压在了他的后背上。

自从卓青泓的那一番话后,柳昔亭好几日不敢再去见苏枕寄,他知道柳家已被卷入无声的波涛中,就连自己娘亲有孕都要遮遮掩掩,他也清楚柳家也许在某一日就要面临鲜血和厮杀。

但是奇怪,他从未想过苏枕寄会是为他们带来灾难的人,只是害怕将他卷入这样的漩涡中。卓青泓本来是让他提防,可他却开始为人家忧心€€€€卓青泓要是知道,一定会狠狠地敲他的额头。

他不去找人家,却无奈他的院子挨着人家的院子,稍微出来一溜达就撞上了。柳昔亭年纪小小,满心思绪却没有一日停歇,但苏枕寄又是个心大如乾坤的性情,高高兴兴地跟他打招呼,完全无视了柳小公子因为躲了好几日,此时难掩尴尬的神色。

这一日到底是没躲开。这一日的没躲开,之前几日的疏远也都没有了意义。

苏枕寄还因此发现了柳昔亭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习性。

他们此时待的房间像木匠的住处,这里放了许多精致的木雕,每一个都栩栩如生。苏枕寄差点没有管住自己的嘴,第二次惊叹出声。

他们在一起做的事情总是不太需要说话,这让苏枕寄觉得很舒服,毕竟自己无论是写字还是比划,都需要对方等上很久。苏枕寄不喜欢让别人等太久。

苏枕寄玩过飞刀,玩过袖箭,那双手无论从任何角度都能精准地射中目标,此时却拿一把小刻刀完全没有办法。柳昔亭就把刀从他的手里接过来,像变戏法一般,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逐渐有了生气。

柳昔亭用袖子擦掉木雕上的木屑,苏枕寄想起自己用袖子给他擦馄饨摊的凳子的情景。苏枕寄专心地看着他,心里却想:他应该不需要我给他擦凳子。

柳昔亭拿着刻刀的时候心情似乎很好,和他说了一些话,这些话苏枕寄只需要倾听就足够了,没有必要作出回答。

苏枕寄记得最清楚的一句是:“我爹娘对我都很好,可是我总觉得离他们很远。”

过了两天吃过晚膳,苏和婉将正在收拾碗筷的苏枕寄叫过来,把他戴在脖子上的东西拽出来,问道:“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个东西?”

苏枕寄哦了一声,说:“这是柳哨。”

苏和婉斜了他一眼,说:“我知道这是什么,问你哪里来的,总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除了玩暗器,你那双手也不会别的了吧。”

苏枕寄立刻把柳哨抢了回来,没好气地看她一眼,说:“不是我自己做的,柳公子送的。”

苏和婉立刻发出了一声疑问:“他给你,你就戴在脖子上了?你们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苏枕寄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有些答非所问:“他说我总迷路,有事情容易找不到他,所以给了我这个,他住的地方不远,可以听见柳哨的声音。”

苏和婉顿时笑了,自言自语了一句:“小小年纪,想法倒是不少。”

但是说笑归说笑,苏和婉又摆正了语气,说:“阿寄,我们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这里的,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苏枕寄沉默了片刻,才回过头看她,说:“我知道。”

“你知道,人家可不知道。”苏和婉意有所指,说,“离开后,往后都不会再见了,给他留些美好的回忆就够了,别的你给不了€€€€柳公子对你很好,别让他知道你骗他。”

第十一章 骑马

苏和婉难得正经跟他说上几句话,但是这几句话说得都让苏枕寄莫名不太舒服,他只嗯了一声,就出了门。

这几天用过晚膳,柳昔亭总会来找他“说话”,苏枕寄远远就看见柳昔亭已经坐在石桌旁等他了,苏枕寄却突然有些心虚,踌躇了一会儿,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但是柳昔亭已经迎过来,高高兴兴地说:“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苏枕寄歪了歪头看他,就见他从背后拿出一个纸包,还未打开,苏枕寄就闻到了山楂的香味,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包红亮的山楂糖。

柳昔亭最近似乎心情都很好,跟他说起话也很欢快,多了许多孩子气的感觉,见他吃了又说:“上次看你爱吃,但是岛上没有山楂,正好前段时间管家让人出岛去外面店铺收账,就给你带了些,这个的味道和上次的比起来怎么样?”

不知道是因为山楂糖,还是因为柳昔亭,苏枕寄的心情也变得晴朗,终于把刚刚那些不快的情绪抛在了脑后,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很好吃。

但是今天的山楂糖他吃了两颗就有点难以下咽了,他们像往常一样钻进书房以笔代口,苏枕寄时不时看他一眼,总觉得良心难安,很想把真相都告诉他,但是他想起苏和婉的话,下笔时只写了:“我们很快就要走了。”

苏枕寄不知道柳昔亭听到真相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副表情€€€€他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嘴唇逐渐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线,很久才动笔:“你们要去哪里?”

