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行客 第9章

第二天一早他们再次到了灵泉寺,寺庙建在山顶,需要登上千级石阶方能抵达。今日天色阴沉,狂风乱作,寺门前连洒扫的僧人都没有,门前的高大槐树只剩枯枝,远远望去一片萧条。

两人站在风中,衣袖鼓动,只听见几声枭鸟的尖鸣,苏和婉向四遭看去,苏枕寄还没看出什么门道,便听苏和婉清亮的嗓音中带着笑意,说道:“空禅师父,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相见?是因为你的徒弟没有带拜师礼吗?”

忽闻一声洪亮的铜钟声,苏枕寄情不自禁地一耸肩膀,耳内都嗡嗡作响。

“阿弥陀佛,我何时说要收徒了?这位女施主好生无礼。”这声音也如沉磬,让听者一时不知说话的人到底来自何方。

苏和婉笑了声,说道:“我要把孩子托付给你,你却连面都不肯见,让我怎么放心,让赤毒花怎么放心?”

她说到“赤毒花”时语气稍沉,面上的笑意也收了起来。

那未露面的人朗声笑了几声,说道:“生什么气?你姐姐可没你这么不好说话。”

苏枕寄听到这话反而恍惚了一下,毕竟他娘亲在他心里一直是不苟言笑的,实在有些难以想象自己娘亲好声好气地温声说话该是什么样子。但是他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却只能记起她最后满面血污的模样。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苏和婉推了一下:“师父来了,还不去拜见。”

苏枕寄这才看见寺门前站了一个和尚€€€€若让他但从这身叫花子般的打扮去判断些什么,他只能认为这是个不讲究的光头。

那和尚打量了他一圈,看他似懂非懂地上前拜见,也不叫他起来,抱着手看向苏和婉:“你真舍得把他给我?”

苏和婉说:“不舍得,但是我没有别人能托付了。”

那和尚笑念了声阿弥陀佛,说道:“既然决定了,女施主就请回吧,不要随意来见他,好好的男儿郎,怎么养的像个小姑娘。”

苏和婉说:“像姑娘怎么样,也比像你这种灰头土脸的叫花子强。”

“可惜你把他送给叫花子了,他也得变成个小叫花子。”

“你敢!旁的也就罢了,你敢让他像你一样灰头土脸,我饶不了你。”

那和尚哈哈大笑,稍稍一伸手,苏枕寄尚未感觉到他的触碰,人却已经站直了。他下意识回头去看苏和婉,此时冬风猎猎,卷起遍地黄沙,苏枕寄觉得自己与她隔了很远,见她神色凄然,心内也不由得悲伤。

刚刚自己磕了头,叫了师父,此时站在自己的师父身边,他只能抬眼看看这个刚认识的脏和尚,希望他能发话,让自己过去说两句话。

但是那和尚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来,说道:“徒弟我收下了,女施主便就此别过吧。”

苏枕寄下意识地想转头,却感觉到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加了力气,和尚说道:“今天师父我还包你吃顿饭,从明天开始,想吃饭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但是这话苏枕寄没太听得进去,他此时更多沉浸在恍惚的不安中,听到这话也只想大不了吃点苦头,赚顿饭钱有什么大不了的。

脏和尚把他带进了寺内的禅房中,苏枕寄以为可以在这里休息片刻,但是和尚没有离开,盯着他鼓鼓囊囊的包袱,笑说:“带了什么东西?”

苏枕寄想起临行前苏和婉说:“不要告诉他我给了你银钱,你自己留好。”

那和尚虽然衣着破烂,蓬头垢面,但是身形高大,此时站在他面前,还是给他一种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于是苏枕寄慢吞吞地打开了包袱,说:“衣服……还有婉姨给我做的飞刀。”

和尚捏起一只小巧精致的春燕形飞刀,在手中把玩片刻,说道:“适合倒是适合,只怕你用得不好。”

苏枕寄有些迟缓地看他,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毕竟自己这个刚认的师父还未曾见过自己用飞刀。

和尚大概看出他的心中所想,叹了声:“赤毒花这么精明的人,生出来的儿子怎么呆成这样?”

他说完随手一翻,就把那个没多少钱的钱袋子也翻了出来,放在手中掂了掂,说:“你吃饭要靠自己的本事,钱是不能留着的。”

苏枕寄压根没来得及辩驳,这个脏和尚转瞬就没了人影。

第二天一早,苏枕寄被小沙弥敲门叫起来,此时天边连一丝熹光都未曾出现。这些天舟车劳顿,苏枕寄本就觉得疲惫不堪,如今仍是睡眼朦胧。

小沙弥向他合掌道:“空禅师父说了,你并非佛门弟子,早课就不必与我们一起,但有别的功课要做。”

苏枕寄手腕脚腕处各绑上了一个沙袋,连走路都有些艰难。他还没明白要干什么,那个小沙弥转身就跃上了对面的屋顶,遥遥道:“辰时之前追上我。若是过了时辰,就没有早饭吃了。”

说罢那小沙弥纵身一跃,只见他身形极快,几乎是转瞬间便看不见人影了。

见此情景,苏枕寄知道自己的轻功必然不如他,更何况身上还加了重量。此时他拙手笨脚地追上去,才恍然明白昨日空禅所说之话的意思。

这一天苏枕寄都在东跑西跑,饭是一口也没吃上,胳膊腿都酸痛无比,手腕脚腕处已被沉重的沙袋磨得疼痛难忍,但他却一刻也不能停下。直到暮色降临,还真的一口饭也不给吃,他这才发现这和尚来真的,心内有些怀念自己那个还没捂热的钱袋子。

灵泉寺建在灵泉山顶,但是那个小沙弥这一天将他引到了距离灵泉山不下二十里地的地界,且不说没饭可吃,跑了一天现在恨不得能直接就地瘫下。

但还没席地坐上一会儿,那个神出鬼没的小沙弥又出现了:“今晚亥时前务必赶回寺中,不然会挨罚的。”

“等……”苏枕寄抬起来的手很悲伤地摇了摇,都没来得及多问一句,那个小和尚又消失了。

苏枕寄脱力地就地躺下,自言自语道:“亥时……还有两个时辰,累死我也跑不回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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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寒风更为凛冽,苏枕寄仰躺着被冷风刮了会儿脸,实在觉得饥寒难忍,挣扎着爬起来,试图去讨点吃的。他已经想了很多次要偷偷把绑在身上的重物扔掉,但是莫名有些害怕那个笑眯眯的脏和尚,也就只敢想了想。

所幸不远处便有灯火光亮,苏枕寄觉得自己此刻必定是狼狈不堪,艰难地抬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准备找户人家学学和尚们化缘。

不过他想是这么想,几次想敲门又犹犹豫豫地放下了,他不知道自己那个师父允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也不知道那个轻功极好的和尚师兄会不会仍在暗处盯着。

他就这么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敲门,觉得还不如早点回去,也不知道错过时辰还要被罚什么。

想着他正要离开,门却自己打开了,僵在原地的苏枕寄和一个小孩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小孩看了他一会儿,立刻冲回去大喊:“娘亲!有个叫花子!”

苏枕寄:“等……我不是……”

他念此想起苏和婉临走时还说不要变成小叫花子,结果才一天的功夫就真成叫花子了。

但那个小孩很快就去而复返,手里捧着木碗,碗里装满了热腾腾的饺子,递给他,说:“你吃吧,只有素饺子。”

苏枕寄突然想起许久之前在唤月岛的小摊上吃的馄饨,有些出神,好半天才说了声谢谢,但他还没接过来,眼前就有个人影一闪,劈手夺走了。

小孩也被吓得一愣,反应过来立刻往屋里奔去,火急火燎地喊了一嗓子:“娘亲!有贼!”

苏枕寄转过身就看见刚刚消失的小沙弥,右手托着木碗,左手背在身后,在五步外站得稳稳当当。

“我……”

不等他解释,沙弥便开口道:“你忘记师父说了什么?”

苏枕寄抿了抿唇,心中有些不快,说:“这是人家给的,不是我要的。”

沙弥看了眼碗中的饺子,将碗向他递去,说:“请你还回去。”

苏枕寄有些被抓包的羞愧感,此时又被逼迫着,很不情愿地伸手去接,心内更觉不服,骤然收回了手,说:“这碗不是我接的,为什么要我去还?”

沙弥却并没有与他争论,只是点了点头,说:“希望你还记得亥时要回到寺中,师父在等你。”

苏枕寄被支使了一天,一身疲劳,本身就带着怒怨,但是那沙弥的反应却让他的反击变得毫无用处,弄得他更是心气不顺。

“等等,”苏枕寄见他又要走,问道,“从这里到寺中,你要多久?”

沙弥看向他,说:“半个时辰。”

苏枕寄惊讶了片刻,见沙弥还没走,反而回过身问他:“你还有不到两个时辰,能不能赶回?”

“两个时辰……”苏枕寄抬了抬手,给他看自己手腕上的沙袋,说,“这个东西我能拿下来吗?”

沙弥说道:“不过是些沙袋,耽误不了什么功夫。你若连这个都拿不动,往后还要用铁坨来做功课,那时你要怎么办?”