苏枕寄写:“我不知道。”

柳昔亭的脊背都没有刚刚那么挺拔了,整个人有些萎靡,他写道:“你走了,就没有人可以陪我玩了。”

有些话如果要从嘴里说出来,柳昔亭一定是说不出来的,但是如今可以用纸笔来传达,他似乎也比往日更像个孩子一些。

苏枕寄很想告诉他,自己甚至连姑娘家的外表都是骗他的。但是他挣扎了许久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又担心自己贸然的坦白会把他们拉入危险的境地。于是他用毛笔戳了好半天自己的下巴,才莫名其妙地写了一句:“我是不能嫁给你的。”

这句话写完他自己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柳昔亭却从耳朵到脖子都红透了,整个人像是要从头顶冒出煮沸的白烟。

柳昔亭觉得应该辩解一下自己并没有那个意思,好歹挽回一下颜面,让场面不至于这么难看,但是他甚至都没有动笔,脱口而出:“为什么?”

苏枕寄仍然是刚刚那副一脸为难的表情,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多么伤人的心,他想了半天托辞,突然摸到自己脸颊上的那道假疤痕,于是写下:“我脸上有疤,很难看。”

柳昔亭连纸笔都顾不上拿了,忙说:“它一点也不难看。”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实在太过失态,柳小公子有些坐立难安地用手指紧紧扣住了桌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才说:“在你的脸上,它就像月亮,也很好看。”

苏枕寄没想到竟然会有人觉得疤痕好看,惊讶了片刻,自己又摸了摸这道疤痕,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默然地盯着他看。

一时之间柳昔亭也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很颓然地垂了头,没有底气再去看他,犹豫了很久才说:“我……我要不然……”他正想说“不然就先回去吧”,但是话还没说完,就见苏枕寄扯了扯他的袖子,递过来一张纸,上面写着:“你上次吹的曲子很好听,能再吹一次吗?”

此时月上柳梢,埙声悠扬,被惊动的鸟雀发出翅膀的扑动声。柳昔亭今日心情并不算愉快,吹出的曲子不像往日轻松。曲子吹到一半,短暂地顿了顿,柳昔亭看了看靠在自己身上已然昏昏欲睡的人,手指颤了颤,将这首曲子慢悠悠地吹完了,此时的曲调较刚刚终于轻快了许多。

这几日两个人别别扭扭的气氛似乎已然烟消云散,反而更加形影不离。苏和婉只提醒过那一次,见他听完情绪低落好几日,也就不再多说,只当让他开心一段时间,往后反正也是各走一边,现下让他由着心意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现在柳小公子连练剑都不避着他,甚至还会动手教他几招防身的剑法,卓青泓看着感觉牙根都要酸倒了,很自觉的远远避开,懒得多说。

这天柳昔亭练完剑,两个人待在花园的凉亭中,石桌上摆了笔墨,写过的纸张已经堆了一沓。没多时就听见老管家远远地喊:“公子!公子!”

苏枕寄正在写字给他看,写了一半听见喊声就停了笔,抬头去看。但是柳小公子还在专心致志地等他把话说完,见他停了笔,也抬起头来,说:“你看什么呢?”

苏枕寄遥遥指了一下,柳昔亭这才瞧见老管家慢悠悠地往这个方向晃过来的身影。但是柳昔亭也不甚在意,轻轻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衣袖,说:“那你也要先写完。”

苏枕寄盯着他看,莫名的一笑,柳昔亭也不知道领会到了什么,看着他的眼睛也别过脸笑起来。

老管家到了跟前,有些摸不着头脑,说:“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柳昔亭赶紧收了笑意,又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说:“有什么事吗?”

老管家说:“半个月后是夫人的生辰,今日有几位客人,专为贺寿而来的。”

夫人有孕后便把旁的事情都尽量简化了,但是往年夫人的生辰都是要大办的。柳问霁怕也是被不停歇的波折冲昏了头,再加上夫人有孕,他心里紧张,忘记柳家正让人盯得紧,现在又一反常态,估计是招来了外人的疑虑。

柳昔亭心里这么盘算了一下,并没有说出来,毕竟夫人有孕的事情不能张扬,于是他看了苏枕寄一眼,说:“那我去前面招待一下客人,我让人送你回去。”

管家看了眼近在眼前的院子,又看了看柳昔亭,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招呼过来两个丫鬟,好生生地叮嘱了,看着苏枕寄回去,柳昔亭这才离开。

这几日苏和婉再次提出要离开,并且已经向柳氏夫妇辞别。苏枕寄心内有些莫名的焦灼€€€€自从说家里来了客人,柳昔亭似乎就忙碌起来,苏枕寄已经有两三天没见到他了。

这天苏枕寄坐在他们时常见面的湖边喂鱼,鱼食还没撒几下,就看见阔别好几日的柳小公子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他的穿着和往日不太一样,曳撒外穿了件赤色罩甲,束发也格外精神。此时天气已然转凉,柳昔亭还多穿了件挡风的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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