苏枕寄垂首想了想,胸中的闷气似乎消散了许多,许久后目光灼灼地看向他,说:“我会尽量赶回去的。”

第十六章 欲归

苏枕寄披星戴月地赶回灵泉寺时早已过了亥时,连子时的更鼓都不知道敲了第几回。今夜月色明亮,高高挂于中天之上,透过皎洁的月色,苏枕寄看见八风不动地站在寺门前等待他的和尚师兄。

见此情景,苏枕寄有些羞愧,此时的羞愧与刚刚的羞愧又有些不同。他这会儿迈步都有些艰难,仍然强打精神挺直了腰背,走到他师兄面前老老实实行了礼,说:“师兄。”

这个小和尚名叫晦明,只比他大两岁,却比他高大许多,肩背也较同龄人宽阔。麻布制成的僧衣穿得一丝不苟,此时站在寺门前一动不动,倒像是一尊威严的佛像。

晦明紧盯着他,面无表情道:“晚了将近一个时辰。”

苏枕寄有些颓丧,垂着头说:“是我的功夫太差了。”

“功夫不急在一朝一夕,”晦明看着他,说,“今天是师父教给你的第一课,希望你能有所领悟。”

苏枕寄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才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回到禅房终于能把身上的沙袋卸下来,绑着沙袋的手腕脚腕处不仅仅是磨破红肿,甚至起了水泡。苏枕寄痛得直吸气,艰难地擦洗了一遍,忽听得有人敲门,打开门见是晦明站在门外。

苏枕寄还没问出什么,就见他递了一瓶伤药过来:“明日会有新的功课,这瓶药你会用得到。”

他愣怔地接过来,见师兄要走,忙叫了声。晦明回过头看他,只听见他说:“师兄,明天也没饭吃吗?”

晦明不甚明显地笑了笑,说道:“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苏枕寄心内有些绝望,言下之意是:八成又没饭吃了。但好在他此时疲累更甚,也没什么力气去想吃食不吃食的问题,倒头便睡下了。

苏枕寄本以为这种负重追逐不过是师父给的下马威,但是第二天一早再次听到同样的功课内容,顺便掂了掂身上又重了些的沙袋,苏枕寄觉得今天能不能站着回来真的要两说了。

他咬牙追逐了大半天,明明知道自己与师兄的实力差距太大,但也一刻不敢停下。在他觉得自己即将脱力摔倒的时候,终于看见了晦明的身影。苏枕寄心内大喜,动作更快了些,觉得今天的午饭就要有着落了。

他一路紧追慢赶,那个人影看上去似乎不曾动过,但他足足追了一个时辰仍然不能靠近分毫。

苏枕寄心内纳罕,心想:“这又是什么功夫?竟然厉害至此!”

这样想着,惊奇竟然胜过了疲累,他反而没空去想午饭不午饭的事情了。直至看见昨日来过的村庄,苏枕寄才心内一悚:完了,又跑了这么远。

但他脚步未停,终于在半个时辰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和尚师兄的脸。

苏枕寄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上前去拜见,喜形于色:“师兄,这算我过关了吗?”

晦明那双眼睛毫无情绪地打量了他一圈,说道:“不算。因为我在等你。”

苏枕寄啊了声,心中觉得很不妙,说:“等我干什么?又有新的命令吗?”

“师父叮嘱了,只要今日你不偷懒耍滑,即使追不上,也有午饭吃。”

听到能吃饭,苏枕寄便顾不上计较什么别的了,立刻喜笑颜开,说道:“那太好了,再不给饭吃,我今晚是真的跑不回去了。”

他此时跟在晦明身后,斟酌了半晌,上前问道:“师兄,我不算出家人,可以吃肉吗?”

晦明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与和尚同桌吃饭,你好意思沾染荤腥吗?”

苏枕寄纠结了片刻,迟疑道:“不如……我背过去吃?不让你看见,可以吗?我想吃虾仁粥。”

晦明轻轻嗯了声:“不一定有虾仁粥吃。”

苏枕寄抬头就看见一家颇为热闹的酒楼,指了指,说:“这里肯定有。”

晦明停下来脚步,打量了一下这座酒楼,点了点头,说:“那你去问问吧。”

苏枕寄以为他应允了,满面笑容,拔腿就要进门,回过头却发现晦明动都不动,奇怪道:“师兄,你不进去吗?”

晦明说道:“人家正在做生意,我们一起进去化缘恐怕会让人不高兴。”

苏枕寄上台阶的脚猛地一顿,差点摔了一跤,猛一回头,颇为绝望道:“师兄,不是花钱吃饭吗?”

晦明面无表情:“出家人只讨饭,不讨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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